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星月前世四
江月初感觉自己正被人摆在笼屉里蒸, 被人架在火上烤,浑身灼热而滚烫,带着钻心般的刺痛。
朦胧间, 有人抱起了他, 他们轻飘飘地飞着,清风笼罩着周身,紧跟着,他被放到了水里, 凉丝丝的感觉贴着皮肤,透过毛孔沁入身体,在四肢百骸里轻轻游走, 把热毒一点一点往出拔。
炙热和疼痛一分一分地减轻, 池水却渐渐变热,一股清醇绵长的灵力注入池中, 把水温不断往下压,他也本能地运功助力,从朝阳东起到日落西山, 从日落西山再到月满中天, 虎毒终于被彻底清除,他自己也筋疲力竭,睡了过去。
眼睛再次睁开时, 江月初正置身一座清池里, 周围云蒸雾绕,如梦如幻,池水凉极, 但灵力充盈,对他这个刚刚中过极热虎毒的人而言, 再好不过。
一片云雾中,孟星舟缓缓走近,披发赤足,红衣曳地,步履轻盈至极,哪还有半分跛脚的模样?
他坐到清池边,含笑看着泡在池水里的江月初,“你醒啦?”
江月初此刻脑中清明,法力也恢复了大半,他抬头盯着孟星舟,“你是什么妖?”
孟星舟不答,反问道:“你还记得人参精跟你的灵狐吗?我就是灵狐的宗主。”
江月初是安置好人参精之后,在半山腰遇到孟星舟的,他从不曾和对方提过人参精的事情。看来,客栈他处理人参精的时候,孟星舟已经在场,并跟着自己去了钟秀山,而后故意招惹那六个妖怪,引自己出手相救。
孟星舟看他表情,料想他已经猜到,便坦然笑道:“人参精给灵狐报仇,人类请法师作法除他,他那点微末道行,如何应付得了?因此,我给那客栈布置了结界,一旦有修行者进入,我就能感知得到,及时赶去相救。你入住当晚,我就赶了过去,如果那天你用夺魂符让人参精魂飞魄散,我就会出手拦你,但你只是消去了他部分法力,把他回原形,我就没有动手。”
人参精修为不够,强行化形是逆天改命,今后只能是婴儿状,人不人鬼不鬼的,孟星舟原本也算事了之后,把他变回原形,让他按部就班地重新修炼。江月初动手,就当是给他代劳了。
江月初问道:“灵狐是你的族类,你想找王乾报仇,轻而易举,为什么让人参精那么大动干戈,扰得整个客栈不得安生?”
孟星舟叹道:“你以为我不想?我要杀王乾,就是吹口气的事儿,无奈我不久之后就要渡劫,杀伤人命会加重天劫的,我可不想被天雷劈得灰飞烟灭,再,闹得越大越好玩,不是么?”
尚未渡劫,那就还没有飞升成仙,江月初愈发疑惑,声音也严厉起来,“为何玲珑镜没有照出你的原型?你使了什么手段?!”
孟星舟为了拿清池水帮他祛毒疗伤,把他身上碍事的衣衫尽皆除去,此刻整个人都不着.寸.缕地浸在池子里,就露出颈子和脑袋,被湿的头发贴在白皙的脖颈上,几粒水珠从孤峭的锁骨上滚落,画面不出的香.艳,偏偏神色凛然,义正言辞,这诡异的反差,倒更动人了。
孟星舟不由得挪了挪,又坐得离他近了几分,“还记得我当时扶了扶你肩膀吗?我看出你怀疑我,就先下手为强,趁扶你时给你施了障眼法,后来玲珑镜照出了我的原型,可你中了法术,没看出来。”
他从岸边江月初的衣物中找出玲珑镜,“要不你再照照看?”
江月初接到手里,不用施法,镜子里已经现出一只红狐,毛色鲜艳,光泽流丽,九条尾巴蓬蓬松松地扬在身后,弯出的漂亮弧度好似开屏求偶的雄孔雀。
人形的孟星舟眼波流转,含情脉脉地凝视江月初,镜中的红狐也眯着眼睛端详他,那眼神和举止,在缭绕的雾气中显得异常柔媚,风情万种。
师父,狐妖是万物中最魅惑最情.色的精怪,许多雌性狐狸全靠勾引男性人类,吸其精气来提高修为,男人们毫无抵抗之力,但凡遇到狐狸精就无一幸免,谁知道雄性狐狸精也这么,这么……
江月初克制住摇动的心旌,收起玲珑镜。同行两天,孟星舟不曾害他,这次又帮他驱毒疗伤,不像是有恶意,但一个数千年修为的狐妖,掩藏身份跟着一个修行者,也不像是好心。
他摸不清孟星舟的想法,单刀直入地问道:“你编造身世,装成凡人跟着我,是何用意?”
“我喜欢你啊,我想跟你在一起。”到这里,孟星舟更坦然了,“换句话,我想抢你回去当压寨夫人。”
江月初:“……”
虎妖抢普通男性压寨,在他看来已经是“荒唐下流、恬不知耻”,眼前这狐妖居然想抢道士压寨,简直匪夷所思。
再想起两人昨日那一番颠倒,他有些慌乱,眼神躲闪着,低声:“我自幼出家,一心向道。”
孟星舟乐了,滑下水池,慢慢走向他,“道长,昨日凌在客栈,你还抱着我又是摸,又是亲,现下如此对我,是否太过无情?”
江月初在水中后撤了几步,辩解道:“昨日是那蛇妖施法作祟,扰了我心智……”
不对,跟他同床共枕的,是一个数千年道行、以魅惑闻名于世的狐狸精,还是个想抢他当压寨夫人的狐狸精,他脑子进了清池水,居然会将这一茬,怪在蛇妖头上?!
他脚步一顿,寒声道:“是你,你诱惑我!”
这事孟星舟当然不能承认,不仅不承认,他还倒一耙,委屈地叹道:“又是蛇妖施法,又是我诱惑你,你就不能承认是你想的么?”
我苦心修行,不沾红尘,怎会想这等不堪之事?江月初厉声道:“你站住!”
孟星舟置之不理,仍在不断靠近,红衣铺在水面上,拖得长长的。
江月初下山以来,只与他一人深交过,原本以为识得了一个不错的朋友,这会儿才明白自己被人骗得团团转。
适才的羞愧与不安烟消云散,只剩下满怀气愤,还有隐隐的伤心,他一掌劈开水面,引得水花四溅,趁机疾行至池边,取自己衣物。
孟星舟也疾趋而来,劈手抢夺,两人各持一半,交手十余招,互不相让,猛然间刺啦一阵裂帛声,道袍和里衣一起,被撕成两半。
孟星舟:“……”
江月初:“……”
望着手里的半截衣服,两人都不敢置信。孟星舟原本只是逗江月初玩,并无撕他衣服的算,这下不禁有些后悔,江月初怒气更盛,二话不,隔空取了秋水剑,直刺孟星舟,充沛的法力把剑刃激得嗡嗡作响,趁他应对之际,一把扯住他衣领,要把他的外衫剥下来。
孟星舟让了两招,被扯得转了两圈,任由他剥去外衫自己穿上,于是,两人一个只穿着红外衫,一个只穿着白里衣,浑身水淋淋的,隔着两米距离,在清池里对峙,谁也没有再动手。
片刻后,江月初收了剑,淡淡道:“这一次有劳仙友出手相救,贫道就此告辞。”
他最初管孟星舟叫居士,叫公子,后来直接你我相称,这回居然开始叫仙友,跟荷妖一个待遇,只把孟星舟听得心凉如清池水,“你不护送我回家了吗?”
提起这事江月初就来气,他板着脸道:“你又不跛,何须我送?”
孟星舟咬着嘴唇,声道:“我是真跛,又不是装跛,难道一瘸一拐地走路,很好看么?前段时间,有个厉害的仇家来寻仇,我他不过,被咬伤了腿,昨日吞了虎妖和蛇妖的内丹,才算痊愈的。”
他装得极像,江月初分不出真假,不管以前真跛假跛,现在总归是好的,他也懒得细究,跃上岸边,捡起玲珑镜就走。
孟星舟望着他的背影,无奈道:“道长稍等,好歹让我赠你一套衣服啊。”
他也飞身上岸,不一会儿就捧着一套新衣出来,跟江月初平时的行头看着相似,质地却好得多,逍遥巾、杏黄色道袍以及鞋袜,从头到脚,一样不缺。
赠衣总是好意。江月初愣了愣,伸手接过,“多谢相赠。”
孟星舟趁势握住他的手,恋恋不舍地:“道长,让我跟着你,好不好?山妖水怪这么多,人心也足够险恶,我可以保护你啊。”
他声音温柔透了,眼里也似乎藏着万千没出的情意,江月初心一软,又急忙收摄心神,这是个狐狸精啊,可千万不能再被迷惑!
他抽出手来,“修行之人,无需庇护。希望仙友敬畏天道,不要杀伤人命,以免下次相见,兵刃相向。”
言罢,转身离去,在隐蔽的山洞里换了衣服,徒步下山。
他体内的虎毒已彻底拔出,被灵力充沛的清池泉水一滋养,法力也已完全恢复,是而脚程很快,心下却颇为茫然。
师父让他下山历练,也没给派具体任务,没多久遇上那狐狸精,听了他一通鬼扯,好心送他回家,算是找了些事做,现如今,人也,不,狐也不用送了,他应该去哪里,又该干什么?
想着孟星舟,心里不出的沮丧。从到大,师父不止一次夸他聪颖通透,天赋在修行者中绝无仅有,然而下山没两天,就被当傻子一样骗,甚至被迷惑得意乱情迷,失去控制……
他耳尖发烧,暗恨自己不够警觉,做出那样没廉耻的事,心里连声向师父忏悔,一会儿又忍不住胡思乱想,以后再遇上荷妖之类的精怪,问他是不是童子身,是不是纯阳血,那……那到底还是不是啊?
他心烦意乱,始终无法平静,信马由缰地随便走,不知不觉走到山脚,下意识地想回头看看,又强行忍住,继续前行。
孟星舟为了帮他祛毒,把他带到了自己修行所处的玉虚山,玉虚山位于西洲,此处天高而纯净,温度却极低,哪怕已经开春,大部分树枝仍旧没有抽芽,枯瘦的枝丫横在空中,把湛蓝的天空割得支离破碎,瞧起来一片萧瑟。
不远处,一个七八岁的男童穿着厚厚的棉衣,裹得圆滚滚的,爬在树杈上一晃一晃地玩,他玩得很开心,清脆的笑声被风送过来,江月初烦躁的心情也稍事缓解,忽然之间,那男孩一脚踩空,身子直直往下坠。
江月初吃了一惊,飞扑过去,伸臂接人,手刚抱住对方,胖乎乎的男童就变成高挑的公子,孟星舟伏在他怀里笑,“道长这么着急地跑来抱我,还自己一心向道。”
江月初:“……”
他也不知自己是何感受,怔了一怔,方道:“你不要再跟着我。”
孟星舟奇道:“咦,这话可奇了,我自个儿闲得无聊,爬树找乐子玩,是你迎着我走来,怎么是我跟着你呢?”
江月初白他一眼,干脆不再搭理,自己走自己的。
行出两里路,忽然被路边的藤蔓绊住了脚,他抬腿想要跨过它,哪知那藤蔓缠住他的脚踝,顺着他的腿飞速往上爬,眨眼就攀上他的腰,他直接拔出秋水剑,向藤蔓身上斩去。
藤蔓疾缩而回,幻化成那个熟悉又欠的人,再一次恶人先告状,“哎呀,我好端端躺在这儿晒太阳,你怎地又来招惹人家?”
江月初忍无可忍,低声骂道:“不知羞耻。”
他捏个剑诀,腾空而起,御剑而行,担心被那人瞧出端倪,看破路线,还故意多绕了几圈,布下疑阵。
几番折腾,来到数百里以外的镇上,再没有奇奇怪怪的东西往身上贴,吃饭也无人扰,想来是彻底摆脱了那狐妖。
他心下轻松,又有点空落落的,按捺住这股复杂的思绪,找了家客栈住店。
进门后,无人与他话,一个人呆着甚是无聊,便在床上静静坐,做完功课,正要就寝,忽然感觉到不太对劲,附近似乎有一股妖气若隐若现,仔细分辨,又不见了痕迹。
他提着剑出门,好生检查了客栈周遭,却没发现任何妖孽的影子。精怪出没,随时有可能伤人,他不敢怠慢,又把方圆十里来回巡视一遍,不见妖物,这才回客栈安睡。
第二天,他还是形单影只,一个人上路,期间看了一场马戏杂耍,从纨绔的马蹄下救了一个孩,中午在客栈尖时,又察觉有股妖气,徘徊在附近,久久不散。
这回妖气比前一夜明显得多,带着清冽的草木气息,应该与荷妖类似,是山树或花草成精,然而,等他着手追踪时,那股气息又消失不见,断了线索。
这世上的妖怪也忒多了点儿,下山以后,就没消停过。他回到店里,愈发警惕,在心中道一声得罪,悄悄拿出玲珑镜,把尖的所有食客,都无声地照了一遍,以免重蹈那狐妖的覆辙。
玲珑镜没有照出精怪,这一次,他也确信自己没有中障眼法,不会错判。
他叫来堂倌,特意问了问,近来并未听镇上有妖孽作怪,如此看来,刚才那不知什么精,应该是匆匆赶路,于一瞬间经过店外而已。
吃完饭,他百无聊赖地再次启程,走到郊外,时已黄昏,刚想御剑,一阵蚊呐般的哀吟声传来,微弱断续,越来越远。
他听声辨位,紧追而去,遥遥望见几条手腕粗的树根缠着一个妙龄女子,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土里,飞速拖行,女子被脖颈上的树根扼得近乎窒息,求救的声音已低得几不可闻。
江月初挥剑斩向树根,树根被迫松开女子,迎面向他袭来。江月初一边迎击,一边于百忙之中画了几张符咒,贴上那几条树根后,只听得哔哔啵啵一阵烈火焚柴般的声音,树根全部埋入土地,不远处一颗合抱粗的古树摇了摇,站定了再也不动。
女子躺在地上,奄奄一息,江月初探了探她的鼻息和脉搏,应该只是被树根扼的时间太久,气息窒塞,休息休息便可,并无性命之忧。
他架树枝生了火,给她取暖,而后就地坐下,凝神练功,太阳沉入山谷,月亮爬上树梢,再升到正当头,躺在旁边的女子嘤咛一声,醒了过来。
一见江月初这陌生男子,她急忙往后躲了躲,瑟缩着怯怯看他,虽然模样狼狈,但依稀能见螓首蛾眉,娇美异常。
江月初听到动静,双眼一睁,安抚道:“不必害怕,树精已被除去,女居士可以回家了。”
女子惊魂甫定,细声道:“多谢道长相救。”
她想要起身,又惊呼一声,坐了回去,双颊通红地摸着脚踝,“脚崴了。”
江月初起身走向那树精,用剑削了一根树枝,做成拐杖,拿回来递给她,“这个可以用。”
女子:“……”
她委屈巴巴地接过拐杖,刚站起到一半,又猝不及防地晃了晃,江月初急忙扶住她手臂,她趁势靠上他胸膛,仰头幽幽地望着他,“道长,月黑风高,豺狼当道,你不送送人家吗?”
午夜子时,正是阳气最衰而阴气最盛的时刻,月色下,只见那女子容颜花一般娇媚,声音水一般清透,明眸中好像长得一只勾子,勾得他的目光再也挪不走半分。
“不送就不送嘛。”女子伸出一只柔荑,想要摸他的脸,“道长你去哪里,我跟着你,好不好?”
她在蛊惑我!江月初瞳孔一缩,左手倏地点上她太渊穴,右手正要拔剑,一股疾风飞速卷来,裹挟着女子将她扔出几丈远。
她修为不低,身手了得,毫发无损地落地后,咦的一惊,“孟星舟,你还没死?”
孟星舟一言不发,穷追猛,女子落了下风,化出白狐原形,仓惶逃走。
孟星舟不再追击,气势汹汹地回头跟江月初算账,“她是狐狸精,她想吸你的魂魄,你看不出来?”
江月初:“看出来了……”
孟星舟更气了,“看出来了?看出来了你不杀她,还你侬我侬?跟我就一心向道,跟她就搂搂抱抱,怎么,爱她是母的,嫌我是公的啊?”
江月初也来了气,你们狐妖最大的本事就是蛊惑人心,我不过在她施法时,有一刹那的失神,很快就醒了过来,着手对付她,是你横插一脚,现在又给我编排罪过。
孟星舟兀自生气,恼得来回转圈圈,“蝎子精想偷袭你,我死了,山茶精跟踪你,我搞掉了,我一心一意向着你,你就这么待我,江月初,你有没有良心?”
是他帮我除掉了身边的精怪,我才没有找到踪影么?
江月初微怔,却见孟星舟猛扑而来,扼向自己咽喉,“我看你也别乱跑了,跟我回玉京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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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
那一晚没来得及干什么,不是鸡叫了吗?哪能得手那么快?感谢这只可爱的公鸡……吧。
感谢在2020-01-29 20:54:16~2020-01-30 23:04: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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