第83章
十一月十五,大雪。
风声雪影中,一轮圆月从海侯城外的夜海上缓缓升起。
晦暗起伏的漆黑海水中,这轮圆月的倒影飘忽不定的摇曳着。夜很深,辛苦劳作一整日的渔民盐民也已陷入了深深的酣眠里,因此没有一个人看到,月与海交汇的波光中,忽然驶出了一艘洁白的巨船。
那艘船庞大到令人难以想象。
巨鲲般的船身光滑的反射着朦胧的光,甲板上飞檐高阁不知几重,在圆月的笼罩下都化作几剪憧憧淡影,仿佛一座座玉宇仙宫。船渐行渐近,飞阁雕窗中散出淡淡灯晕,仿佛内中正有姬人飘飘起舞,一阵阵丝竹雅乐似有似无,轻柔地混入了海浪声里。
巨船驶出了月影之外,海平线上倏而又钻出了十数条漆黑大船,在它身后如飞梭般行在海面上。大船越行越快,忽而像得令一般齐齐越过洁白巨船,向岸旁破浪驶去。而在风雪吹的船头上,正静静站着十数行幽灵般的白衣人!
这些白衣人头戴雪笠,生得一般高矮、一般胖瘦,连垂在身侧的双手都几乎一般长短,远远望去就像一群整齐划一的假人。他们面无表情,只冷冰冰地眺望着远岸上寥落的灯火。
船离岸愈来愈近,礁石嶙峋如鬼爪伸出海面,仿佛要将身旁的船只都拉入水底,而灰蒙蒙地陆地上,海侯城的轮廓渐渐清晰了起来。
船上的白衣人愈发肃穆,数百双眼睛牢牢地望住城外的北方。穿过这数里的距离,那里是一片渔民都不往落脚的荒地,因为荒地之上,正残存着一座被大火焚毁的奢华园林。
如今海侯城的人都只称它为沈园,但十八年前,这里还有一个名震东南的称谓——
牵星山庄。
船靠岸了。
上百个白衣人飘然下船,恭恭敬敬地垂下首来,于风雪中静静地等着。
那艘洁白的巨船如城池般泊在海面上,丝竹声中,甲板上一座座楼阁的门忽而开了。
灯火泻地,六个衣袂飘飘的人走了出来。
这六个人与白衣人全不一样。
他们虽然也着白衣,腰间却系着血一般艳丽的红绫带。他们不一般高矮,也不一般胖瘦,甚至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纵然是老的那三个,也老得各不相同——
左边的老头枯瘦得像拐棍,白衣裳套在他身上,直似一张迎风招展的丧幡。中间那个圆头圆脑,银眉银须,头却秃得像个鸡蛋。右边那个则高大又英俊,只是脸色蜡黄,鼻似鹰钩,仿佛是个番邦人。
这三个老人刚一踏上甲板,另三人立刻迎了上去,仿佛有尊敬之意。
鹰钩鼻的老人默默注视着沈园的方向,忽而问:“那就是牵星山庄?”
他问了话,那三人中的中年人便冷冷道:“是。”
一阵夹雪寒风吹过,他一侧衣袖空荡荡的飘着,竟然缺了一条手臂。
老人又问:“人都还活着吗?”
中年人不再话,一个头戴帷帽的女子柔声道:“死了一个老的。但他的儿子却还活着。”
老人森然道:“很好。”
帷帽女子则轻轻叹了口气。
她的声音实在动人到了极点,几乎生出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魔力,便是鹰钩鼻老人听到她的叹息,都忍不住生出一丝想为她分忧的冲动。她帷帽上的轻纱朦胧的像月光,月光亦像一层圣洁的轻纱般裹在她曼妙的躯体上。
她含着愁绪地问:“他会来么?”
老人沉默不语,半晌道:“或许会。”
她又问:“他……他会不会已经死了?”
老人还没话,那个断臂男子忽然铿然道:“他决不会死!”
一时间,五个人的目光全都落到他身上。他丝毫不为所动,一字一句:“他要我们来这里等他。他就一定会来。”
话音未落,帷帽女子身旁一直闭口不言的黑发男人忽而握住了腰间的剑柄。
鹰钩鼻老人立刻察觉到,问:“应钟,怎么了?”
那名叫应钟的黑发男子却仍旧一言不发,他紧紧望着船头所向,目光中忽而浮现出一丝热烈的光芒。
五人心中猛地一跳,若有所觉地齐齐向岸上看去——
月色笼罩着荒败的沈园。
一个颀长而洁白的人影正缓缓自漫天大雪中走来。
风裹挟着枯枝败叶,卷入他身后的断壁残垣之中。他一步步踏在雪上,没有留下一丝足迹,只有拖在身后那一道狭长的阴影,像刀痕一般狰狞盘绕在沈园焚毁殆尽的焦土上!
圆月仍自高悬。
皎洁的月光照落在每一寸土地、每一个夜行人上。
方天至跋涉数月之久,终于风尘仆仆地赶到洞心寺外,悄悄推开寺门,钻进了自己的禅房中。
雪在窗外静静地下着。
他掌灯一照,却见简陋的禅室中,桌椅干干净净,没积下一丝灰尘。被褥叠得整整齐齐,草垫干燥而柔软,仿佛时常有人洒扫晒洗。
方天至四下一望,不由微微一笑,当下将包袱搁下,把酱菜坛子拎到厨房,又了盆水洗了洗浮尘,闭目在禅房中起了坐。
一夜转瞬即过。
第二日一大早,方天至换了身衣裳推门而出,大雪已经停了。
明媚的冬阳下,空阔院地上积了三指厚的白雪,映得霞移壁亦盈盈生光。
他看了看天色,有些奇怪师叔六妙竟没出来劈柴,便先提起扫帚将落雪扫了,又劈了一摞干柴,烧了水煮了饭,这才挽了袖边走到三微禅房门口,轻敲了一声道:“师父,我回来了。”
门内寂静无声。
方天至又敲了一声:“师父?”
他等了片刻,依然没有回应。
三微虽然年迈,但武学造诣精湛,仍旧每日坐入定,怎会睡得这般死?
方天至安静了片刻,忽而推门而入——
禅室中空无一人。
他走进去一看,莫名觉得有些奇怪。蒲扇摆在蒲团上,茶碗扣在茶壶嘴上,木鱼仍躺在桌角上积灰——这屋子里的一切摆设都符合三微的习惯,但他却莫名觉得师父好像很久没有住在这里了。
忽然之间,他余光无意瞥到了东墙的床榻,靛蓝的棉垫上,正孤零零地摆着一串旧念珠。他心中忽然泛起一丝阴影,几步上前将念珠握在手中仔细量——这串念珠他再熟悉也不过,正是三微每日不离身的那一串。
方天至怔了片刻,当即奔出房门,疾步赶到六妙的禅房前——
门是虚掩着的。
他推开一看,禅房中箱翻柜倒,杯盏碎裂,俨然遭了贼一般。桌腿断了一条,破损凌乱的被褥绽出棉絮,半遮半掩着一只倒扣在地的木盒。
方天至心猛地一沉。
师叔不会武功,有贼闯了进来,厮成这样倒也可能。可师父武功远超俗辈,什么贼能瞒过他偷进师叔的房间里?他又怎么会听不见这样的吵闹声?
他想到这里,已渐渐有了推断,或许师父根本就不在寺中,那一切就得通了。可他会去哪里?师叔眼下又在哪里?这个贼为什么不去翻找师父的房间,而只将这里弄个大乱?
他到底在找什么?
他踏进屋中,拾起地上那只木盒,还未来得及细看,眼底忽而映入几点血渍。血渍沾染在棉絮上,而棉絮下面隐隐约约仿佛写了什么。他立刻将棉絮拨开,两个黑红的血字正印在石砖上——
海侯。
方天至一眼就认出,这正是六妙的字迹。
血字已干涸发黑,他几乎能想象得到,危急之时,六妙如何偷偷弄破手指,在石砖上留下了线索,又随手扯过棉絮掩盖。
海侯,他缓缓默念这两个字,知道这必是指海侯城。
天生山附近方圆千里,恐怕都无人不识海侯城。
六妙留下这两个字,必定十分重要,难道贼人是从海侯城来?
他们是如何得知六妙在洞心寺出家的?
六妙到底是什么人?
方天至想不通,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盒子,盒中果然空无一物,也不知曾存放了什么东西。这个盒子他从来没有见过,或许丢失的东西,正是贼人要找的。
他将已有的线索记在心中,便放下盒子转身出了禅房,在洞心寺内仔细。昨夜的大雪已将一切痕迹掩埋,寂静的竹林禅院中,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声。
方天至心事重重的将禅院前后找了个遍,却没再发现一丝线索,直到他开后门,走进了寺后的菜地——
田垄西侧,竹林浅处,正立着一座坟墓。
方天至怔了片刻,忽而拔步窜上前去,覆雪的坟茔前立着一根简陋的木碑,上面刻着七个瘦字——故师兄三微之墓。
他震惊地定在墓前,死死地盯住木碑,不敢相信地发现上面的字迹正是师叔六妙的。
如此一来,缠绕在他心头的一丝疑惑便解开了。
为什么师父没发觉贼人偷进了门?为什么他听不见师叔房中的厮和呼救?
他并非不在寺中,他已经去世了!
方天至回过神来,心中隐隐感到一阵难言的悔痛。他与三微相处十余年,虽不像与空相那般感情亲厚,但三微佛法精深,对他倾心以教,却是他不折不扣的恩师。可三微溘然长逝,他却正巧不在寺中,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他深吸一口气,当下双膝跪地,对着三微的坟冢稳稳磕了三个头,旋即起身回寺,匆匆到禅房中提起还未解开的包袱,踏雪下山而去。
六妙失踪不见,生死不知,他别无头绪,但还有一条线索可以追查——
海侯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