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A+A-

    方天至略一沉吟,便站了起来。

    他移步至那老妪面前,伸手欲扶,口中道:“阿弥陀佛,老施主请起。”

    他的手虚搭在老妪肘下只轻轻一抬,便顿住了。

    那老妪仍结结实实地伏在地上,半点没有要起来的意思。她不再砰砰磕头,只垂着头脸嘶声道:“不敢,老太婆只敢跪着话。”

    这会儿功夫里,她蓝布头巾下的额头已不知不觉碰破了,正往漆着桐油的甲板上滴着血。而她脑后的意志光环则泛着淡淡的白光,昭示着主人毫无动武犯恶的念头——

    方天至轻轻放开了她。

    他那一抬不曾施展武功,用的力气也不大。但那一点力气,也足够将一个老人从地上扶起来了。

    老妪此时没起身,只明她不肯顺势站起来。

    方天至已见过她的刀。

    他虽不知那刀法的名目,但却识得刀法的好坏。

    放眼天下,绝没有几个人敢自己的刀胜过了这黑瘦老太。而一个人若能使出如此来去无踪,快似鬼魅的刀法,那她在江湖上便几乎可得到她想得到的一切——

    这样一个身怀绝技、又性情孤戾的老前辈,怎会隐姓埋名,甘心给人做个忠心耿耿的奴仆?

    这老妪究竟是什么人?

    她为什么跋山涉水跑来找自己救命?又为什么知道自己还有另一个身份?

    她的姐又是谁?

    这位未曾谋面的姐既然有如此得力的仆人,想来不是等闲人物。

    什么样的大麻烦,竟然可怕到能要了她的命?

    方天至这些思绪一闪而过,轻叹道:“老施主不肯起身,难道怕贫僧不肯帮忙,要跪到贫僧答应为止?”

    老妪嘶声道:“我跪着,恰恰是因为大师已答应了!”

    方天至早已移开半步,不受这一拜,诧异道,“贫僧何曾答应了?”

    老妪缓缓道:“我这样一个穷婆子,大师定然是不认得我的。”

    方天至道:“不错。”

    老妪又道:“那船主适才讨买命钱,大师帮我消灾,也是一点好处也没有的。”

    方天至也老实地点了点头:“确实没什么好处。”

    那老妪额上的血沿着皱纹,爬布了半张瘦脸,瞧着颇有几分骇人。但她并顾不得擦拭,而是又弓身磕下一个头,道:“大师心肠慈悲,连个穷老婆子的闲事都不愿袖手旁观,又怎会不救姐的命?”

    方天至神容不变,忽道:“老施主想来很得贵府倚重。”

    那老妪答道:“主家厚爱罢了。”

    方天至又道:“老施主刀法亦很高明,放眼江湖,恐怕少有敌手。”

    那老妪叹了口气,“得过我的人,确实也只有几个。”

    方天至闻言便笑了一笑,“连老施主都束手无策,贵姐的麻烦一定是天大的麻烦。”

    那老妪道:“确实是天大的麻烦。”

    方天至平和地注视着她,道:“天大的麻烦通常会要人命。它既然能要了贵姐的命,自然也能要了贫僧的命。”他话音微微一顿,娓娓反问道,“贫僧替老施主消灾,不过顺手为之。可若要帮贵姐解忧,恐怕却要豁上性命。这两者不可同日而语,老施主又怎知贫僧一定会答应救人呢?”

    那老妪忙道:“别人看来,这是天大的麻烦。但对大师而言,不过也是举手之劳!”她嗓音嘶哑难听,自来透着一股刁冷味道,此时却恭恭敬敬地,“若非如此,又怎敢千里迢迢,特来麻烦大师?”

    方天至笑道:“看来你们对贫僧很是了解。”

    那老妪神色中带出几分谨慎,缓道:“我家姐早听大师慈名,又侥幸得知了一点秘辛,这才令老身来请大师相助。……可事有不巧,我们才一上山,便听寺里的有钱大师,您已出门云游去了。老身只得散开人马,四处寻找大师的踪迹。”

    方天至又笑了,“而老施主的脚程很快,运气也很好,恰巧便找到了贫僧。”

    老妪没再开口。

    她沉默了片刻,忽将右手探进花布包袱里,冷不防抽出一把寒光凛凛的短匕,直直朝自己左眼上剜去!

    这短匕仿佛一道雪冷的光!

    近在咫尺之间,那光霎时便要照进老妪的眼窝,简直谁人也难以再阻止!

    这老太婆突然间发了什么疯病!

    一旁乖觉装死的陈船主忙抬头看天,不乐意去看这恶心景儿,却不料他眼皮刚一翻,那老妪的手便不知怎么一顿——

    短匕已快得像一道雪冷的光。

    但横里忽有人将这道光挟住了。

    那光戛然静止了下来,复又化作老妪手中的一道匕首。

    而匕首的末端,一只洁白的手掌正轻拿着老妪的腕子。

    陈船主愣住了。

    余光中,他见方天至缓缓松手,望着那老妪,口吻平和道:“阿弥陀佛,何苦如此?”

    那老妪也愣住了。

    她呆呆地望着手中的匕首,半晌回神,却一时再刺也不是,不刺也不是。

    方天至道,“人这一辈子只有两只眼睛,刺瞎一只,便少一只。”

    那老妪目光浑浊,也不知是望着他,还是望着他身后的海波霞光,“眼睛既然瞎了,那正该剜出来!”

    方天至叹了一声:“老施主双目无疾,贫僧还是瞧得出来的。”

    老妪道:“我虽不是真瞎子,却比瞎子更瞎。”

    方天至道:“比瞎子更瞎?”

    老妪喘了口气,刚强道:“我早便认出了大师,却悄悄躲在一旁窥视……这是将君子当做人对待。如此有眼无珠,诚心冒犯,岂不是比瞎子更瞎?这双眼睛难道不该就此剜出来?招子废了也就废了,只盼大师不要为我这蠢婆子而迁怒了姐。”

    方天至静静垂望着这老妪。

    她手上仍紧握着匕首,仿佛一旦发觉自己稍有不愉,便立时又要自剜双目。

    拥有这般耿耿忠仆的人,这世上能有几个?

    他心中这般郑重作想,便开口道:“江湖凶险,人心难测,自来便该谨慎三分。老施主与贫僧素昧平生,疑心于我,亦是常情。”

    那老妪满脸血痕的死死望着他,目光中尽是恳盼。

    方天至话音不由顿了顿,微微一笑道:“何况依贫僧看来,老施主这双眼睛不仅不必剜掉,用处还大得很。”

    那老妪嘴唇动了动,道:“用处?”

    方天至道:“不错。用来认路。”

    那老妪双目陡然一亮!

    她爬满皱纹的脸孔仿佛瞬间舒展了开来,几乎称得上欣喜若狂,连手上握着的匕首都不知不觉松了开。

    方天至则和声道:“贫僧要往青台镇游历,还请施主带一带路。”

    陈船主是个聪明的生意人。

    聪明的生意人明白这趟买卖已砸了,但事已至此,他至少该设法少亏一些。这么一想,他便笑脸迎人,一路将三位太岁好吃好喝伺候着,顺便鼓起三张大帆,将船铆足了劲往北面驶去。

    船开到地方时,江南正下细雨。

    方天至一行人缓缓靠岸,不多时便在船头瞧见了岸边肃立的人马。

    人一共有二十五人。

    他们俱是个头高大、身姿匀挺的年青男仆,每个都穿着一身崭新柔软的淡青衣衫,踩着朴素讲究的白底皂靴,整齐如一的撑着素伞静立在烟雨中——

    像这般规矩体面的家仆,素来只有豪门大户才蓄养得起。

    而在这群青衫家仆身后,则老老实实站着十数匹高头骏马,停着三顶青缎大轿、三辆四轮马车。

    方天至站在船头瞧了一会儿,侧首问道:“燕施主,这是贵府来人?”

    那老妪自称姓燕,此时正陪立在方天至身畔,闻言嘶声笑道:“这些人是奉姐之命,前来迎接大师的。”

    船静静地泊停了。

    不多时,陈船主捧着几把油纸伞上船头来,温顺可亲道:“此去青台,海路已尽。鄙人也只能送到这里了。”

    方天至总觉得这船主有点意思。

    临别在即,他笑了一笑,却郑重缓道:“阿弥陀佛,多谢相送。只是从今往后,陈船主这不大体面的买卖,贫僧劝你当不做为妙。”

    陈船主心头一凛,哈腰道:“大师教训的是。”

    方天至言尽于此,又向燕夫人看去:“我等下船罢?”

    燕夫人一道站在雨中,身上的蓝衣裳已被细雨浸得发黑,衬得一张枯瘦老脸愈发丑陋阴戾。她亦瞧了眼陈船主,但却没有理他,只将伞接过一把,撑开后举在方天至头顶,淡淡笑道:“不急。瞧瞧云色,这雨下不多久。等雨停了,大师才好舒舒服服地赶路。”

    方天至早已视风霜雨雪于无物,亦不习惯受人照顾,见状退开半步,婉拒道:“好意心领。施主不必替贫僧撑伞。”他又向岸上瞥去,道,“何况事急从权,不如尽快赶去贵府,淋些雨也不算什么。”

    燕夫人道:“我家姐身上的麻烦虽大,但却不急在一时。”她轻轻叹了口气,“大师若冒雨赶路,岂不是我等招待不周?此事万万不可行。”

    方天至无意争执,便点头向陈船主道:“既然如此,可否请岸上的人来船上避一避雨?”

    陈船主笑道:“这个自然可以。船上虽,挤挤倒也能挤下。”

    着,却用余光瞄了眼燕夫人脸色。

    燕夫人淡淡道:“他们本该在雨里等着。大师既然体恤他们,那就当是他们的福气。”

    方天至也不接话,只道:“阿弥陀佛!”

    那群仆人得了命令,先齐齐收了伞,遥遥向燕夫人及方天至深深一揖,这才鱼贯如线般一个接一个上了船。

    不久,雨终究停了。

    燕夫人这回先开了口:“大师莫急,稍等片刻。”

    方天至在船头未动,只听脚下舱中除却海水微荡声、二十五道呼吸声外,渐渐又传来窸窣轻盈地走路声,继而舱门一开,二十五个仆人从中鱼贯而出,为首一个走到近前,又深深一揖,谦卑道:“客人喜欢坐车、乘轿,还是骑马?”

    方天至向岸上一看,那群仆人已极麻利地取出数十条雪白的宽幅棉布,将骏马车轿上的雨水仔细的裹干拭净。活一干完,复又整齐规矩地束手立在一旁,安静地仿佛画里的假人。

    方天至看罢,便知若是坐车、乘轿,必又要驱使这些仆人——

    他忽而意识到,自己竟已不习惯呼奴唤婢了。

    顿了片刻,他终于道:“骑马罢。”

    仆人又牵出了五匹最好的马供方天至挑选。

    燕夫人见他目光毫不流连,只随手捡了一匹翻身跃上背去,便牵过一匹通体雪白的马驹,笑道:“大师爱徒年幼,若不喜欢与人同骑,也可骑这匹温顺马驹。它本是名种,又自幼受训有素,是一匹极易驾驭的母马。”

    方天至目光追向无伤,问:“你会骑马么?”

    无伤背着包袱,挂着酱菜筒,在站方天至腿边不远,道:“会。”

    方天至道:“想骑马么?”

    无伤瞧了眼师父,又瞧了眼马驹,又瞧了眼师父。

    方天至观他模样,不由笑了:“想骑就去骑。我会看着你的。”

    无伤便高高兴兴地骑上了马驹。那马驹果然温顺又通人性,只顺他心意跑着,不疾不徐地跟在方天至左近。

    一个青衣仆人当先一骑,早二十步在前引路。

    方天至勒马缓行,回首却见身后亦有十人骑棕毛健马远远缀着,马背左右挂着鼓鼓囊囊的褡裢,显是已装满了东西。

    燕夫人礼让方天至半个身位,见状道:“他们带着些吃用物件,大师有什么想要的,尽管开口便是。”

    方天至闻声转过身来,瞧了燕夫人一眼。

    燕夫人并未看清他的神色,只见他松松束着马缰,颔首单掌一礼,淡淡道:“多谢。不必麻烦了。”

    如是跑马缓行,又是半个时辰,却见官道渐窄,两侧林木更密,前方只见秀峰峻岭,却无城池人烟。不多时林路走尽,雨后白雾中忽淡出一道拥翠抱溪的山麓,隐隐似有辟出的石径曲折上攀,不知通往何处。

    石径之前,又有六个青衫仆人。

    他们仍安静地束手站着,身畔恰停着三台铺了青缎软垫的精致竹辇。

    燕夫人率先下马,嘶声笑道:“山路难行,请上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