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这就是利用
林钰抬手虚扶,苏方回这才坦然站起,整了整衣襟。
林钰示意芳桐给陈管事和苏方回安排座椅。二人坐了,林钰方道:“我要利用你改良织绸挑花工艺,做出比官府织造署,比苏州扬州还要好的绸缎来。”
苏方回一双眼睛猛地睁大。
自从他进来以后,就一直言语礼节有度。只有在林钰说起这一句时,才这番紧张。
这紧张里还隐隐有试图克制的激动。
这是痴迷技艺才学之人才会有的激动。
像写诗的人提起杜工部,画画的人说起吴道子。真心喜欢和假意逢迎之间,总是有区别的。
果然是他吗?
“听刘波说你为了改良工艺,已经毁坏了好几台工架。”林钰说道。
苏方回刚刚亮起的眸子瞬时一黯,不过脸上仍有几分期待。
林钰伸手递给他一张纸,芳桐认出来,那正是小姐之前画的画。
陈管事也看到那张纸上似乎画着什么,他伸了伸头,看出来似乎是一节木头。
苏方回双眼盯着那纸,左右端详,脸腾地红了。
“东家,”他声音颤抖,不复之前的从容,“这是改良工架用到的机括。跟我想的一样,利用借力,让织锦的滚轮波动,这……我还没有画出来呢。”
那意思是,在我心中的东西,你怎么会提前知道。
林钰一笑。
这是偷学你前世的成果啊。
不过只是想到机括还远远不够,要调节力度,要把握疏密,要有足够多的工架、足够多的时间试验,要做的事情仍然很多。
看来前世见过的改良技法出自苏方回无疑了。
“送给你了。”她说道,内心一阵轻松。
不过是一张纸一副画,苏方回却轻轻折起来,又用一张隔水的小羊皮包裹,藏在衣襟深处。
小羊皮,那可不是普通杂工能有的。
林钰瞧着他藏好,又浅浅道:“织锦染色坊那边的工架,因为繁忙,总被你折腾也耽误把做师傅们工作。从明日起,陈管事会在织锦染色坊里单独给你辟出个院子,置办最新的工架,给你派两个人,专门用来改良工艺。怎么样。”
苏方回眉眼舒展开来。没有了一直藏在脸上的忧虑,竟然看起来多了少年人的俊俏来。
“你信我?”他脱口而出。
“说的什么话,东家若不信你,怎么会费心救治你?”话一出口陈管事就有些后悔,这不是坐实了林钰的利用之心吗?
好在这两个人并不在意。
林钰一笑,“我不是信你,我是信我自己。”
还信那三年的记忆不是假的。那时候刘波改良了工艺后不久,就被官府织造署请去,给了个官身。后来这技艺得以推广,林氏也便没有什么出挑之处了。
苏方回面色发红,一双眼睛诚挚无邪,“我也信我自己。”
瞅瞅,这两个说话都不怎么正经。
陈管事皱了皱眉。
“不过,”林钰肃容说道,“因为是利用,你若做的不好,我就会把你踢出去重新找人做,直到找到为止。”林钰又道。
没有不满,没有疑虑。苏方回点头应声是。
“因为利用,改良工艺成功后你只能受命于林府,不准去官府织造署,不管对方开出了什么样的条件。”
终身,都只能为林氏所用。
苏方回点头,“东家放心,陈管事知道,我是不可能回官府织造署的。”
他说‘回’,而不是说‘去’。
林钰抬眼看向陈管事。
陈管事一时讪讪,自林钰关照他照顾苏方回始,他便觉得这件事非同寻常,打听了他的家世过往。
这个机灵鬼,没想竟然被他知道了。
既然你不觉得尴尬,我就说了。
陈管事轻咳一声,淡淡道:“我也是才知道,小苏的父亲苏鲁越,是曾经的官府织造署采买管事。小苏自小,也是在织造署做学徒的。显庆二年,苏先生因为犯了律法,被抄家没产。因为是罪人之后,小苏是回不去织造署的。”
原来是这样。
显庆二年,那是五年前了。
既然犯的是抄没家产的罪,估计苏方回的父亲要么在牢房里,要么已经被判了斩刑。
“哦,那就也不准另谋高就,不管对方开出什么条件。”林钰道,语气仍然平淡如常。没有听到他身世后鄙夷或怜悯的情绪流露。
“好。”苏方回答道,干脆利落,没有迟疑。
“然而我还需要个保证。你还有家人吗?”林钰问道,一双眸子清亮无比,似乎能看透人的心神。
苏方回抬起头,“只有一个眼盲的姐姐。”
“你们住在哪里?”
“在城北。”
林钰点点头,“从今日起,你的姐姐要入住林府,由林府照顾,也是看管。若你违约,你姐姐就不只是眼盲,也可能腿断,可能重病染身。这个交易,你同意吗?”
这是威胁了。
原来这就是所谓利用。
不讲情面,没有情分,只有利益交换。
苏方回面露难色。
林钰手持杯盏润了润口,示意芳桐给陈管事和苏方回也倒上。似乎并不着急,神情平和。
陈管事却觉得时间难捱,似乎等了许久,看到苏方回开口。
“我同意,只是……还请东家垫付本月赁房的租金。”
这可真是又傻又无赖!
还没有干活呢,就开口要钱了。
陈掌柜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却看到林钰眼睛都不眨一下道:“好说,就请陈管事走一趟。趁今天还不算晚,晚饭就在这里吃了。”
还不算晚呢?
外面已经看不清景致了。
林钰话刚落地,芳桐就去门口打起了门帘。
这丫头,是催他们别误事呢。
苏陈二人忙站起来,施礼告别。林钰亦站起来,却没有送出去,只是颔首微笑。
小姐怕冷。
芳桐是知道的。
苏陈二人出去后,她忙掩起帘子,看着他们出去的方向,笑道:“小姐让他姐姐来,怎么是看管,是照顾才是。今年冬天这么冷,他一个小杂工,买不起炭火,他姐姐跟着他,还不一定会不会冻死呢。”
林钰一笑,抿了抿嘴,“还真是看管,我怕这苏方回跑掉了。”
芳桐眨眨眼,“那也得看他有没有能耐完成嘱托,小姐可是把自己画的画都送给他了。这是小姐第一幅画呢,当留个纪念。”
第一幅吗?
对芳桐来说是第一幅吧。
她小时候喜欢跟着父亲出去跑生意,偶有空闲,也只是看书,并不曾画画。
她的画,是魏青崖教的。
也不算教,只是魏青崖画画的时候,她喜欢拿了他的笔随意涂画。两个人被困内宅,写写画画倒是也能解解闷。
不过这一节木头算什么画。
林钰笑了笑,吩咐道:“快布菜吧,我都饿了。吃了饭你去收拾个小院子,安置了苏家的姐姐。她眼盲,你从咱们院子里抽个丫头给她吧。”
“还有丫头啊。”芳桐笑着,“我这就去。”
“还有,”林钰追了一句,“给她留晚饭。”
“小姐是活菩萨了。”芳桐打趣着,掀开帘子出去了。
门外的丫头赶紧进来,以免掀两次门帘,多进冷风。
活菩萨啊,林钰揉了揉有些冰凉的手。
真是小孩子,都说了是利用的,彻彻底底的利用。
还是你们去做菩萨吧。这一世,我是要做阎王的。
收走那些恶人的命。
她想着,两手往空中一抓,做了个张牙舞爪的形态。
惊得刚进门的丫头一脸惊恐,忙低下头掩掉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