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游后园失魂丢魄(上)

A+A-

    罗家的宅院很大,听罗十一所的意思,罗家应是略阳城里首屈一指的富户,宅深院广也是自然。辛冉也不知道自己身处府宅内的几重院内,这时候,他已经踱过一条卵石径,自一个圆拱形的门走入一处花园,时值冬季,花园里尽是干草和光秃秃的枯树,寂冷而生毫无,纵使如此,却也将辛冉的心境撬开了一丝缝隙,透进了一缕清爽,深吸一口凉气后,又信步前行。

    行不数步,便见一池塘,池塘不大,池水已结冰,参差干黄的水苇叶乱糟糟铺了大半个池塘,池塘并没有刻意修造,只用青石顺势围栏起来,池边还建一亭,亭是圆木搭起来的,顶上覆着很厚重的茅草,看上去很古朴,这大概算是园内的上好的景致了。

    辛冉走入亭内,见亭里有石桌石凳,也不敢坐,只立定亭中,团着气微闭了二目,这时,有冷风徐来,摇曳着园内的枯草,一时萧瑟声四起,似有千万人在周边疾行,豁然睁开双眼,满目凄楚萧索,令人莫明而悲,一个没有烦绪的人处在这样一个环境中,踏入这一时刻里,也会烦绪顿生的,况且本就有烦绪的人,辛冉就是个心揣烦绪的人,他的烦绪就堵在喉中,缠在头上,压在心里,他的眼前似乎总有那个黑甲黑马和风一样快的刀在晃,反反复复地晃,令他心烦意乱,李庠,李特,这两个名字并不奇特的名字却一直奇特地在他的耳畔萦绕,他狠命的甩头想抛掉这两个名字,反却绕得更紧,勒得他头痛。

    为什么会这样?他问过自己。这两个人救过自己的性命,是救命的恩人,本该是心怀感念的,可为什么却会生出这种愁烦和恨意呢?这个连辛冉自己都搞不明白,至少现在他并不清楚。

    这时候,辛冉听到了孩子的嬉闹声,园内的长草虽枯,却仍保持着一股韧性挺立着,那孩子的嬉闹声则隐在枯长的草丛后自远而近。不一时,便有两个男孩一前一后追逐嬉闹着沿一条径跑来,跑在先的男孩高头稍高,约有六七岁的样子,追在后面的看上去略些,已追得两腮透红,呼呼急喘。

    两个男孩跑近池塘边时,忽地止住了步,个头稍高的男孩指着池塘,“阿弟快看,池心也结冰了。”便俯身拾起一块石头向池心投去,石块在冰面上蹭起几星冰花,再弹跳两下,就躺在冰上不动了。

    个头稍高的男孩一拍掌,兴奋道,“都冻结实,阿弟,我们下去划冰玩。”便要往池塘里迈脚。

    身后的阿弟忽地拉住了他,阿弟,“阿兄你忘了吗?河冰结合,非一日之寒,这些天都不是很冷,昨天上面才结了一层薄冰,今天怎会结成厚冰?石头那么,那么轻,怎么能试出结不结实?就这么轻意下去,太危险了。”

    稍高的男孩略一犹豫,一甩,道,“看你瞻前顾后畏畏脚的,哪有一点大丈夫的气慨,亏你常要做大事,连冰都不敢下去划,还怎么做大事?要想知道这冰结不结实,我下去划两圈不就知道了,你不敢,就在这儿等着。”便抬脚蹬上池边青石,要往池冰上踏。

    “你还是听你阿弟的好——”一个声音忽然传来,把池边的两个男孩吓了一跳,寻声望去,他们便看到立亭中的辛冉了,辛冉身着便服,肥袖长衣,显得颇具几分斯文,衣服自然是罗府的,却也是新的,辛冉正笑吟吟地瞧着池边的两个男孩,他继续道,“这池子里的冰,依我看,并没冻实,做大丈夫固然是好,但轻率鲁莾却不是真正的大丈夫,只能算是莾夫粗汉。”

    听了辛冉的话,高个男孩颇有些恼,就大声道,“你是什么人?怎么会在这里?”

    辛冉仍是微笑,却不搭言。

    稍高的男孩待要往亭里走,阿弟急拉了他的衣角一下,稍高的男孩就止住步,阿弟向亭里的辛冉作了一揖,问,“先生是来我家作客的吗?”

    辛冉这才道,“是啊,我是来作客的。”

    阿弟问,“先生是从哪里来的?”

    辛冉道,“我是从长安来的。”

    阿弟道,“哦——,我家常有客人从长安来,是走了很长很长的路,可长安究竟在哪里,我还不知道呢。”

    “就在”辛冉抬头环顾一眼四周,辨别了一下方向,就指着东面道,“那边——”

    俩男孩齐往东边一望,稍高的男孩很是不屑地对阿弟道,“那边是东,长安在东边,你用得着问他?我早就知道。”

    辛冉却仍微笑道,“对呀,长安就在东边。”

    阿弟道,“那边也是太阳升起来的地方。”

    辛冉道,“没错呀,太阳也在那边升起。”

    阿弟又朝东方瞧上一眼,问,“那么,长安远,还是太阳远呢?”

    辛冉愣了愣,道,“你觉得呢?”

    稍高的男孩一撇嘴,道,“真是孩子话,当然是太阳远了,还用得着问?”

    阿弟想了想,却道,“不,我倒觉得太阳近,长安更远。”

    辛冉和稍高男孩都大感诧异,辛冉道,“为什么呢?”

    阿弟一本正经道,“先生从长安来,从这里能看到长安吗?”

    辛冉摇头,“不能,无论我登上多高的山,费多大的劲,都看不长安。”

    阿弟用指天道,“可是,我们一抬头,就可以看到太阳,那么,一定是太阳离我们更近。”

    辛冉一怔,既而笑着点头道,“嗯,嗯,有道理,很有道理,”

    稍高的男孩冷冷道,“明明是孩子的痴话,有什么道理?”

    辛冉却面向东方长吐一口气,微笑道,“若是用步去丈量,自然是长安近,太阳,那是遥不可及的;若是用心去丈量,却是长安远离,太阳相随啊。”

    稍高的男孩却丝毫没有听懂,正待要问,一串急切地话声传了过来。三个人侧过头看去,石径拐角处,一前一后转出两个人,走在前面的是一位年轻的妇人,脚下走得颇急,跟在后面的却是步快颠的罗十一。

    阿弟喊了声“我阿娘来了”就一跳一跳地跑向那年轻的妇人。

    辛冉料那年轻的妇人应是府中的女眷,理应回避,却又无处可避,只好立定亭中,自忖若被那妇人所见,也必会相避,不料那年轻妇人虽早瞧见了亭中辛冉,却不止步,仍向亭子走来,且伸出双,来迎跑向她的阿弟。辛冉暗道,这女子竟不知回避,终究是蛮氐俗风,与我晋人不同。

    盈盈轻步,年轻妇人已离着亭子近了,阿弟的已牵在了年轻妇人的里,年轻妇人是向稍高的男孩走来的,稍高的男孩只把脚从青石上挪下来,并没有再移动,年轻妇人走到稍高男孩的面前,眉头微挑,轻斥道,“对你发多少次,不要到这个池子上来,你偏是不听,是不是又忘了你上次掉进池子里的事了?这次,还带着弟弟来。”稍高的男孩一直低着头,嘟起嘴一句话不。

    斥罢男孩,年轻妇人这才抬头看亭子里的人,见是一面目朗秀的男子,却不认得,知是府里的客人,终是限于礼数,不便近前,只远远地微蹲了一个福礼。

    辛冉此时正有些痴,痴是瞬间生出来的,是在看清年轻妇人的面容之后,他那本是要避去的双眼如被魔力吸引般突然死死地凝住,凝在了年轻妇人的脸上身上,他不是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人,年少时,也曾倜傥地穿过章台街,折过路边柳,花粉美娇见过无数,稍长为官,特别是娶妻生子,又纳了心怡的美妾,且碍于礼体,才没有如从前那样张扬放纵,但暗下里也少不了沾花惹草的事,只不过,那些曾经的胭脂粉黛,并自己的娇妻美妾,都在这一瞬间,便如被风吹散的青烟,尽都消散无迹,此时他的眼中心中只有这一个女人,唯一的一个,这是怎样的一个女人?没有涂脂施粉的她,似雨后清晨般的清彻,乌亮的发髻只随意一挽,却留一绺青丝顺着纤腻的脖颈弹跃着滑过肩头,她的弯眉,如果用峨月来形容是错误的,因为那细尖的眉角更像是弯刀锐利的锋芒,她的一双眼睛,或可用两汪清潭来比似,但却并不完美,因为那清潭里还各嵌着一轮满弦的明月,和月而溢的,并不是绵绵秋水,却是荡抵心魄的春潮。她的衣着并不华丽,且穿的是短衣,外套一件狐裘袄,尽除虚浮,凸显出纤美的腰身。她是美丽而绝艳的,但这种美丽绝艳是不能用花草来比的,若定要比,可以列举峨眉的秀峰,东海的皎月,昆仑的冰雪,巫山的**。她,就是这样的一个看一眼而牵动魂魄女人,面对这样的女人,辛冉的确该痴,也不由得不痴,他的魂魄此时已经荡出了他的身体,悠悠欲向前去,他看到了女人向他拜福礼,闪念便急切地促他,“礼数,注意礼数”于是,他的双马上就动了,合拱向那女人一揖,只是这一揖后再也收不回双,他的身子已直直地僵挺在那里。

    年轻妇人看到了辛冉的表情,也看清的他的呆直双眼里的痴光,她并不为怪,也许这种人和这种表情她也见得多了,所以,她很客气地一笑,便携住两个孩子的,转身走开了。走出数步,牵在右的阿弟了句什么话,大概是亭子里的人是从长安来的,出于好奇,年轻妇人又回过头望了辛冉一眼,却见他仍拱着双痴立着,不知是由于感到好笑,还是出于歉意,亦或是礼貌,妇人冲着辛冉又是一笑,便牵着两个孩子去了。

    她不应该送给辛冉一笑,更不该送来这回眸的再次的笑,辛冉的魂魄被这回眸的一笑,一下子就扯走了,他急跟在女人身后,紧随着,他忽感到自己就像是只渺且猥琐的苍蝇,无助而可怜地寻求偎依,他嫉恨那两个被女人牵住的孩子,他多么希望被牵住的是自己,他在跟随着飘,直欲随那女人飘向遥远的无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