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罗帐共话缠绵-76
他站在竖挂的学校招牌边,穿着昨天新买那身西装、皮鞋, 身边立着个拉杆箱, 太阳晒得他眼皮发沉, 但几乎整宿没睡他也并不困。
眼前有走过几个学生, 有人扫他一眼,急匆匆拐进校门。
于乔和其他学生一样, 左胸前挂着一个胸牌, 大致印着姓名、班级字样, 脚跟着地,咚咚咚地快步走近。
他喉咙紧了紧,想喊于乔的名字, 也不知道有没有喊出声。
眼看于乔拐进校门,陈一天叹了口气。
他此生从未做过出格的事,从未做过冲动的事, 不出意外的话, 前半生,他注定是一板一眼的学霸、优等生。
他以一个普通青年身份思考一下, 或许应该给于香个电话, 把吃的送到她的手上, 然后, 在于香家吃顿饭, 道回沈阳。
他没有把行程告诉于香,出于某种秘而不宣的原因。
他也没把行程告诉于乔,他也不知自己咋想的。
于乔突然探出头来。
她已经走进门里, 旋即停下脚步,单腿站立,上身侧弯,视线越过校门的阻挡,看向西装革履的年轻男人。
然后,她东倒西歪地站直,捣腾着步,走出校门,朝陈一天走去。
她又长高了一些,在来往的学生里很显眼。南京的紫外线厉害,于乔黑了一点,意外地显出睡眠规律的健康气色。
相比而言,陈一天就有点惨。
连日奔波,水土不服,昨天晚上几乎没吃东西——菜里放糖他吃不惯,又喝了不少酒,坐了一夜火车,到现在还没合眼,白眼仁泛着红血丝。
于乔步挪到陈一天面前,伸手搭上陈一天的手背,温的,活的。
然后,她低下头,收回手捂上自己的嘴,呆呆地站着,像个做错事被罚站的学生。
“我喊你了,你没听见?”陈一天破沉默。
于乔抬起头,破涕为笑:“你怎么穿成这样?”
她这样一,陈一天有点窘。
“这鬼地方怎么这么热?”边边脱下西服外套,里面的衬衫也有被汗透了。
陈一天谎话张嘴就来,他他来南京出差,就住在于乔学校附近,就顺便来看看她。
于乔问他哪天走,他还不确定,犹豫了一下,又明天肯定不走。
“奶奶好吗?”
“好着呢,啥事没有。噢!她给你带吃的了。”陈一天指着旁边的行李箱。“你去上课吧,我下午才有事,等你中午一起吃饭。”
于乔看了一眼箱子。
陈一天又:“东西我帮你先收着,中午再吃,吃不完的晚上送回你家冻起来。快去上课吧。”
中午,于乔走出校门时,陈一天果然在。
他还站在那个地方,换下了西装,穿了薄棉的格子衬衫和牛仔裤,正午的大太阳下凭添几分清爽。
南京的夏日正午,走几步就要冒油。
于乔带她七拐八拐,进了一家冷气很足的牛扒店。
这家店就在学校后面的胡同里,装修颇有自己风格,座位是秋千,两侧的绳子上缠绕着仿真藤蔓。
举架很高,二层也有几张桌子,灯光昏暗,环境更幽静一些。
于乔熟门熟人,带天上了二楼。
这显然是一家做学生生意的店。于乔铃声一响就冲出来了,他俩到得早,店里还没几个顾客。
于乔把菜谱摊在陈一天面前,全是西式简餐,牛扒、意面、鲜奶蘑菇汤之类的。
陈一天问她哪个好吃,没听见回应,只好抬头看,于乔正不错眼地盯着他。
“问你话呢,哪个好吃?”
“都差不多。”于乔不走心地答。
“你想啥呢?”
于乔故作神秘地探地向前探了探身子:“天哥哥,你好像变了。”
陆续有学生成群结队地进来,陈一天:“快点,一会人多了上菜慢。”
室内冷气开很足,两人身上的汗消了。
二人各自了点了不同名目的牛扒,等上菜时,陈一天把桌边的塑料袋推到于乔面前。
两个熏鸡架。
包装袋是老杨家熟食店提供的,上面印着店名、地址、电话,材质很厚实,从沈阳折腾到南京都没有破。
于乔眼睛瞬间更亮了。
半年来,于乔也有些许变化。她的发型和沈阳差不多,理发店师傅手艺比奶奶好一些,流海和两侧的头发不再外翻,呈现出伏贴的、顺从的弧度。
发丝未经任何养护,呈现健康的光泽,和她的皮肤相得益彰。
变化最大的还是眼睛,眼睛在面部所占比例变大了,头发遮挡的缘故,脸形得到修饰,眼尾依旧微微上挑,弧度恰如其分,不可言。
牛扒上来时,于乔即将啃光一个鸡架。
老杨家就是老杨家,别人鸡架论只卖,他家鸡架论斤称。
大概有固定的上货渠道,老杨家鸡架也比别处卖的鸡架肉厚一些。
于乔吃鸡架行云流水,这个画面陈一天见识过很多次。
从鸡锁骨开始,一左一右掰开,沿着Y形骨头把肉撕下来,接着是前胸那块脆骨,然后是鸡肋、鸡后背,两侧连接鸡腿的扇形骨头,最后是鸡屁.股。
陈一天静静地看着她吃,自己一口没动。
于乔根本不用筷子,两只手与嘴配合得相得益彰,吃得嘴唇一圈油汪汪的,最后把手指头舔干净。
“这个是你的。”于乔用手背把另一只推到陈一天面前。
吃鸡架直播结束,陈一天回过神来,用讥笑的语气:“我可不吃,还是留给你吃吧。”
于乔在另一个鸡架和牛扒间犹豫一下,下了狠心:“算了,那只留给我妈吧,你大老远带来的,她连味都没闻着也不好。”
提到于香,陈一天心下并无波澜。
少年心事历经多年发酵,几欲膨胀至无限大。
但一旦暴露于空气之中,自动自觉萎缩不见了。
牛扒还是不错的。
南京有很多牛扒店,开在学校附近这家,定价合理又兼顾学生品味,性价比非常高。
铁板滋滋冒着油,牛扒煎得有劲道,番茄酱给得足,附赠的少量意面和西兰花也让于乔一扫而光。
陈一天胃口显然不如她。
这顿饭以陈一天看于乔吃为主。
于乔拿叉子卷好意面,往嘴里塞的时候,陈一天想起她注射激素药的那段时间,吃东西总要见底,咀嚼起来,腮帮得像兔子。
这顿饭两人几乎没什么话。
很多话无从谈起,又有很多话不见面时想,见了面再提又觉得多余。
陈一天叉着双腿坐着,两手拄在大腿上,问她吃好了吗,吃好他要结帐了。
于乔擦了擦嘴,急忙起身掏自己的裤兜,等她掏出来一把零钱,陈一天早把钱付了。
服务生找了零钱走远,陈一天起身前问她:“走吧?”
却发现于乔低着头,好像哭了。
他慌忙站起来,作贼似地四周看了看。
前前后后、楼上楼下,都是穿同样校服的学生。
“你干吗呢?”他重新坐下,凑过来声问。
于乔真的哭了。
有一颗眼泪挂在她的下巴上,晶莹剔透。
“啥事啊?刚才还好好的……”陈一天尽量把头靠近桌面,平视她的脸。
于乔只顾低头抠指甲,估计指甲缝里还残留着鸡肉。
“没吃够啊?舍不得给你妈啊?我告诉你,我酒店里还有三只呢!”
于乔嘟着嘴抬头看他,眼泪满满的。
“真的!天太热,你一次又吃不了这么多,我就没带出来。还有两根熏肠,还有鸡翅中,你以前不是总嫌他家的鸡翅中贵吗,这回买了不少,你放冰箱里,慢慢吃。”
然后又逗她:“你藏好了,不给你妈吃。”
于乔破涕为笑。
于乔走在前面,二人起身下楼。
身高差问题,陈一天刚好看到她头顶的旋儿。
他伸手在她头上扑拉一把。
对于乔而之言,这个周五是她回南京以后,过得最生机勃勃的一天。
晚上放学,她带陈一天坐公交车回家,把老杨家熟食、旱黄瓜和面芸豆放进冰箱里。
南京的夏日傍晚,与东北又有不同。建筑看不出差别,人也看不出差别,但是城市的气质又完全两样。
于乔家在旧城区,楼间距,各家窗子支出晒衣杆来,整体看去,像几支低矮破败的仙人掌。
在楼下,于乔问他:“一起上楼吧,不过……我妈可能不在。她要晚一些才回来。”
陈一天仰头望了望,傍晚的天空被晾衣杆插得支离破碎。
“你住几楼啊?”
于乔:“六楼。”
“有电梯吗?”
“你看这楼像有电梯吗?”
两人汗流浃背爬上六楼,意外的是,于香在家。
她穿了一件碎花无袖居家服在做饭。
于秉哲是南京人,这房是他父母留下来的,老公房,只有居住权,不能上市交易,户型很不理想的一室一厅。
客厅很,厨房是原来的阳台改的,还有个曲里拐弯的过道,利用率很低。
于香万万没想到陈一天会来。
但她马上有了规划和布局,先让陈一天坐下,于乔给陈一天倒水,她自已套上件衣服,准备下楼买菜。出门前连晚上怎么住都想好了,客厅没有电风扇,只能她带着于乔住,把相对较通风的卧室留给陈一天。
她抓了一把零钱,带上钥匙,在门口换鞋时,被陈一天拦下来。
陈一天不怎么想见于香,这是实话。
准确地,自上次在沈阳聊完,她已经剔除其他绮念,只把她定义为于乔的妈。
记忆是记忆,眼前是眼前。
记忆是自已涂抹加工的,与现实世界里的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陈一天拉住于香,都别忙了,我请你们去外面吃饭。
这大热天的,本来也没胃口,烟炝火燎忙活半天,也吃不下几口。
况且于乔还要写作业,赶紧吃完,赶紧写,明天我带她出去玩。
于香觉得自已疏于待客,在沈阳就吃你的,到了南京还吃你的,太不过去……
推让间,于乔转身进屋背上了书包。
她:“你俩别争了,就听天哥哥的,赶紧吃完饭,我去天哥酒店写作业。”
两个大人俱住了嘴,看向她。
于乔补充道:“酒店里有空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