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A+A-

    秋寒瑟瑟, 临近入冬, 早枯叶上仍凝着一层霜,薛棠出门前穿了件披风, 双手拢在兔绒暖袖中。

    廊下站了个眼生的侍女, 踌躇着不敢进甘露殿去。她看到薛棠,眼睛一亮, 忙上前行了个大礼,“参见怀宁县主。”

    薛棠颔首, 准备从她身侧绕过去, 她又凑了上来,“县主,您是……准备去看皇后吗?”

    薛棠停下脚步,好好地量了她一眼, 确认她并非是甘露殿的宫女。她手里端着一碗药汤, 神色焦灼,“县主能否和皇后一声, 我家昭仪想送一碗安胎药来, 可……这甘露殿的宫女却不让奴婢进来, 奴婢不知该如何给昭仪复命……”

    原来是尤昭仪宫里的人。薛棠笑了笑,“那就不要送了。”崔皇后也不缺一碗安胎药。

    那宫女却一下子跪了下来, “县主, 求您了!您知道, 我家昭仪现下处境难堪,其他宫里的女眷都欺负我们, 皇后疼爱县主,将县主视为生女,也只有县主能替我家昭仪做主……”

    “做什么主?”一道冷冷的声音横插进来,薛棠一愣,蔺湛不知何时出现在两人身后。

    那宫女面色一慌,伏跪在地,她手里的碗却被蔺湛一把夺走。

    他低头闻了一下,看也不看往身后草丛一扔,“啪”一声摔了一地的碎片,俯身道:“告诉你们昭仪,少她的主意。”

    宫女面色惨白。

    “听明白没?”

    “奴、奴婢明白。”她颤抖着点头,爬起来欲走。

    “碎渣捡干净。”

    宫女一把抓起碎片,手心被割破了也浑不在意,几乎是夺路而逃。

    薛棠胆战心惊地看了蔺湛一眼,不知他又在发什么脾气,却见他神色已经云销雨霁,全然看不出方才威胁时的冰冷,朝她微微笑道:“陪我走走?”

    薛棠磕磕巴巴道:“我、我是来看皇后的,改日再来陪殿下可以吗?”

    蔺湛眼底幽黑,目光在她面上流连片刻,“好吧,那你别忘了。”

    薛棠一愣,有些不习惯他如此神色,随意扯了个话题,“殿下今日……也是来看望皇后的吗?”

    蔺湛道:“我是来看你的。”

    薛棠觉得他这个样子有点反常,停下脚步,“殿下找我有什么事吗?”

    海棠色绣金莲纹的披风,衬得她肤色愈发雪白,像嫩芽尖上最干净的一抔白雪。蔺湛想起昨晚那个旖旎的梦,把手伸向她的鬓角。薛棠微微往后退一步,这么一瞬息的功夫,他冰凉的手指擦过脸颊,指间多了片枯叶碎片,着旋摇摇晃晃地往地上飘。

    原来是捡枯叶。

    薛棠看着他身上只一件单薄的翻领长袍,投桃报李地将暖袖递给了蔺湛,“快入冬了,早上好冷,这个暖袖给殿下。”

    蔺湛犹豫了一下,接了过来,暖袖上绣着一丛幽兰,带着她手上的体温。他笑了笑,“真要送我?”

    薛棠点头。她冬天怕冷,暖袖备了好几个。

    “我觉得,不太暖。”蔺湛将手伸了进去,挑剔地评价。

    “怎么会?我都捂过了。”

    “真的不暖。是你没缝好,线脚里漏风了吧?”

    薛棠哭笑不得,觉得他是故意找茬,自己把手伸进去摸了一把,“明明还有余温呢,再不济可以去暖炉上熏一下……”她的话忽地一顿,感觉自己的手指被一只冰凉的手攥住了,继而又摸了上来,握住了她整只手。

    “好冷。”她了个冷战。

    蔺湛道:“我现在觉得挺暖和。”

    慌乱间薛棠一个用力将手抽了出来,让他微微一愣。她连告退都没有,脚步凌乱地消失在拐角处。蔺湛将暖袖握在手中,对着空气道:“是真的很暖啊。”

    ……

    “皇后闲来无聊,便给殿下缝了一套冬装。”北地的狐裘料子,光滑油亮,领口一圈压着一道黑边。内监见蔺湛无动于衷,将漆盘放下,又拿来一对暖袖,同样也是狐裘的料子,蔺湛终于抬了抬眼。

    内监道:“这是周姐送来的。”

    蔺湛额角一跳,将手中正读着的书往案上一放,扯出一个笑,“知道了,代我谢过母后,让她劳心了。”

    内监退下,他面上的笑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提起那对暖袖,好似勾起了什么回忆,眉目逐渐舒展,然后将它们往一旁炭火盆中一扔。

    伫立在一旁的荣铨神色微动,内心苍蝇搓手,敢怒不敢言。

    蔺湛拿起书,“含霜殿有什么动静吗?”

    “半点也无。”荣铨道:“殿下放心,尤昭仪以后一定再也不敢了。”

    “不安分的人,向来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蔺湛翻过一页,“不过,她也算是父皇的人。”

    ……

    含霜殿后院,莫名其妙多了一具宫女的死尸。

    尤昭仪半个多月没有见到皇帝了,惊骇之情无处诉,又不敢对凶手有半句怨言,只好先命人将尸体悄无声息地埋了,当做无事发生,但她到底吓得不轻,当日便病倒了。

    她以为这位怀宁县主好话,才想着先试探她一回,谁知太子居然出现在了那里。

    太子向来与皇后关系僵硬,他什么时候这么殷勤地往甘露殿跑了?

    尤昭仪背后一片冷汗,幸好没有在药汤里加什么东西,否则要是被他发现……后果无法想象。

    她面色苍白,嘴上起了浮皮,已没了往日受恩宠时的艳色,终日躺在塌上唉声叹气。

    孩子……她也想要一个孩子,为何皇后人老珠黄,却能一夕受孕?

    尤昭仪不甘地摸着腹。

    “昭仪,有人求见。”侍女的声音中透出一丝慌乱,“是太子的人。”

    尤昭仪心中一慌,慌不择言地脱口而出:“都抵了一条人命了,太子还想怎样?”

    “没想怎样。”一道声音冷不丁传来,“殿下,若想此事不被陛下知晓,还请昭仪乖乖听话。”

    ……

    初冬下了第一场雪,皇宫内一片银装素裹,河面结了冰,仙池宫内梅花盛开,点点殷红夹杂在素白之间,犹如迢迢银汉中的星辰。

    皇帝摆驾仙池宫赏梅,顺带也让崔皇后出来走动走动,太医不能整日卧床。崔皇后又带了一众女眷,其中便有她心仪的太子妃人选周琬青。

    徐琦被贬后,朝中只剩了周邵还算能干些。崔皇后上回趁着怀孕的喜讯跟皇帝提起太子婚事,趁现在又将这少女带到了皇帝跟前。

    周琬青一身粉橙长裙,上面绣着点点梅花,与仙池宫中盛开的红梅相映成趣,加之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极是讨人喜欢。

    崔皇后有意让周琬青去接触太子,她离席后,在宫女的指引下,很快看到了立在梅树下得少年,眉目硬挺,在满目雪白中犹如一把出鞘的利箭。她耳旁不由想起崔皇后告诫自己的话——

    “太子性子冷淡,对不认识的人都没什么好脸色。男人都不喜欢自己送上来的女人,所以你得徐徐图之,不要将目的摆的太明显,装作不经意便是最恰当不过的。”

    周琬青手心不觉出了汗,一步一步走上前。

    忽地从头顶泼下一堆雪,落进了她衣领里。

    一个人从树梢划过,然后便消失不见了。

    周琬青顾不上抬头去看,她领子里灌进了一大堆的雪,冷得半个身子都麻木了,后背的衣衫瞬间全都湿了。她惊呼了一声,却见太子正往这边走来,许是听到了动静。

    “没事吧?”出乎意料,他的声音还算温和,眉目疏淡,丰神俊朗,和传闻中那个脾气不大好的储君根本是两个人。

    周琬青心中浮起一丝庆幸,行礼道:“多谢殿下关心,女无事。”

    太子嗤笑了一声,如同一声裂帛撕破了周身平静祥和的气势,“我是问你爹有没有事?”

    她的父亲?周琬青不知所云,“女不知殿下的意思……”

    “工部尚书这个位置怎么来的,他心中自有数。”

    他是指,先前那个徐琦……

    周琬青咽了口口水,感觉背后的冷意一下子侵袭到了心底。

    薛棠一个人坐在秋千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

    她披着一身镶银丝的斗篷,边缘一圈兔绒蹭在她下巴下,整个人像埋在了一团白雪中。莹莹雪光流转在她的面庞上,像一块剔透的羊脂玉。

    她膝盖上放着一碟梅花糕,洁白的糕点中间刻着玫红色的梅花形状。

    一只手突然在她背后推了一把。

    薛棠一惊,整个人随秋千甩了出去,很快又安稳地落入了一个怀抱。她正拍着胸口,手里的盘子就被人拿了过去。

    蔺湛咬了口梅花糕,口齿不清:“这是你做的?”

    这货不仅吓人,还偷吃东西。

    薛棠站了起来,没什么好气道:“是方才宴席上的,殿下离得早,又没有吃到。”

    蔺湛咀嚼的动作停了,勉强咽下,连糕点带盘子往后一扔。

    原来不是她做的。

    薛棠站了起来,“殿下,你干什么?!”

    “这东西又甜又腻,有什么好吃的。”蔺湛鄙弃道:“还躲在这里偷偷吃,又不是三岁孩子,你丢不丢脸?”

    薛棠简直要气晕,这是尚食局新做的甜点,她还准备回去研究研究配方。安安静静地在这品尝,又没碍着谁,这位祖宗怎么还自己凑上来找茬了?

    她敢怒不敢言,只好默认了他的话,提起裙角便走。

    蔺湛盯着她转身离去的背影,摸摸鼻子。

    他不是来找她不快的,但……事情发展得又出乎他的意料了。

    总是如此。

    少女的身影忽地一顿,在原地不走了。

    原来薛棠走得太快,没注意踩进了被大雪掩埋的花圃中,一脚下去再□□,绣鞋就留在了雪中,眼睁睁看着雪往鞋里掉。

    她稳住身形,想把脚缩回鞋里,却听身后忍笑道:“你怎么走路的?鞋都湿了,踩着水回去吗?”

    薛棠保持着金鸡独立的身形,嘴硬道:“这里离宜春阁不远,就这一段路,我又不会生病。”着把脚往鞋里塞。果真很冷。

    蔺湛沉默地走了过来,蛮横地一脚踢掉了她的绣鞋。

    薛棠快哭了,她连回去都不行了?

    “蠢货。”他低低骂了一声,提鸡仔一样将她提了起来,薛棠只得扶着他的肩,一只脚便踩上了他的皂靴。

    他还是绷着嘴角,眼底却浮现一丝笑,一面盯着她,一面将她另一只绣鞋也踩掉了,于是薛棠整个人都踩在了他的靴面上。

    他目光有些灼人,薛棠受不了地低下了头,两人亲密无间地贴在一块,看上去好像是她将脑袋埋在了他颈间。她发髻上的碎发蹭着蔺湛的下巴,身上的人轻轻的像一片羽毛。他喉结一动,喊道:“荣铨!”

    树梢一动,露出一抹褐色。

    “拿双鞋子来。”蔺湛想了想,将她推开一些,认真道:“你要什么式样的?”

    他黑眸里好似也燃着一簇黑色的火焰,一触碰就能烫人。薛棠偏过脸,“随便。”

    蔺湛笑了笑,朝荣铨扬了扬下巴,让他离开,然后就着这个姿势,欺近薛棠耳畔,“你是不是知道,皇后要为我选妃?”

    薛棠一愣,“是知道。”

    蔺湛将下巴蹭进她斗篷后的兔毛中,“知道为何不告诉我?”

    薛棠居然从这兴师问罪的话语中听出了一分委屈,好像是受到出卖的孩。她一阵恶寒,了个冷战,“我……忘了。”

    “是忘了,还是……”蔺湛与她对视,墨玉一般的黑眸中流转着雪光,“幸灾乐祸,等着别人收了我?”

    这话很不对劲。薛棠脑子有点晕,“殿下,你先放我下来。”

    “你鞋子都没了。”蔺湛将另一只干净的绣鞋踢得更远。

    薛棠:“……”

    “啊。”他目光一直在她脸上流连,好似一匹狼在量猎物,考虑着从哪一处下口。

    薛棠嘟哝道:“谁能收得了你?”

    蔺湛眸光暗了暗,低声道:“有。”

    薛棠愣怔了一下,没听清楚他了什么。

    “殿下,鞋子拿来了。”

    荣铨将一双蓝底的绣鞋放在了地上,薛棠腰间的手紧了紧,看到蔺湛似乎要俯下身去。

    他、他干什么?!

    薛棠吓了一跳,猛地推开了他,胡乱地踩在鞋面,用生平最快的速度将跟拔上,并将地上两双鞋拎在手里。

    怀里一空,冰冷的空气直往胸膛侵袭。蔺湛垂下手,目光扫到秋千旁一个的雪人,他一来就注意到了。雪人的眼睛是两颗乌溜溜的杨梅,脑袋还没有他的拳头大,蔺湛伸手碰了一下,脑袋掉了。

    蔺湛:“……”

    身后响起脚步声,薛棠走了上来,看着地上碎得四分五裂的头颅,眨了眨眼睛。

    蔺湛有些局促地偏过头,他总感觉她会哭,就像时候看到那只血淋淋的死兔子之后。他问了句废话,“这是你堆的?”

    薛棠感到有些惋惜,却也不能怪他粗手粗脚,摸了摸帽檐上柔软的兔毛,“闲来无事堆的。”

    她从雪中拿出一个用枯草编成的圆帽,甩了甩雪沫。蔺湛很惊奇,“这也是你编的?”

    “对呀。”到这个,薛棠有些自豪,“我不仅会做吃的,还会做东西哦,络子我也很在行呢。”

    络子……蔺湛想起贞顺皇后案上曾放着的一个如意结,精巧细致,结果被他拆了。

    他决定还是不要告诉她了。

    “殿下想要什么,我也可以给殿下做。”少女蹲在地上,笑靥仿佛能融化地上的雪似的。蔺湛一时有些看呆,鬼使神差道:“蛐蛐儿可以吗?”

    完他就后悔了,转身往旁边走了几步,“你也不会编这个……”

    “会的会的,我连兔子都编过。”

    他一转身,便看见薛棠趴在草丛里,拔了几根草杆整整齐齐地放在秋千上。纤纤细指灵巧地穿梭其间,手上不停嘴里也没闲着,大意是她经常来这玩,因为这边很安静,离宜春阁又不远,还有许多花花草草,适合一个人想事情。

    两人一个静静立着,一个蹲在地上,不一会一只草蛐蛐便编成了,薛棠得意洋洋地递给蔺湛:“殿下,谢谢那日帮忙。”

    蔺湛低低“嗯”了一声,将蛐蛐捂在手里,好似这样便能用体温将它捂活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