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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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黎哭得眼角都红了,半晌后还不见好,她不免觉得有些丢脸。

    但继国夫人倒是了解她,平静的神色像是自动掠过了方才的事,这让神黎觉得没那么难为情了。

    午后的阳光慢慢从院角处倚上了墙沿,那摇曳的樱枝被光照得浅了颜色,不多时,有一个孩子模样的僧人拿着扫帚过来,开始安静地扫那墙角下的落花。

    继国夫人一见,脸上不由染上怜惜的神色。

    她出声招那个孩子过来,要给他糖吃。

    但那个孩子只是隔着距离领了夫人的好意,礼貌地鞠了一躬后就继续扫起地来。

    神黎不禁想,若是缘一真的来到这里,想必就和他一样,四季扫寺庙里的落花枯叶,每年都要听枯燥的钟声蝉鸣,日夜闻那单一寥寥的香火吧。

    可能就这样单调地度过一生了。

    但那如继国夫人所的,真是太可惜了。

    时间很快就过去了,神黎估摸着太阳下山的时间,决定在彻底天黑前送继国夫人回去。

    继国夫人此次前来寺庙,只带了一个年轻的女仆和车夫。

    神黎诧异于她这种身体情况继国家主竟然让她出来了,但是继国夫人倒是开朗,以开玩笑的口吻:“妾身向他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了,他就让了,毕竟与这副快咽气的身体置气,他那折了骨的身体估计也憋屈吃不消呢。”

    神黎觉得有些难过,但是夫人幽默的语气又没那般沉重,像是变相安慰她一样。

    晚些时候,神黎坐上马车,随继国夫人他们一起回继国家。

    阿系年老,所以这次陪继国夫人出来的仆人是个年轻的姑娘,她近来被派到夫人身边照顾她。

    神黎认识她,她叫阿绪,长得讨巧,做事也干炼,是个十分有趣可爱的女孩,神黎挺放心她的。

    当神黎问起岩胜和缘一的情况时,阿绪代继国夫人答,他们两兄弟最近都挺好的。

    虽然之前继国家主严禁岩胜接触缘一,但现在时不时还是能看到他俩一起放风筝玩双六,之前还看到缘一与岩胜一起练了半天的剑呢。

    神黎听后当然高兴,并期待时隔两个多月后再见他们兄弟俩的情景。

    两人有没有长高一点呢?缘一有没有长胖一点呢?岩胜的剑术又练得怎么样了呢?

    没想到,这还是当年神乐出生后她每天看着她照顾着她的心情呢,现在竟然还能体会到。

    想着想着,神黎自己便在马车里咧嘴笑了起来。

    然而,她刚开心没多久,意外的事就发生了——继国夫人突然开始咳血,这吓了她和阿绪一大跳。

    咳血的继国夫人身子一下子就虚软了下来,神黎刚开始还能冷静地扶住她,但是当她突然由咳转为呕血时,神黎不禁微微紧缩了瞳孔。

    她立马让外边的车夫驾车去近处的医生那,但是车夫近里没有什么医生,目前最近的医生也就是继国家的专属大夫了。

    神黎听后恼怒地咂舌,让他立马赶继国家赶,但又怕他赶得太快太颠了,只能让他尽量稳着来。

    继国夫人呕血呕得厉害,阿绪拿帕给她擦,但是帕一下子就被浸红了,那鲜血也一下子就染红了她漂亮庄重的十二单。

    马车里一时充斥着血腥气和压抑的氛围。

    倒是继国夫人自己竟还在神黎的臂弯里轻轻笑了起来,:“本、本来,想努努力忍到家的对不起”

    她这话立马就让阿绪这年纪不大的姑娘红了眼眶,继国夫人抬那沾血的指尖抚上胸前衣襟:“再这样下去,平安符会沾上血的”

    神黎当即僵住,她猛地握上夫人那只:“没关系,没关系,没关系”

    神黎本来还想些什么的,但是到了嘴边就只剩下这简单的话了。

    她不断重复着,除此之外,有些颤抖的嘴角已经吐不出其它音节了。

    继国夫人呕了血后整个人的气息刹时都弱了下来,神黎知道继国夫人命不久矣,但是没想到是突如其来,急转之下。

    她现在这副气若游丝的模样,与白天在寺庙里生动精神的气色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想来,怕是回光返照,将死前的最后生气了。

    不然的话,以她这副瘦骨嶙峋的身子,又怎么能那般活泼地出来走动呢?

    这么想着时,夫人的意识好像都有些昏沉起来了,但看得出她还在竭力保持清醒不让自己睡过去。

    这时,突然有什么东西撞上了马车的顶篷,阿绪被吓得叫了一声,神黎抬头一看,看到了好几节铁制的箭、头,她眼神一凛,与此同时,她听见了身后杂乱的马蹄声和车夫惊慌的叫喊:“出事了!我们好像遇上强盗了!!”

    他丫的。

    神黎忍不住爆了声粗口,她将继国夫人交给阿绪后又是拿伞又是拿刀地钻出了马车。

    外边此时已是落幕时分,没有多少光亮了,但这次她看都不看,冷着脸,直接对着眼前那群骑着马跟在马车后的黑压压的人影就是一顿子弹的扫射。

    一时间,人声的惨叫和马蹄声在昏暗的暮色里接连响起,那群人影瞬间压倒了一半。

    但神黎一看,那马车顶篷上的箭带着油和火,点燃了上边的布,现在这火已经燎烧到窗边了。

    马车得弃了。

    神黎让车夫停了下来,随即砍断了马匹与车的连接处,改为骑马。

    但是神黎将继国夫人抱出来时,她已经半是昏迷了,现在擅自移动情况就太糟了。

    神黎让车夫留一匹马给她,然后让他带着阿绪骑马先走,赶紧去通知继国家的人,让大夫作准备,而她等会立马就带继国夫人赶过去。

    几乎是他们前脚刚走时,神黎就扶着她靠在树干上,一边紧张地念叨着:“不要死,不要死。”

    同时,她抽刀往自己的腕上一划。

    虽然不知道她的血还有没有用,但是现在得试一试了。

    鲜红的血珠瞬间从潺潺地流了出来,神黎正要递到继国夫人的嘴边给她喂下,但是却被她突然抬给轻轻按住了。

    “不不要伤害自己啊”继国夫人苍白的面容上绽开一抹温柔的微笑,即便她的缩孔已经在扩散了。

    “没关系,我很快就好!”神黎道,立马给她喂下血:“请不要死!您还不能死!”

    但是那片黑压压的人影里突然还有残党站了起来,准备朝她们射来一箭。

    在那一瞬间,也不知发生了什么,那人刹那就在昏暗的夜色中身首分离了。

    神黎一惊,凛着眼看去时,却看到了一抹步履闲懒的影子。

    而她突然感觉到继国夫人的气息一瞬间又弱了下去,神黎不由得侧头看向了夫人,但是她的血,已经失去了续命的作用。

    同一时间,那一抹影子已然踩着木屐靠近了,空气中突然响起了低沉冰冷的声音,像某种潜伏于黑夜的怪物:“她快死了。”

    “闭嘴!”

    神黎几乎是在听到这个声音时就用另一只抽出日轮刀挥去。

    须臾间,她因愤怒而微微瞪大的瞳孔倒映出那抹影子被她一刀砍断了左臂后却依旧平静冰冷的梅色眸子。

    ——鬼舞辻无惨。

    “再不滚,我就杀了你!”她冷冷地看着他。

    一只臂啪嗒落地,转瞬化为灰消失在了空气中,但是他断掉的地方也很快长出了新的臂来。

    看到神黎中的日轮刀,鬼舞辻眸中的神色冷得像要掉冰渣子了,但是尽管如此,面对神黎杀气沸腾的表情,他却颇为满意且赞赏地笑了,还低声道:“需要我帮忙吗?变成鬼的话,她就可以活下去了。”

    神黎微微愣住了。

    几个月不见,他依旧是上次祭典见到的那副皮囊——脑后束着的微卷长发,以及一袭暗色的和服,那苍致的面容上,也是熟悉得令她反胃的冰凉的笑意:“不然,她没多久就要死了,你是吧,珠世。”

    听到这个名字,神黎又是一愣。

    同时,有位身着和服的纤细女性从他身后的影子里走了出来,逐渐升起的月光中,她苍白但是典雅精致的柔和面容也在神黎的眼中鲜明了起来,是熟悉的面孔。

    珠世姐,是鬼?

    神黎惊讶地瞪大眼。

    不,现在思来,珠世姐和愈史郎的生活习性确实与鬼差不多。

    是她之前没有多深思了。

    但是她确实没想到珠世姐以前是跟在鬼舞辻身边的。

    偏巧现在那家伙还在笑:“珠世精通医药学,她看一下就知道了。”

    而珠世姐的神色带着淡淡的郁色,顺着他的话轻声:“是的,这位夫人已经快不行了。”

    顿了一下,她又在鬼舞辻带着冰凉笑意的目光中,有些艰难地吐出了一串话来:“如果想继续活下去的话,只能变成鬼”

    珠世姐的神色中带着明显的难过与忧郁,她那双注视着神黎与继国夫人的漂亮紫瞳里全然是挣扎与痛苦,但是现在的神黎却没心思多去关注她。

    神黎看着眼前的继国夫人,那因鬼舞辻而狰狞的面目表情在此时尽数平静了下来,变成了近乎死寂的神色。

    半晌后,她十分艰难地吐出了两个字:“不了”

    仅仅两个字,却艰难到甚至让她咬破了自己的嘴角。

    神黎不再喂夫人血了,反过来用袖子温柔地擦拭起了她染血的嘴角,神黎平静地:“夫人她,是个很虔诚的人,虔诚地信仰神明,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成为高洁之人,温柔地希望不要有战争,甚至也不希望任何人受一点伤,这样的人,这样温柔又虔诚的人她肯定不会想成为鬼的。”

    也许是被神黎的擦拭惊扰了,继国夫人眯着眼,像呓语一般轻声道:“送妾身回家吧神黎,妾身想回家了”

    “好。”神黎眸光潋滟地微笑起来,将继国夫人抱在了怀里。

    起身时是珠世姐呆愣的神色,以及鬼舞辻面无表情的脸。

    她不知道他们各自在想什么,但是现在她没心情去思索。

    鬼舞辻似乎没有想杀她或动的打算,但神黎还是一边警惕着,一边将继国夫人抱上了马。

    神黎一句话也没有再了,全程平静到有些不正常,片刻后,她拥着继国夫人,策马朝那继国家奔去,将他们彻底甩在了身后。

    留下黑夜中怪物的喑哑的低语:“她的血,好像和人类不太一样啊”

    暮色里是哒哒的马蹄声。

    疾速的风掠过神黎的耳边,将她的鬓发吹得极乱。

    被神黎抱在怀里,继国夫人染血的十二单和飘扬的黑发一同贴在了神黎的身上,她突然在神黎怀中气若游丝地笑了:“神黎你啊,妾身,真的,好感谢你啊”

    骑马到底是有些颠的,神黎想让她别话了,但是还未出口,对方带着笑意的声音就已经被晚风带到了耳边来了:“谢谢你,让妾身触到了不敢想象的春天,你真的就像太阳神的使者一样呢在生命的最后,出现在妾身面前为妾身保护了岩胜和缘一让妾身拥抱了岩胜,让妾身听到了缘一的声音,让妾身为他们两人做到了一直没能完成的事你也像那风筝的线维系着他们两兄弟呢”

    神黎实在没想到继国夫人这样的状态还能这么长的话,当然,这段话她得很缓很久,也很轻,但在飒飒的夜风中却如同锤子一样,一声一声清晰地砸在她的耳边:“妾身真的,好感谢你,能喜欢缘一啊”

    神黎知道,这是她用尽力气在的话了,她也知道,自己应该让她别了,可是这话却被堵在了喉咙里。

    神黎不敢打断她,只能安静地听她继续断断续续地:“妾身也真的,好喜欢你啊,神黎”

    听到这,神黎蓦然拥紧了她,她道:“但是,妾身该走了走前,好想再见见岩胜,缘一,还有他呢能帮妾身告诉他们吗?妾身爱着他们啊,真心爱着,也爱着你哦,神黎”

    她的声音渐渐虚缈了起来,轻得快让神黎听不清了:“虽然一开始抱着那样的目的,但是对于妾身来,你早就是珍贵的家人了”

    闻言,神黎平静的表情终于被打破。

    片刻后,终于到了继国家的她,抱着继国夫人一脚踹烂了他们家的大门。

    大夫已经准备好,神黎将其抱进屋里的时间,瞥见缘一竟也在里边。

    他的身影安静地跪坐在角落里,很不显眼,像一个随处可见的摆设,但是当看见自己的母亲时,他总是毫无波澜的瞳孔终是微微一动。

    而大夫连同相关的仆人也井然有序地开始了工作,但是,当神黎刚退开没多久时,刚检查完继国夫人身体情况的大夫却朝所有人沉默地摇了摇头。

    神黎当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她立马抱着缘一到她身边去,让缘一握住她的,一边哽咽道:“不要死!请再坚持一会!岩胜还没过来呢!”

    但是她和缘一蓦然被人给粗暴推开了:“滚开!枝子!枝子!”

    来人是继国家主,此时他神色惶恐,紧紧抱紧怀里的人:“枝子!枝子!不要死!求求你不要死!不准死!”

    但是神黎却没有再起身去反抗了,因为她被推开的那一瞬就呆呆地看着那只纤细的从他的怀里无力地滑了出来,垂到了冰凉的地板上。

    死了

    一时间,继国家主哭嚎声响起,屋子里的大夫和仆人皆站在了原地露出了沉痛哀悼的表情,隐约有啜泣声。

    但神黎觉得自己什么也听不见了,她安静地坐在那,屋子里明灭的火光和景象像是在她眼前定格消音了一样,然后像一部即将结束的哑剧,慢慢地远去。

    直到有柔软的东西轻轻地抚上了她的腕。

    神黎恍惚地侧头一看,是缘一。

    眼前的火光仿佛又动了起来,在他稚嫩青涩的脸上摇曳着,他拿着一块毛巾,端庄地跪坐在她身侧,无视了周围所有的动静,低垂着乖巧且温软的眉眼,轻轻为她包着她不久前那划破流血的腕。

    神黎不禁问他:“你不难过吗?”

    他没有话,动作也没有停,甚至连表情都没变过一下。

    但是神黎看着看着,却:“我知道你很难过。”

    闻言,他的动作终于停了下。

    神黎:“我身边有个家伙,以前在他母亲去世时也是你这表情,但我知道他很难过。”

    缘一听后,又继续为神黎包伤口。

    但是神黎自己抬,表情平静地按住了那块毛巾,问:“你哥哥呢?”

    缘一依旧没有话。

    神黎便倾过去轻轻蹭了蹭他的脸,随即平静到近乎冷漠地:“去告诉他吧”

    作者有话要:  屑老板:“火热招聘中!!”b

    现在的屑老板大概处于还没被缘一教做鬼的不怕猎鬼人的巅峰期。

    也处于还没被神黎修理的巅峰时期,嗯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