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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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牛焦躁地甩头, 前后踱步, 再不肯前进。

    田庆跳下去对着牛头安抚,一边把半个身子往牛身后藏。

    宋煦抱着春不动,警惕地盯着这些人。

    用脚趾想也知道, 这特么的又是钱府的家丁!

    包围圈从一处裂开, 一人骑马,缓缓来到前列。

    他戴着斗笠,一时看不清面目,个子很矮, 身形有几分眼熟。

    那人利落地翻身下马,踩着雪一步步上前。

    “……莫世安呢。”他摘下斗笠,冷冷问道。

    宋煦如遭雷击。

    “雨!?”

    钱雨哼了一声, 没有再笑。

    “我玩够了,今晚就是你们的死期。有什么想问的,趁现在问吧。”

    罢,他又挑眉道:“看你们这样子, 莫大哥没来找你们?”

    宋煦脑中思绪翻涌, 曾经的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他怎么也没办法把眼前阴鸷的人,和曾经救过天天, 甚至陪他们一起去闹过江家的直爽双儿联系在一起!

    曾经的雨,爱穿鹅黄色,伶牙俐齿古灵精怪,又整日一副笑颜,谁见了都会心生好感。

    谁成想, 那样讨人喜欢的模样,竟全都是伪装!?

    他与钱家有关系?自己铺子的消息是他透露出来的?

    怪不得……自己与春为了不暴露人前,天天窝在灶房,极偶尔的出去,也几乎没与认识的人过照面,他就……怎么会突然被找上门!

    难不成都是他在后面捣鬼!?

    宋煦目眦欲裂,手握成拳。

    “……你是钱家人?你过你没有姓……”

    “呵,我没有就没有?我姓钱呀,要是这都告诉你了,那我还有得玩吗?”

    “天天与你那么要好,春还给你包扎伤口,这些你都忘了吗!?”

    钱雨轻笑一声,漫不经心道:“我当时道过谢了,还夸你夫郎人好呢……”

    他眼中的恍惚一闪而过,又道:“倒是江天天,那是我故意上去替她抱不平的。我之前就注意到你们这家新开的铺子,为了确认于我们老爷有没有威胁,故意让人查探了你们的底细。”

    “这一查倒是巧了,你夫夫二人竟与我家老爷有过冲突……可惜了,你们防备心重,铺子不好进,只能从帮工那边下手。”

    钱雨道:“江天天那天被我遇到,也算有缘吧……当然,她可能不会感谢我,因为我让她娘把他绑回去了,过几天就让马掌柜把她抬进门做妾。多好,一切走上正轨。”

    宋煦恨不得跳起来一刀把他劈了,然而春还烧在他怀里,田庆细胳膊细腿不顶事。

    而面前家丁足有二十多人,他敌不过。

    但再这样拖下去,对他而言也不是好事。春需要找人医治,再烧下去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宋煦努力压制怒气:“有句话你过很多次——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你看看你现在的所作所为,难道就不怕报应吗?”

    钱雨顿住了。

    半晌,他突然细细地笑起来,笑得越来越大声,越来越癫狂。

    “……呵呵呵,哈哈哈哈——报呗,我不怕!不过天理,天理,哈哈哈……”

    他笑出了眼泪,抬手擦了擦:“天理让穷人是穷人,让富人是富人,让主子生出主子,让奴才生出奴才。有钱有权的,做什么都不会被惩罚,而那些泥里的人,随便捏个理由都能被死。”

    钱雨张开双手:“你瞧瞧我,我现在站在这里,明了什么……?”

    “明我就该顺应天理做坏事。”

    宋煦冷眼看着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疯了。

    “我时候,被人推进水塘里。我我好冷啊,哥哥们救我,可他们都在岸上笑……后来我长大了,把他们也推了下去,他们也哭着求我,我也想笑。”

    “这才是天理。你只有强大,才能掌控别人。而现在的你们,我杀了便杀了。”

    钱雨又冷下脸,朝身后一招手:“给我把那双儿留下,男人杀了。”

    田庆躲在老黄牛身边,暂时没人管他。

    宋煦则快速放下春,跳下牛车,从衣襟里抽出一把匕首,叮一声挡住一把迎面袭来的冷剑。

    之前与钱三狗对峙时都没有拿出来,现在却是不得不用上了。

    他再有能耐也不能一挡二十,且那二十人人人带刀。此刻他内心焦急,却顾不上考虑更多。

    雪夜与冷锋,奏出残酷的乐曲。

    宋煦的身手尚可,却也仅仅是尚可。他努力地撑着,身上一道道地挂彩。

    在刀剑碰撞声与自己的粗重喘息中,宋煦突然想起雨出现时的第一句话——莫世安呢?

    莫世安,为什么会突然提到莫世安!

    他们第一次见雨时,他确实与莫大哥过照面。

    但那之后,他们从未从雨口中听过莫世安的名字。

    莫大哥与他们交好,有心查便能查到,但雨他难道也与莫大哥有过牵扯?

    但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他问出那个问题,就代表着——他认为莫大哥在我这里!

    莫大哥会来!

    分神的一瞬,有一片剑刃反射了雪光,直刺进宋煦的眼里。

    他下意识地歪头,立刻心道不好,那柄剑直直刺进他的上臂!

    “啊——!”

    天太冷,手臂一阵痛麻。宋煦背靠一棵树,一手举着匕首,另一只手死死撑住刺进他手臂的那把剑!

    那人与他均使蛮力对抗,宋煦咬牙,额头青筋爆出。

    千钧一发之际,只听田庆突然惊呼一声:“莫大哥!”

    “当——”

    短刀现出锋芒,莫世安将宋煦身上的人一刀扫开,随着砰的一声响,场面竟有了片刻的寂静!

    半晌,只听得娇柔一声:“哥哥,你来啦。”

    钱雨抬抬眼,示意众人停手。

    宋煦喘着粗气,一时间脚底发软。

    血被冻住,很快便不流了,他右手捂着左臂,一步步往牛车那里走去。

    莫世安一路赶来,甚至没有披风,只着一身夹棉,看起来很是单薄。

    但他身高伟岸,气势熊熊,站在这雪地里,直教众手胆寒。

    他冷漠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钱雨神色暗了暗:“是啊,哥哥那一掌劈得我好疼呢……但我很快就醒了,毕竟,我怎么能让哥哥孤零零一人离开?我们可好了今晚要一起度过的……”

    春皱眉,嘴里嘟囔了什么,眼睛睁开一条缝。

    宋煦一面注意着场上,一面柔声道:“迎夏,醒醒,我们回家再睡,好吗?”

    可惜听者没什么反应,只觉得头重脚轻,整个人像飘在天上。

    不远处,莫世安仍旧与钱雨对峙着。

    “你故意接近我,就是为了搞垮一间的吃食铺子?”莫世安的声音愈发冰冷:“你可知道 ,钱家算什么?也许在这的县城,他能称王,可出了这里,别京城,就是云城,石城,甚至南天镇,随便来个人,抬手就能摁死他。”

    他指指宋煦:“而像这样的店,就算开一百家,也抵不过你钱家一个庄子。”

    “更何况,你为了这样的蝇头利,竟利用我?你可知道我是谁?”

    钱雨眼中闪出狂热的火:“我知道,你是汇通商行的人!”

    莫世安冷笑一声:“这不假。可我不但是汇通商行的人,我还是汇通商行的四当家!”

    宋煦心中一跳。

    他早知道莫大哥来头不,却没想到是这种程度。

    根据他与莫大哥平日交谈所知,汇通商行实乃当今第一大商行。它贯通南北,与几大镖局均有合作,连京城的权力中心都与它有牵连。每年从塞外与海上交易无数珍宝,稳坐商行头把交椅。

    放到现在,地位也不逊淘宝了。

    这么个大商行,底下何止几万人?

    它的总部,主要管理人,怎会不在京城坐镇?

    是以,总在他们春阳县附近逗留的莫世安,最多被宋煦在心里安了个“地区经理”的头衔。

    “四当家”这种企业高管的地位,是万万没想过的。

    连他都吓了一跳,更何况周围那些家丁。

    反倒是钱雨,依旧是笑眯眯的表情,让人看不出他的心绪。

    莫世安继续道:“我原以为你是为了我的地位财富而接近我,毕竟我吃穿不愁,看上去确实不缺钱。但我万万没想到,你非要以伤天害理的手段来搏的,竟是这样不值一提的利益。”

    他着着,连自己都不能理解,疑惑道:“你到底图什么?”

    “因为这是我该做的事啊。”

    钱雨柔声道:“你得好像可以带我远走高飞,但你带了吗?你向我表明身份了吗?我没有退路,当然每天做这些事…………至于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是因为你也怀疑我吧?”钱雨柔声道。

    “嗯?”

    “你觉得我可疑,便处处试探,事事遮掩……”

    钱雨声音发颤:“我问了很多次,你去哪儿了,你什么时候回来,能与我过年吗,可不可以一直住在我这里,只我两人共饮好不好……我问了很多遍很多遍,你从不回答我。”

    “我、”

    “因为你怀疑我!”

    钱雨突然大吼,老黄牛吓得伏在了地上。

    “……你怀疑我,防备我。是啊,我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人,突然对你投怀送抱的,很可疑啊……我知道,可我能怎么样,我什么都不能,只能哀求你留下来陪陪我……”

    “如果你真的无心,早就调头跑了。可是你一直对我若即若离,好言好语。我从没见过你这样的人,你对我这样好,我当然不能放手了。”

    “你是不是,好哥哥?我可有做对不起你的事?反过来……对其他人做什么,又与你何干!?”

    莫世安眉头紧皱:“对我好,对其他人心狠手辣,并不能减轻你的恶毒。”

    钱雨被恶毒二字戳了心。

    他大声笑起来,只觉得浑身畅快。

    没错,他是恶毒,他就是恶毒!

    既然连莫大哥都他恶毒,他要是不做些什么,岂不是愧对了这二字!?

    本来圆润可爱的脸,被怨气浸染得浑似恶魔。莫世安的风光霁月与他相隔更远。

    瞧,他们一点都不配。

    “给我上!他再有钱,现下也不过就是一个人。活捉了还能向他那商行要点赎金,谁立了功,到时候就能领万两白银!”

    先前犹豫的家丁们一个个重燃了气势,莫世安转头看了一眼宋煦。

    “保护好他们俩,其他别管。”

    宋煦心头狂跳,却见莫世安左冲右突,一把短刀使得出神入化,涌入人群,宛如一堵不可逾越的高墙。

    他向钱雨那里疾速靠近,不等后者有所反应,便将人一把掳起,随即一个呼哨,紫电从林子里狂奔出来!

    “你们主子在我手里!”他大喊一声,翻身上马,朝着西边一夹马肚。

    后头的家丁们都懵了,一个个的转头找马就要跟上去。

    紫电长嘶一声,前蹄高扬,冲出去的瞬间就甩了他们老远,惹得其他马匹也纷纷亢奋地起响鼻,跟着跑起来!

    钱雨疯狂挣扎,却被莫世安一手摁住口鼻,唔唔唔地不出话。

    只见莫世安两人一骑,后将这些家丁们全都带走,前后竟不过两息的事。

    宋煦如梦初醒,赶紧翻身起来,揪起还缩在老牛身旁的田庆:“起来!人没了,我们赶紧回村!”

    春迷迷糊糊的,意识始终没有完全恢复。

    宋煦心中着急,又以为事情过去,松懈了一瞬——

    一把寒刃搭在了颈侧。

    身后传来粗重的喘息。

    “你……你把刀放下……”

    宋煦不敢动,手一松,匕首掉进雪里,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微微抬眼,见田庆身边也有一人,同样举着剑。

    是钱家家丁。只有两人。

    或许是刚才没来得及上马的。

    他心中有了判断,尽量平和气息,道:“兄弟们,不要急。你们要钱吗?我有。”

    然而两位掉队的家丁不为所动,依旧举着剑。其中一人眼睛瞄向春,似乎在思考着怎么办。

    宋煦趁着机会,突然发力,徒手握剑,一拉一推,将身后人猛地掀翻!

    “你!”田庆身边那人抬起剑柄将他晕,转头加入了宋煦这边的战团。宋煦与对手扭在地,双方都想争夺那柄掉在地上的剑,却相互奈何不得!

    突然耳边踩下一只脚,宋煦迅速一个翻滚,反身用腿一勾,对方猝不及防被拉倒在地,剑划出一道弧线插在了不远处。

    一拖二,虽然吃力,却并不是不能。

    春还病着,田庆不顶事,他绝对,绝对不能在这里倒下!

    “啊啊啊——!”僵持之际,宋煦猛地发力,赤红着眼睛将其中一人死死摁在了车辕旁。他够不到剑,便用手掐,直掐得那人双眼翻白,口吐白沫。

    忽然间腿上一痛,他不由地松劲了一秒。

    仅仅是这一秒,身后的人便跃起,也掐住了他的咽喉。

    “呼……呼……”

    他浑身发热,眼前泛黑,只凭着一股固执强撑着。

    十几秒时间拉得无比的漫长,他甚至觉得灵魂又飘了出来,站在高处嘲笑他。

    他甚至好笑地想到,如果还有一次机会,再有一次就好,他一定要去学散武术自由搏击……如果能进入一个武侠世界,他一定专心练武绝不谈恋爱,除非拿到了江湖第一高手之类的称号……

    只是不知道,那样的世界里还有春吗?

    “啊——!”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惨叫,那声音凄厉刺耳,听在宋煦耳中却只是朦朦胧胧。

    新鲜的空气涌进肺里,他不受控制地大声咳嗽,手里却不敢松劲。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眼前渐渐回复光明,喘着粗气低头看,发现自己手下的人已经没了声息。

    是谁救了他?

    宋煦茫然的回头,却看见了本该躺在车上的春。

    春面色潮红,反手握着剑,一脚踩着那人的膝窝,一手拽着对方的左臂,一下一下,不停地戳。

    那人已经死了,再戳都要烂了,春却像看不到似的,仍然保持着机械的活动。

    宋煦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心中酸涩,从后面把春抱了个满怀。

    “别砍了,已经没事了。”

    春顿住,脱力似的靠在了宋煦怀里。

    “……煦哥。”

    浑身乏力,整个人像飘在云端,脚落不到实处。

    但他还记得自己睁开眼睛时看到的那一幕。

    他的夫君被人掐着脖子,他的夫君竟被人掐着脖子!?

    春瞬间爆发出一股冲力,一个擒拿手就将人踩在了脚下。

    莫世安教过的动作他练了很多遍,使出来甚至不需要多加思考。

    然后他的大脑便成了一片空白。

    直到此刻,他又回到了煦哥的怀抱,心终于落到了实处。

    “煦哥……”春哽咽道:“我会变强的,以后一定,一定不会让你再遇到危险,我会变强的……”

    宋煦终于忍不住眼泪,将人紧紧抱在怀里。

    “我才是,我才是最没用的。”

    大雪一直不停,泪水没一会儿就结成了冰珠。

    他喃喃道:“再不会有下次了,我保证。”

    ***

    钱雨头朝下被摁在马上,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被颠得移了位。

    他干呕了几声,莫世安却扔牢牢摁着他,丝毫没有动摇。

    紫电能被汇通商行的四当家看上,自然不是什么凡马,尤其与其他马匹竞速时,差距更是肉眼可见。

    他们一气跑出五十里,回头一瞧,半个人影都没有了。

    莫世安终于放慢马速,渐渐停下。

    只见四周皑皑白雪,面前却有一座木头屋。

    不知是谁建来做什么的,顶多只能遮风挡雨。

    莫世安把人一拎,扔进了屋里,转身出去了。

    钱雨缩进角落喘气,没一会儿见莫世安又进来,手里抱了一捆木柴。

    他生了火,四周看了看,最后才用冷漠的目光看向钱雨。

    “你,杀过人。按理,偿命也没什么不可以。但我给你一个机会。”

    钱雨抬起头。

    莫世安生得本就高大,此刻他站着,自己缩着,更显得如巨人般伟岸,自己如蝼蚁般渺。

    “你在这儿反省。我每日来看你一眼。什么时候反省好了,我什么时候放你回去。”

    钱雨呆呆的,并不话,莫世安也不要他的答案,转身出去了。

    风雪把门吹得嘎吱作响,不一会儿,紫电了个响鼻,接着便是马蹄渐远。

    钱雨依然呆呆地望着门。

    反省?

    有什么好反省的。

    我是什么样的人,不都看明白了吗?

    他嗤笑一声,突然胸口一痛,一阵咳嗽闷在喉咙里,止不住的泛疼。

    等这一阵撕心裂肺过去,钱雨颤抖着摊开捂着嘴的双手。

    火光映照下,是刺目的鲜血。

    “啊……”

    他一时愣住,最近缠绕在心的那股烦闷感突然有了解释。

    他咳血了?

    怎么会咳血?

    什么样的病会咳血?

    怕是……要人命的病吧。

    钱雨心中突然想起他曾经无数次略带得意讲出的话语。

    ——“天理昭昭,报应不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