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遭栽赃鞠歆负冤(下)
县衙大牢并不是一个令人感到愉悦的地方,对于戴着枷锁进来的人来,这里无疑就是地狱,无论是受屈含冤的,还是罪有应得的,若是能熬得过这地狱的折磨,得着条活命出去的,是永远不想再进来第二次,多靠近这里一尺都不愿意。对于那些不带刑镣的人来,这里虽不是地狱,但也绝不是他们喜欢的地方,之所以必须呆在这里,是因为他们的差事就是看押犯人。
低档的旅店里若住进粗蛮的客人,房间里的恶臭脏乱一定会使人不想再进那个屋子,监狱又怎比得上旅店,牢房里的人更不是客人,所以,那里的恶臭与肮脏对看押犯人的狱卒来,也是一种痛苦的煎熬,所以,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只把犯人往牢里一丢,就很少再去看上一眼,余下的打扫和送饭的活都推了老狱卒,老狱卒大概并不占衙役的名额,他们只不过是一些不怕脏累挣钱糊口的做苦工的人。
狱卒会尽离得大牢远一些,但再远也不敢离开大牢,他们有休息喝茶的班房,大多时间里,他们喜欢呆在那里喝茶谈天,谈一些天南地北闲事,更多的是牢里的犯人,里面的每个犯个其实都是一个故事,犯人不绝,故事也不绝。
四个衙役刚刚送回来一个过完堂的犯人,正累得满头大汗,狱卒就将他们让进班房歇息,还特意泡了壶新茶,他们要想知道犯人背后的故事,总是先要从站堂的衙役嘴里获得。
“这叫鞠歆的家伙来来回回都三次了,问出结果没有?”一名狱卒问。
“没有,什么都没有。”一名衙役回道。
“碰上这么个死硬的,也真够难为咱这位刚刚升任的贼曹掾了。”
“不是贼曹掾审的,这是人命大案,是县大老爷亲自审的。”
“哦,哦”几个狱卒咂了咂舌。
“我看他那个背,那个屁股,那个腿,全都打烂了,就找不出一块好肉来。”另一名狱卒。
衙役摇摇头,叹道,”硬啊,太硬了,怎么打就是不招不认,口口声声自己冤枉。”
“别是真的冤枉?”
“冤?不可能,人证物证都有,怎么证都是他干的。”
狱卒给几个衙役的杯子里续上水,道,“他是犯了怎样的人命案,你给咱几个。”
“哦,是这样,这个人是个赶车送货的,从上邽拉了一车货往咱西县来,车上还跟着货主的押车人,车到刘家村的时候,天黑了,他们就在刘家村刘闵公的家里住下了——”
“刘闵公?”一名狱卒道,“是不是当年在州府里做过户曹史的刘闵公?”
“嗳,对,就是他,他就是刘家村的人,他这是告老还乡了,不过,他的两个儿子如今都在郡府里任职,只有三子在家,这三公子是刘闵公的老儿子,刚刚娶了一个如花似如的媳妇,这还没过上半年,真可惜啊,那天夜里,这个恶贼鞠歆偷入后宅,蹿进了刘三公子的房中,先杀了三公子,再奸杀了三公子的媳妇,还将屋里值钱的都东西一并扫去,做完这些事后,竟然还若无其事回房睡觉,等到早上宅门开时,才大摇大摆地赶车走人,因他走的早,刘宅里的人起的又晚,直到辰时才发现出了人命,那时还未想到是鞠歆做的,就去报给了里吏,里吏又找来了游徼,是游徼在查看现场时在鞠歆停车的地方发现了几滴血,这才断定行凶者必是鞠歆,这就即刻骑马来追,直追到西县城口才追上,也不敢惊了贼人,先盯着他去到哪里,然后就报官,恰巧离着官衙也近,大家一齐出去,前后一堵,就将这贼抓住了,当场就从车上搜出来劫夺来的金银饰还有行凶的短刀。”
“哎呀,人家这刚刚成了婚,正甜美的时候,就让这个恶贼给坏了,真着实可恨。”一狱卒道。
“我看打是轻了,应该千刀万剐。”另一狱卒道。
“人证呢?”又一狱卒边思考边问道,“你刚才还有人证。”
“是有人证,就是那个押车的,他在堂上作证,那天夜里他睡不沉,一有响动就惊醒,约摸是后半夜的时候,他被开门声惊醒,睁眼一看,见是鞠歆出门去了,他以为是去上茅房,也没在意,就继续迷糊,过了很长时间,再一睁眼,仍没见鞠歆,正也想去一趟茅房,就去了,结果茅房里并没见着鞠歆,他就觉很怪,回来后一直担着心事没敢再睡,后来,他听到院外有些动静,就从窗缝向外看,发现鞠歆站在大车旁,正往车里掖着什么东西,掖完后,就回屋来,他感到有些害怕,继续装睡,直到鞠歆来叫他起床。”
“这物证人证都齐全,他为啥还不认呢?”那个爱思考的狱卒问。
“认下了,真的就千刀万剐了,他是能死抗一天算一天,只要不服罪,县老爷这里还的真不好下判。”
“那就再打,打得他活着不如死了好,他就认了。”另一狱卒道。
“嗯,三次过堂不招,明天肯定动大刑,这大刑一动,就算他是铁铸的也抗不住。”
“哎呀,这大刑”爱思考的狱卒道,“他若是硬抗的话,肯定是骨断筯折,这人可就彻底废了。”
“废,也不过是废掉一个恶贼罢了,怎么?你还觉得可惜啊?”衙役道。
那卒摇摇头,“是真凶那倒不是觉得可惜,但如若是真的弄错了,岂不白折了两条腿?”
衙役摆道,“一定不会错的,铁证如山,只是他不认罢了,县老爷看人不会错的,况且县丞大人,主簿、法曹史、贼曹掾、贼捕掾也都认定鞠歆就是真凶。”
“那贼虽是可恶,不过,却也真够硬气,每次回到牢里,就往那里一爬一声不吭,这要是换了其他犯人,就那一身伤,不哭爹喊娘杀猪一般的嚎叫才怪呢。”一狱卒道。
“嗯,嗯,”另一衙役也点头道,“就这一点来,我也是佩服他的,堂下用刑的时候,从未见他哭嚎过,也是一声不吭,就那么抗着。”
“嗤——”先头那衙役语带嘲讽道,“这算什么?不过是穷凶极恶,还值得佩服?若出另一件事,看你还佩服不?”
“是什么事啊?”狱卒问。
“你知道当时搜查车的时候还搜出什么来了?酒和肉。”
“酒和肉?”狱卒倒是真的讶异,“这酒和肉又怎么了?”
“酒是赵家巷的酒,肉是郭铭斋的肉。”
“嗯嗯,这两样可都是咱陇右最有名气的,价钱不低啊。”
“可是啊,据押车人他们到了刘闵公家里时,天色已晚,他们就凑和着吃了些剩饭凉菜,可就是这样,那鞠歆愣是不肯把酒和肉拿出来。”
“那又如何?”那名佩服鞠歆的衙役道。
“气啊,他是生怕被押车的把酒喝了把肉吃了,他心疼啊。”
“去去,这算什么事,你这纯粹是胡揣摩乱猜疑,那些东西许是人家替亲戚朋友捎的,不拿出来也是理所当然。”
“你又怎知是替人捎的?我觉得他就是气。”
两名衙役竟自争辨起来,引得狱卒们也分成了两派,班房里一时喧闹难消。
班房里的人并不知道,此时在班房的窗外正站着两个人,一个是法曹狱史,姓任名回,整个西县的大监狱都归他管,随在他身旁的是当值的狱头,他本是陪任回巡视牢房的,行经班房的窗前时,任回略一驻足,便听到房内了的笑声,起初没在意,待要再行时,听得那衙役起案情,便产生了兴趣,留在原地聆听。
此时,他问狱头,“那个鞠歆是几时押来的?”
“两天前,押来时已经过了一堂了,那时就打得皮开肉绽的。”狱头回道。
“处置过伤口了没有?”
“呃也处置,只是知道他没有招对,免不了第二日还要挨打,就随便弄了一下。”
任回知道狱头所的随便弄即是没处置,因这已是狱里的陈规陋习,也不便什么,就背了径奔大牢而来。
随着一重重牢门被打开,任回就来在了关押重犯的狱区,任回随拾起了一根四尺长的细竹条拎在里,巡视了一遍这昏暗潮湿恶臭难挡的牢狱,问狱头,“鞠歆呢?”
狱头一指,“在那儿。”
那儿有一间牢房,昏暗得像黑林里的深渊,牢柱几乎看不出木头的本色,每根柱子不知抹蹭过多少层血,已变成了幽黑色。
牢房里铺有一些乱草,草也是黑的,草上趴着一个人,几乎是赤祼着身子,从后背到腿尽已是血肉模糊,只有几片破布还搭在腰上。
任回走过去,蹲下身,想去瞧鞠歆的脸,脸埋在草里并不能瞧到,
任回就道,“你叫鞠歆?”
鞠歆没有动,也没出声。
“刘闵公家的命案是你做的吗?”
仍是没动。
任回抬头看了看狱头,狱头忙蹲下身来。
“还活着吗?”任回问。
“活着。”狱头答。
任回将竹条伸进去,在鞠歆的背上点了点,鞠歆的身子猛地一颤,随之全身崩紧。
任回的上稍加点劲再点一下,鞠歆的身子再一抖,两只紧握成拳,尽管腕上铐着铁镣,但看到这两只攥紧的拳也的确能令人陡生些凉意出来。
任回又点了一下,鞠歆的脸终于微转过来,只露出一只血红的眼,狠盯着任回。
任回被这只眼吓了一跳,收了竹条,再看竹条上,已染上血迹。
任回瞧着竹条上的血迹道,“看你确实是条硬汉子,令人钦佩,可是,为什么杀了人却不敢承认,这却不是真汉子的所为。”
那只眼还在盯着任回。
“是个丈夫的话,就痛痛快快的承认,免得受这般罪,不认罪,你也终会被一棍棍打死的,那个死法是遭尽了罪才死,认罪伏法,也就是一刀之快,这个你怎就想不明白呢?”
头一转,眼睛消失了,鞠歆的脸转向里侧,不看任回了。
任回觉得好笑,就打趣道,“听你很气啊,车上带着什么赵家巷的酒,郭铭斋的肉,也不敢拿出来吃,生怕让押车人看到,分给了他会害得你心疼,不分又不好意思自己吃,就严密地藏着,不肯露出来。”
“呸——”鞠歆终出发出了声音。
“不是吗?这酒和肉的确是好东西,又很贵,不舍得拿出来要也无可厚非,只是现在却传成了笑话。”
“酒,是我买给我爹的,肉是给全家人吃的,我有两个年幼兄弟,最喜欢吃这家的肉,还有几样布绢你没,那是买给我娘的,我常跑上邽城,也带回家酒和肉,酒是泥封好的,肉是荷叶缠紧的,我从未动过,他们笑,哼——,随他去。”
听鞠歆罢,任回就盯着鞠歆看,看了半晌才缓缓起身,背起双向外走去。
狱头忙紧跟其后。
“找人给他清理伤口,上最好的金创药,另外,弄件衣服给他披上,牢房,给他换了,换个干净点的。”
狱头连连点头,道,“是是,我马上就办,这家伙,别看是个恶贼,却还是个孝子,就冲这点,也是该对他好一些。”
任回疾步走出大牢,大口呼吸了一番,丢掉了拎在里的竹条,伸自怀中掏出一些散钱,塞到狱头里,道,“去买点酒肉,弄些好一点的饭食。”
狱头一愣,“是是给他的?”
“嗯——,给他。”
“这,可,他虽然是个孝子,但毕竟是个杀人劫财的恶贼——”
“恶贼?”任回微一摇头,“一个孝子,又是这般对兄弟友爱,能是一个杀人劫财的恶贼吗?”
任回摇摇头,自答道,“不能。”
便背双径自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