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第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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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鸾凤这个名字, 廻光实在不能算是陌生。天心月接近西门吹雪的时候,她就曾将这个名字借给过她。那时候廻光就让天心月放心大胆的用——这个身份绝对无人会去戳穿。

    因为廻光就是这个身份的主人。

    这事起来怕是要追溯到十年前。那时廻光也不过是个十二岁丫头,年纪虽然,却已经是移花宫内百年不出的武学奇才——纵使是在移花宫这处最不缺武学天下的地方,廻光都是那个一百年也未必能见到一个的天才。

    那时候的移花宫还是两位宫主,她的大师父教她心法, 二师父教她功法。这两样东西她都学得很快,学至十二岁,那两位宫主便在武学之道上对她已再无可指点之处。廻光的二师父是位温柔细心的女子,她见廻光因进步太快, 竟对万事万物产生了厌烦无趣的心境,便开始教她弹琴。

    弹琴是件极耗耐心又极耗功夫的事情。廻光为了学好琴确实废了很大的功夫。到她约莫十五岁的年纪,她连琴都学透了。廻光的二师父见此,便为她破了移花宫的规矩,让年仅十五岁的廻光出谷游历。

    廻光至今记得她二师父的话:“天下之大,远不是一个移花宫能囊括的。移花宫内,你觉得自己是天下第一,是不世出的天才,无人能与你比肩,更无人值得你低首。但在移花宫之外, 你不是什么天才, 更不是什么第一——你只是这代江湖新秀中略抢眼的一颗罢了。”

    廻光现在想想,当时的二师父还是因为对她的偏心,话的委婉。若是让如今的江廻光回到她十五岁的时候, 她怕是会对着当时的自己摸着良心上一句:“做人还是要清醒一点,老一辈没死绝呢,至少七年后,天下第一还是没轮到你。”

    但当年的廻光显然没有人对她这句话。她得了首肯,便在自己师姐溯梦嫉恨的目光中,收拾了些金银细软,骑着匹白马便出了院门。出门时她自诩琴艺超然,还带上了她的那把琴。

    江湖浩大。

    廻光在同龄人中确实罕逢敌手,入了江湖也颇为傲气。移花宫的绝学本就独步江湖,她觉得自己用移花宫的功夫就算了赢了这天下人也没太大的意思,并不能明她如何,只能明移花接玉的精妙。

    廻光也不明白自己当年到底是个什么思考模式,总之她入江湖,不与人比武,反而迷上了同人比琴。就在这时候,她听到了华山松石先生的名字。

    松石先生,天下第一琴。

    天下第一的名头实在太过诱人,廻光甚至没多想,便抱着琴上了华山。

    她一路走来,赢了一路的琴,本就狂妄,移花宫更是没教过她什么叫做尊老爱幼。所以她当年话的口吻,可以是极为不客气了。

    松石先生贵为天下第一琴,自然也不会和个辈计较。相反他当真取了琴来,与廻光比了一场。

    这场比试后来被江湖人称作“华山绝响”,是两人的琴音,一是昆仑玉碎,二是凤凰歌吟,正是话本里常常描述着的“琴遇知己难分高低”,斗得日月无光。

    但这些都不过是江湖传罢了。

    只有江廻光自己知道,那场比试昆仑玉碎是松石先生、凤凰歌吟也是松石先生。松石先生奏的是天地之响,她奏的却是人间锦城曲。

    江廻光的琴,满是她少年时期的狂妄傲气,弹拨出的琴音也是一样。

    少年人的琴与看淡世事老人的琴,琴本身并无高低。但她因意气太过,而忽略了琴本身之意,以柔曲抒金戈铁马——这不是技艺高超,这是胡闹。

    这一场比试让廻光沉寂了很久。

    她懂琴,所以轻易便明白自己输了。松石先生认为她是因心境不够惜败,总想着要和她再比一场。可江廻光却不想了。

    不是因为她害怕再输一次,而是她在输了那一次后,忽然间并明白了她的二师父到底为什么希望她出门游历。

    她希望廻光输。

    她希望廻光能明白,哪怕拥有无数的光环,她也只是浩大江湖中的一名江湖人。既然是人,那么那些不能吃也不能喝的光环,看着赏心悦目一二便可,大不必为其争得头破血流抑或视如性命。

    人活在这世上,无所谓傲然、更无所谓要踏浪平波。

    人活在这世上,只要能做到随心而动,俯仰无愧于身后,便算是此生的“天下第一”了。

    廻光明白了这件事,她便能奏出天地之音。

    当她奏出了天地之音,她便明白自己再也没有必要去寻松石先生了。

    她已经赢了。

    在琴之一道上,她寻到了自己的终途,看尽了一路的风景与花。

    所以江廻光收拾了自己的东西,重新回了绣玉谷。只是这一次她回去的时候,终于不再是满面无趣的冷淡模样。她抱着琴,嘴角是笑,眼里是光。

    从那时起,江廻光方才真正沉下心习武,也正是这场经历,使得她成为了日后令江湖震颤的移花宫主江廻光。

    如今江廻光听见自己当年轻狂不知事时的名字被用着如此崇敬的口吻念出,心下生出好笑之意。这姑娘话里骂着自己,话外又夸着自己。骂是骂的字字诛心,夸也是恨不得捧出心给人看的真心诚意,这倒让江廻光一时间不知道该表现出生起,还是该表现出谦虚。

    方明珠还在踩着脚道:“你这人,鸾凤姑娘如何,自有江湖公证!但凭松石先生至死都牵念着她,便足以证明她的尊老敬贤,你就算要编故事,也编个像样的来!”

    廻光似笑非笑:“尊老敬贤?哦,尊老敬贤。”

    廻光话的口吻实在是怪,这让方明珠气的跳脚。

    她眼见着就要伸手去夺琴,可廻光那里会让她近身?眼见着热闹越看越大,方明珠甚至用上了折梅手——江廻光见到她的武功路数,微微迷了眼,她正欲伸出一指,却忽而别人断。

    花满楼插了进来。

    他拦在了方明珠身前,对着气极的方明珠道:“方姑娘,我三哥开的是琴行,李师傅也只是做琴卖琴。琴师赋予琴生命,是希望琴能将这生命一并赐予它的使用者,是想要与琴师共鸣。只要能拨响了弦,动了奏琴者的心,我想这琴便算是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佳品也好,下品也罢。能遇上弹奏的主人,总好过永远被束之高阁。”花满楼不卑不亢地向这位制琴者慢慢的,“难道方姑娘宁可这把琴永远遇不上愿意弹奏它的人,永远的搁在架上作个观赏品吗?”

    方明珠被堵的哑口无言。

    她总觉得花满楼话中有哪里不得不太对,可她又不出来。眼见着她不过这个买琴的女人,花家又站在她的那边,这琴无论如何她也是要不回来了,不由地又气又急。

    廻光见她这幅模样,到底怜香惜玉的心又起了点,便道:“你也不必太担心。我虽买了这把琴,也没一定要给自己。”

    方明珠抬头。

    廻光道:“你不是喜欢鸾凤吗?我把这琴送给她。”

    方明珠怔怔:“你,你认识她?”

    廻光道:“这要看你信不信了,你信,这琴就是鸾凤的。你不信,当我要侮辱了这把琴也行。”

    “我信,我信!”方明珠连忙道,“花七哥哥袒护你,他不会袒护一个骗子!”

    着,方明珠竟然有些羞涩,她期期艾艾:“那,那如果你遇见了鸾凤姑娘,能不能帮我问她一句话?”

    江廻光挑眉:“什么?”

    方明珠鼓起勇气道:“我知道我做不出李师傅那样好的琴,但总有一天,我会做出最好的琴,如果我做出了,你能不能帮我问问她,愿不愿意来弹一弹我的琴?”

    江廻光定定看了方明珠一会儿,忽而勾唇笑了。

    她:“好。”

    方明珠高高兴兴的回去了。

    围观的众人见没好戏可看,也一哄而散。

    花大见着事情解决了,总算松了口气,他对廻光道:“江宫主,方姑娘是我表舅家的女儿,她自由痴迷琴道,又是听着‘华山绝响的故事长大,话难免会失些分寸,还请你不要在意。”

    廻光当真不在意,她扫了一眼花满楼,慢吞吞地笑道:“我当然不会在意,这不是有花七公子袒护着我吗?”

    “我还没谢,哪里来的气?”

    花满楼看不见,却被廻光含着调笑的这一句话得背脊僵直。

    他过了好一会儿才能回过神,面上无奈。

    花满楼:“廻光宫主……”

    江廻光却道:“卖松子糖的在哪儿?你昨日送来的还是有些软了,我想吃现出锅的。”

    花满楼闻言,便对江廻光道:“就在这条街上,我领宫主去吧。”

    江廻光点了点头,也不在意,就这么抱着琴跟在了花满楼的身旁。

    花大看着这场景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但他这段日子烦恼的事情已经足够多,便将这点不对飞快的抛去了脑后。

    廻光随着花满楼走在扬州的街道上,不一会儿,她已经闻见了松子糖的香气。

    花满楼略顿了脚步,对廻光道:“就是前面了。”

    廻光已经看见了那家卖糖的铺子,她正要些什么,花家的仆人似是终于找到了花满楼,急匆匆的赶了过来。

    花家仆人对两人行了礼,而后向花满楼道:“七公子,夫人唤您回去。”

    花满楼忍不住蹙眉:“现在?”

    花家的仆人也有些为难,他们点头:“夫人是这样要求的。”

    花满楼无法,只得向廻光告罪。廻光无所谓道:“我见着铺子了,你走你的。”

    花满楼道:“总归是我失约,若宫主不嫌弃,我明日为宫主送些桂花酒来。”

    廻光问:“也是你们时候常吃的?”

    花满楼露出了笑:“是。”

    廻光点了点头:“那好。”

    花满楼闻言便与廻光做了约定,他与廻光道别,匆匆往家赶去。廻光见花满楼消失在人群里,目光也停在了一直停在不远柳树上的一只信鸽。

    她伸出了手指,那只鸽子便扑腾着翅膀飞了过来。廻光取出了信鸽上携带的信息。

    是天心月的回信。

    作者有话要:  大年三十,真的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