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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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钱雨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弱, 贪婪, 见不得人好。

    同时他也畏惧,畏惧那些拥有力量的人,并渴望那一分关心爱护。

    最初被袁茂临看中并叫到屋子里去时, 钱雨还是个单纯孩子, 满怀一腔终于被上天选中了的狂喜,穿着连摸都没摸过的好衣服,忐忑地进了书房。

    “洗干净了?”

    彼时袁茂临还稍微年轻些,到底是个官, 身上有股读书人的气质。

    与他们这些泥腿子人下人,仿若天上地下的差别。

    “洗,洗干净了老爷!”

    几年没洗澡了, 全身都是泥,袁老爷屋里的丫鬟帮着搓了三桶水,才算把他漂干净。

    袁茂临坐在书桌前,闻声终于降尊纡贵, 抬眼量了一下他随兴挑来的孩子。

    是个面黄肌瘦的。但没爹没娘能平安长到这么大, 脑子必定不蠢笨。

    下人堆最是势利,能从底层爬上来被他看见, 不知要付出多少心机。

    袁老爷很是满意,招招手让人过去,教他写字。

    宣纸黑墨,散发着书本的清香。

    钱雨求知若渴,袁老爷拿笔的手在纸上勾画, 他目不转睛,看着看着,竟觉得自己幸福得就快要升天。

    啊,太幸福了。

    我生来一定就是为了这么一天,能站在这里,被老爷拥在怀里,学写字!

    袁老爷见他那副仿佛见到佛祖般的崇敬模样,心中也舒坦。平日就多照顾几分,弄得钱雨更加感激。

    就这么一个教一个学,一晃几年过去,钱雨一个双儿,竟真有了几分学识。

    可惜,出身决定眼界,即使读了书,他一脑袋装的,还是钻营。

    只是钻营得多了,人难免势利油腻,不复单纯。

    钱雨越老练,袁老爷越觉得没意思。

    那个虽然聪明却如白纸般纯洁的孩子不见了,没意思,太没意思了。

    这么一想,趁着跟钱府结亲的机会,他索性把人送了去。

    袁茂临对自己的决定可沾沾自喜了好长一段时间——那东西聪明,光理他一家真是屈才了。送给钱家,不仅卖个好儿,还能帮人理生意,东西自己也能大展身手,多好?

    于是钱雨被送进了钱家。

    离开袁府的那天,是个春暖花开的好天气。

    钱雨扬着一张笑脸,问袁茂临道:“老爷,我以后还能回来看您吗?”

    袁茂临漫不经心道:“回来干什么?你已经是别人家的奴才了。”

    别人家的奴才。

    钱雨再次改了姓。

    钱府比袁家更复杂,也更险恶。

    他对上讨巧卖乖,对下恩威并施,在钱三狗夫妇两边都混了个好脸儿。虽然时常被揩点油,倒也没出过什么更大的事。

    但他时常胸中燃着一团火,满满写着意难平。

    为什么要把他送人?

    为什么当他是个玩物?

    为什么他千辛万苦努力到今天,换来的依旧是鄙视,瞧不起,任人鱼肉?

    他为什么生来就是个奴才?

    钱雨笑得越发甜蜜。温在炉中的酒液呈淡金色。昏黄的灯盏搁在石桌上,杯中水波漂亮地闪光。

    飘落的雪片化在杯盏中,了无痕迹。

    他将莫世安的酒杯填满:“哥哥今天回来,什么时候走?”

    莫世安心中微动:“过了正月吧,怎么了?”

    “这么多天……你那朋友怎么会肯留我。”钱雨嘟囔道,把脸转过去,往桌上一趴。

    “他人很好。”

    “可我还是想跟你两个人在一起。”

    这话出口,对于一个双儿来近乎孟浪了。

    莫世安也不是无情之人,心弦被波动,眸色深了深。

    钱雨脸色通红,起身哒哒哒地转到对面,往莫世安怀里一扑。

    “你都不话……莫不是雨会错意了,哥哥真的对我没有半分怜惜?”

    他把脸埋在莫世安怀里,一股清香袭来,莫世安恍惚了一瞬。

    “没有,你……真的很好。”

    虽然钱雨对他隐瞒良多,但他一个双儿,能有什么威胁呢?

    大不了……大不了将人带走,带得远远的,有什么恩怨情仇能敌得过距离?

    莫世安的想法刚冒了个头,一手揽着双儿,一手举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

    突然,他凛了神色。

    这酒……有问题。

    他又喝进一口,含在嘴里,不动声色地放下酒杯。另一只手捏住雨的下巴抬起他的脸,低头深深吻了下去。

    在那双深刻目光的注视下,钱雨不自觉地张口,舌头触到酒液的瞬间,他突然轻微地挣动了一下。

    梅花酿本就温着,在莫世安口里含过,更是辛辣。钱雨在那瞬间权衡了一下,又放松了身体,直让莫世安把一大口酒稳稳给他渡了进去。

    没事的……一定没事的……

    他的蒙汗药量下得很少,顶多让人昏昏欲睡,无色无味的药粉不会被任何人察觉,莫世安只是突然想亲吻自己而已。

    可惜,太迟了。

    莫世安在他眼里看到了一瞬的迟疑,微微叹了口气,一个手刀就把人劈昏了过去。

    钱雨软软的趴倒,被他抱着放进了屋里的床上。

    莫世安脸色冷凝——一定出事了。

    他走南闯北,天生一副好舌头,对任何药粉都非常的敏感。

    他能尝出二十多种常见毒药,许多药汤他尝一口就能分辨原料,当年兄弟几个在外跑商时,多亏了他,让几人规避了不少危险。

    而现在,他竟在钱雨给他倒的酒里,尝到了蒙汗药的味道。

    钱雨姓钱,他之前便猜测与钱府有所关联。

    只是他重心在生意上,对钱雨又有几分旖旎心思,便刻意地忽略了他,没有去查。

    没想到这里头还有钱雨的事?

    他到底是什么人,钱家流落在外的庶子?

    今晚为什么拖住他,与他原本的算有关……宋煦?

    莫世安脸色愈发沉凝,他披上披风,将炉子里的火吹灭,拉起紫电的缰绳,快马向宋煦的铺子跑去。

    春阳县不大,铺子眨眼便到。

    然而他心中咯噔一下——只见铺子外那白皑皑的雪地上,隐约可见一片杂乱的脚印。

    雪下得大,这些脚印依然可见,明有些人才走不久。

    而宋煦他们总共四人,无论如何也走不出这样的脚印。

    铺子里一片寂静,黑洞洞的门帘遮住了室内的场景。

    门没锁,莫世安试探着走进一步,冰冷的空气凝滞着。

    铺子后门也敞开着,穿过去,一眼就见到一地杂乱的粮食熏肉,再踏进一步,一阵血腥味袭来!

    莫世安生生出了一身冷汗。

    多少年了,他没有这般紧张过!

    如果,如果因为他贪恋美色而错过了救下兄弟的时机,他该如何原谅自己!?

    幸好,冰凉的庭院里,只有两只鹅的尸体。

    莫世安握紧了拳头,沉沉的怒火从胸中燃起。

    他快步出去查看了门外的脚印,到了巷口,多数去了县中心的方向。

    那里有钱府。

    他早先曾往那里递过拜帖,此刻飞马过去也不过片刻。

    安抚了紫电,将马系在树上,他抽了块黑布蒙住自己下半张脸,随便找了一片无人的围墙,一跃上了房顶。

    钱府很大,即便是莫世安也有些辨不清方向。

    他注意着下面的动静,飞速掠过一间间屋子。明明是庞大的身躯,却轻盈得像风,瓦片们被拂过,只留下细微的痕迹。

    寻到最西边,他隐约听见了女人的惨呼,夹杂的男人的大笑。

    那声音尖锐刺耳,似含着无限苦楚。

    女人……?

    莫世安皱眉,犹豫了片刻,还是揭开瓦片向下看去——那不是彩秀吗!?

    彩秀被钱三狗绑在柱子上,数道鞭痕和着血水往下淌,衣不蔽体,甚是凄惨!

    这钱三狗,当初就不该留着!

    即便是早已被磨平了少年意气的莫世安,此刻也不禁懊悔起之前的冷漠。

    他自诩商人,习惯了左右逢源,也习惯了过客的身份。

    即使路见不平,他也很少真正动气。毕竟这世间不平事实在太多,根本管不过来。而他只是个商人,停留在哪里都是异乡客。

    结果呢?

    莫世安下定决心,找了个角落扒了个洞钻进去,从房梁上跳下。

    钱三狗就在屏风后面。

    他屏息,悄悄转过一个身位,与那正得意大笑的钱三狗猛地一个照面!

    “啊、”钱三狗短促的气音还未出来,就被莫世安一拳砸到了脑袋!

    那圆滚滚的脑袋往一旁的柱子上一磕,像个易碎的鸡蛋一样流出了鲜血。

    彩秀被放了下来,惊惧还未止歇,却认出了莫世安。

    “莫……莫……”

    “嘘。”莫世安向她比划了一下,示意门口还有守卫。他将披风递给彩秀,随后一脚踩在钱三狗的身上。

    “真恶心。”他觉得这坨东西拿脚踩都脏了鞋底,杀了又实在便宜了他,便冷哼一声,把人拎起来,同样捆在柱子上。

    “宋煦他们呢?”莫世安一边捆一边声问道。

    彩秀微微冷静了一些,带着哭腔答道:“不知道,但我是一个人被钱、钱老爷带回来的……他们应该还在铺子。”

    莫世安意外地看了她一眼,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罢,他从腰后掏出一把匕首,往捆好的钱三狗脸上果断的划了一刀。

    血涌出来,钱三狗被疼醒了,却只能呜呜地扭动挣扎。

    莫世安身形高大,逆光中宛若修罗。

    钱三狗吓尿了,之前在赌场的恐怖记忆又涌上心头,不禁两股战战,裤子又湿。

    莫世安嫌恶地后退一步,复而轻笑一声:“真是腌臜,不如去了干净。”

    着,他手起刀落,一下便把钱三狗的命根全削了去!

    血喷出来,钱三狗眼眶暴凸,喉中溢出嗬嗬叫喊。

    莫世安尤嫌不够,提刀又将他五指断去。

    钱三狗已经疼晕了,再也做不出什么反应来。

    彩秀早已吓傻,却硬忍着没有出声。

    “莫……莫恩公……”她反应了过来,抖抖索索地问道:“这样你会不会……有麻烦……?”

    “没事,但这里你不要呆了。我现在送你出城。”

    莫世安拿钱三狗的衣服擦了擦手中的匕首:“春阳县东边五里有个驿站,里头有位驿丞是我好友。我将你送过去,再给你点盘缠,明日他会将你送走。”

    莫世安将人轻轻一带,便又跃上房顶。

    “届时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跟他便是。”

    彩秀整个人沉浸在巨大的震惊中。

    莫世安将她带到紫电处,她仍一言不发。莫世安见状问道:“有何不妥之处你直。家中还有什么东西要拿?”

    “……不,不。”彩秀回过神来:“我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她这一生,过成了这样可笑的样子。

    莫世安点点头,示意她上马。

    “别怕,不会有人再找到你,你可以重新开始生活。先送你走,然后我还要去看看宋老弟他们是否已经平安到家。”

    彩秀点点头:“是,是要去看看……”

    紫电是匹神俊的好马,飞驰时,寒风如刀割般蹭刮人的脸。

    彩秀这辈子没体验过这样的速度,心中渐渐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豪情。

    “我……我今日,救到他们了吗?”她喃喃道。

    “嗯?”

    “我在路上遇到田哥……他邀我去宋煦那边拿些年货……我去了,却听见钱老爷的声音……”

    她细弱的嗓子微哑,在寒风中几不可闻。

    但莫世安听见了。

    “田哥让我不要进去,但我没听,还是进去了……钱老爷只是想找乐子而已,如果我去了,他想必就不会为难宋恩公了吧……?”

    莫世安嗯了一声。

    “太,太好了……”

    她的眼泪一滴滴落下,在这样的冬日里,分外灼热。

    ***

    宋煦甚至顾不上心疼老村长的牛,拿起藤条抽了那老牛几鞭。

    田庆忙不迭地上去抢过藤条:“别别,牛老了,跑不快!抽死了也没用!”

    宋煦索性又爬回车斗,将皱着眉头直喘气的春搂进怀里。

    “那你来,你快点!”

    田庆腹诽了一大串,情况紧急,到底不敢多,只问道:“彩秀婶被钱三狗带走了,真的没事吗?”

    宋煦也着急,但事有轻重缓急。春脱了棉袄冻了好久,又急火攻心,这会儿发烧发得烫手,他实在没办法再关心其他事了。

    要知道,在这儿发烧可不是事,要是春有个三长两短的,他要怎么办!?

    杀钱三狗一百遍也找不回春来!

    再多的懊悔后怕,在此刻都变成了急躁。

    然而,事情竟还能更坏一些。

    只听身后一串马儿嘶鸣,老牛被吓得歪了步伐。

    一群人竟追来,将他们团团包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