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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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挨着过年的这几天, 各地的使节陆续入京。大周虽与突厥关系时好时坏, 但自太.祖高皇帝时设下的互市规矩却没有变动分毫,周朝赐下丝绸瓷器, 突厥则以马匹兑换。

    皇帝在明堂摆下国宴, 突厥使节一身北地毡裘,大马金刀席地而坐。舞姬身段婀娜, 殿内觥筹交错,一众女眷坐在大殿的帷幔后。周琬青透过层层帷幔觑着殿上正襟危坐着的一抹紫色身影, 又想起了那日随着冰雪兜头泼下的威胁, 不觉了个冷战,收回目光。

    这太子妃,到底做还是不做……

    崔琉斜睨她一眼,想起姑姑的警告, 只在心底“哼”了声。两人各怀心思。

    “今年好似又要开仗了……”薛棠听到身旁高官家的女眷道。

    “怎么?”

    “听闻突厥用来交换的马, 都是些老弱病残,瘦得根本不能当战马使, 分明是敷衍我们, 你瞧他们一个个趾高气昂的, 当真是不把我们放眼里。”

    崔琉冷笑道:“守卫边疆,本应是薛家的事, 如今却让这些蛮族大摇大摆地欺负到了我们头上, 我薛棠, 你的哥哥是怎么带兵的?”

    薛棠抿唇笑道:“大殿之上人多耳杂,五娘这些话难道不怕被人听了去, 到时候陛下另有国策,被人趁机挑拨离间搅了浑水,该当如何?”

    崔琉攥紧了手中的酒樽,刚想反唇相讥,一旁有人拉了拉她的袖子,“他们来求亲了。”

    大周只送出过一位公主,也是因为开国初年国力不济,只好先向这些异族委曲求全。太.祖甚觉屈辱,发誓以后不会让任何人去北地和亲。直至如今,历经两朝,虽政通人和,国力强盛,但因皇帝对薛家的忌惮,使得薛恂在北庭束手束脚,万事须得巡察使请得圣旨,能则,以退为主,一来二去,也不得不放弃了边境的一些人烟稀少的城镇。

    突厥趁机逼近,不仅在进贡的马匹上疏忽了不止一星半点儿,现在甚至要求嫁娶公主。

    皇帝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黑了下去,一旁鸿胪寺卿见状,客套地表示,此事以后再议。

    “如若真要嫁公主,那只得从宗室中挑选一名,封她为公主,嫁入突厥……”下了宴会,崔皇后便跟皇帝商议此事。

    “宗室?”皇帝将腰封解下,冷哼了一声。

    他长于宫廷权谋之中,没有太.祖马上征战的英勇,以政变夺得兄长的皇位后,将所有人都关在了庐州监狱内,不准踏出半步,现如今要在他们之中挑选公主……无异于自脸。

    崔皇后考虑到这点,心翼翼地建议道:“陛下若不愿,妾倒觉得,也不一定是皇室宗亲……”

    皇帝眼睛一眯,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

    不是皇室宗亲,却有皇室宗亲的地位,放眼满朝文武,只有燕郡王这一家。

    皇帝沉吟片刻,道:“把那孩子叫来。”

    内监唯唯,匆匆退下。

    “殿下的意思,是战?”郑延龄缓步走上台阶。

    “蛮族人永远不会满足,一味退让,只会让他们得寸进尺。”蔺湛低低道:“去年的一败,丢了一座单于都护府,再退下去,怕是连北庭都没了。”

    “殿下这话,也不尽然。”崔见章道:“突厥可汗传位于最的儿子阿史那绥,这年轻人可也是心心念念地想仗,殿下这么,岂不是正遂了他的意?”

    年轻人,是在暗示他也很冲动?

    蔺湛一笑,停下脚步,正视他的目光,“国舅觉得,开战与否,一个女人便能解决问题?”

    两人之间硝烟渐起,郑延龄清咳一声,和稀泥:“殿下,崔公,我们还是等和陛下商议了再做决定吧。”

    这个时候,薛棠已经从偏门进了南熏殿。

    崔皇后正从殿内出来,身后跟着一个穿青衣贴里的内监,这个内监很眼熟,薛棠每回去甘露殿请安,都能看到他寸步不离地照料在崔皇后身边。

    她留了个心眼,朝崔皇后行礼,却不知皇帝把自己喊去是为了什么。

    “今日大殿上,突厥使节的话,你听到没?”皇帝换了件淡黄色的绸袍,靠在圈椅上,神色放松。

    薛棠心中涌起不好的预感,但仍是点头应了声。

    皇帝示意她过来一些。薛棠走上前,他伸出手,拉过自己的手握在他手中,指腹粗糙,手心却异常温暖,“方才皇后,让朕把你嫁到突厥去。”

    薛棠心底一惊,不觉跪了下来,“陛下,我不、我……”她不要去!

    “朕送过你一幅图,是不是?”

    薛棠点点头,眼中不觉蓄出了眼泪。皇帝一手托起她的脸,抹了抹她眼角的泪水,笑道:“你要是嫁了过去,岂非正好能见到你哥哥了?”

    不是以这种方式见到哥哥啊!如若她嫁到突厥,那薛家该以什么样的立场与突厥对峙?薛家还能不能在北庭这片土地上待下去也是个未知数!

    “别哭了,朕还没下决定,这事还得与太子他们商议。”皇帝面对她的泪水,脸上的表情未动分毫,仍是慈祥的模样,握住她的手却紧了紧。

    薛棠擦了擦眼泪,“那陛下为何……”

    “朕想先问问你的意见,果不其然你是不愿意的。”

    薛棠低下头。

    “朕也舍不得你啊。”皇帝垂眼看着掌中少女白嫩的手,五指纤长仿若玲珑玉笋,未施粉黛却仍流动着一番瑰姿艳逸,像一朵含苞待放的海棠,艳艳其华。

    薛棠感觉自己突然被拉了过去,手被捏得有些疼,帝王的威仪在这一刻展露无遗,让她不能抽出。皇帝喟叹道:“你留在朕身边如何?”

    薛棠浑身一僵,不敢抬头去看皇帝的目光,忽然觉得连喘息都困难起来。

    正这时,内监的禀报声破了这份死寂。

    “陛下,太子、郑相与崔将军求见。”

    “让他们进来吧。”皇帝松开薛棠的手,“你先回去。”

    薛棠告退,腿像烂泥一样软,与蔺湛三人擦肩而过。

    蔺湛余光瞥到了她手上的红痕,一刹那面色结了寒霜。

    ……

    “今年对突厥是战是和,陛下依旧犹豫不决。主和派喊得最厉害的便是崔党,去岁赈灾修殿,国库已经所剩无几,若是开战,怕的便是粮草辎重跟不上。不过,燕郡王的军队尚且陈兵北庭,尚未有回京的迹象。”左庶子韩旷忧心忡忡:“殿下,今日陛下可有表态?”

    蔺湛低着眼,看上去神游天外。

    “殿下?殿下?”

    蔺湛回过神,“你继续。”

    韩旷叹了声,只好压下焦躁的心情,也压低了声音,从袖中拿出刻着火漆的竹筒,“这是灵州刺史徐授业上给东宫的奏报,河北一带有胡商出没,好似在买卖军械。臣觉得,这几年与突厥战事愈发不顺利,可能是有人从中作祟……”

    蔺湛目光如炬地看着他,“父皇知道吗?”

    “徐授业先前也有上奏,不过被人压下了,陛下恐怕不知。”

    “我知道了。让他继续查。”他顿了顿,“暗暗地查。”

    此次东宫会议蔺湛有些心不在焉,结束之后立刻便去了宜春阁。薛棠趴在石桌上,下巴搁在交叉的双臂上,看上去睡着了。

    蔺湛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又轻手轻脚地在石凳上坐下,撩开她的袖子,手腕上那一处红痕还在,逐渐发紫。

    薛棠模糊间感到有人在揉自己的手,力道不轻不重,只是指腹上有茧子,偶尔刮到她肌肤,显得有些粗糙。她缩了缩手臂,“别……”

    那人的动作一顿,轻声道:“还疼吗?”

    “不疼。”薛棠道:“你揉得我疼……”

    那人好半晌没话。

    过了片刻,她的手又被拉过去,湿热的吻落在上面,蔺湛盯住她的目光愈发幽深,低声道:“这样还疼吗?”

    薛棠“嗯”了声,脸颊在手臂上蹭了蹭,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趴着,“不疼了。”

    蔺湛笑了笑,继而眉眼一沉,“你放心,不会让你走的。”

    到了晚上,皇帝登朱雀门崇绮楼,与民同乐。突厥的使节没有等到确定的回答,陆续先回了使馆。

    皇帝白日里因突厥使节的无理要求心有不悦,早早离席,崔皇后见状也跟着回了宫,又让人给崔琉带话让她早些回府。崔琉敷衍地应了声,却仍坐着不动,似乎在思量着什么。

    崔皇后扶额,让人再去催她。

    都跟她了,让周琬青当太子妃只是权宜之计,她却一根筋吵着闹着要自己去解决,她就一张脸能观赏,脸又能解决什么问题?

    一旁汾阳长公主见状,笑道:“妹妹不必担忧,五娘年纪,贪玩些,就让她再多待一会吧。”

    她今日穿了一件大红色的石榴裙,满头珠翠,额心贴着梅花花钿,妆容艳丽,仿佛二八少女。崔皇后知道,驸马卫敬也随着皇帝早早离了席,夫妻之间几乎没有几句话,心下不由一哂,面上仍笑道:“姐姐的是。”

    汾阳长公主倚着栏杆,低垂着双眸看着底下与众人祝酒的锦袍郎君,身如玉树,举手投足间已经有了几分和她哥哥一样的帝王风度。这般的少年郎,如何不令人倾心呢?她摇着团扇,轻轻笑了笑,对身后一名内监道:“今日游灯会热闹,你不必在我身边伺候了,下去吧。”

    那内监抬起头,溢彩流光一下子将他面容照亮,剑眉星目,颜如渥丹,倒是一表人才,只可惜长得再好看的人,若肚子里尽是草包,不过也只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罢了。

    华灯初上,人烟浩繁。灯光映照在河面上,犹如洒了一层金粉,熠熠生辉。

    “陛下只是而已,不会让你真的去和亲的。县主,您不要为此忧心了。”绿鸳在一旁为她沏着热茶。

    “我没有担心这个。”薛棠撑腮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画舫的船不大,两侧挂着饰有珍珠的织绡帘子。她低头去看茶杯里徐徐下沉的茶叶,道:“我在想哥哥,他是不是不会回来了……”

    心心念念牵挂着的亲人再一次只能以一封信来倾诉衷肠,薛棠心里不禁又是失落又是难受,她双手捂着茶杯,道:“绿鸳,你先下去,我想一个人坐坐。”

    绿鸳欲言又止,只好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薛棠静坐半晌,忽地听到“咚”一声,肉体倒地的声音。

    她心中警觉,喊了一声:“绿鸳?”

    没人回应。紧接着,船上的帷帐被一只手掀了开来,一名男子缓步走入,脸上挂着浮浪的笑,一开口便是冲天酒气:“这船上果真有美人……”

    薛棠乘坐的是官船,哪个世家子弟会喝醉了酒来招惹她?

    “你站住!”她扶住了窗台,大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斥道:“好好看清楚我是谁!”

    男子酩酊大醉,摇摇晃晃地朝她走来,花花绿绿的灯光下,照得这张还算英俊的脸看上去异常恐怖,薛棠愣了一下,忽然想起来,此人好似是今日跟在崔皇后身边的那个内监。

    她往后看了一眼,洛水两岸灯光璀璨,只是官船两侧都没有其他画舫了。薛棠咬了咬牙,扶住窗台,将大半个身子都探出去,“你若再近一步,我便从这里跳下去,到时候你也逃不了!”

    “什么怀宁县主,反正是要送给别人睡的……”

    薛棠心中一惊,他连自己要被送去和亲都知道?

    思绪纷乱,那人趁她呆愣在那,一脚跨过来抓住了她裙摆,薛棠躲避不及,只能往后仰去,却忘了自己方才探向窗外,“嗤啦”一声,裙摆被抓破,她整个人也坠入了湖中。

    ……

    “太子从不乖乖听我的话,陛下虽看重我们,也不代表能让我们为所欲为,姑姑将周琬青推出去,是先试探一下陛下与太子的态度。你以为周琬青能当上太子正妃?想想先前那些人是怎么一个个的树倒猢狲散的?姑姑这是为你好,你须得沉得住气,现在还不是时候。”

    崔皇后的话在耳畔响起,崔琉攥紧手帕。

    还是不甘心,姑姑的话也不见得对。明明姑姑好不容易怀孕了,重得圣心,为何还要如此投鼠忌器?

    她深吸一口气,看到坐在宴席另一端的少年。时候已经不早了,他正接过下属递来的外氅披在身上,准备离去,面前酒樽里的酒喝了大半。

    会成功的。

    她默默心道,而后也紧接着上了自己的马车。

    洛水中飘着点点花灯,如同一条橘黄色的长龙漂浮在河面上。蔺湛坐上马车,揉了揉眉心。

    愈发头晕脑胀,那酒喝了一口便有些吃不消。

    “殿下,是要回去吗?”荣铨的声音。

    蔺湛撩开车帘,眼底倒映着点点璀璨的灯火,没有应话。

    忽地,湖中央一条画舫好似出了什么争执,“噗通”一声。

    人声立时嘈杂起来,好些人跑到岸边看起热闹。“怎么回事?”

    “有人落水了!”

    “快来人救命哪——”

    蔺湛太阳穴突突地跳,连块安静地都没有,不耐道:“走!”

    “殿下,”荣铨定睛朝河里看了看,“那好像是个女人。”

    药效逐渐上来,浑身瘫软,又燥热难耐。蔺湛双手交叉搁置在腹部,往窗户外看去。

    河中漂浮的一件蜜合色外袍,就是她白日里穿的。

    垂死病中惊坐起!

    他浑身又来了力气,挤开岸边看热闹的人群,一脚踩上河边的护栏,纵身跳了下去。

    河水冰凉,正正好将他身上的燥热压了下去。他提了口气,抓住了少女的手腕,将她拉了过来,她好似十分抗拒,不断地想挣脱,蔺湛猛地拽住她,往岸边游去,“是我!”

    薛棠“哇”一声哭了出来,抱住他脖子,“殿下,你来了……呜呜……幸好你来了……”

    蔺湛靠着栏杆,拼着一口气站稳身形,抱住了怀里瑟瑟发抖的身躯。荣铨从马车里找来他方才脱下的大氅,罩在两人身上,蔺湛一低眼,见薛棠裙子扯碎,亵裤一脚卷起,露出雪白的腿,眼底一暗,索性将整件大氅都裹在她身上,将她抱进了马车。

    “还有、还有绿鸳……”薛棠抽噎道。

    “知道了。”蔺湛道:“荣铨,去找。”

    “那个人……他逃走了……”

    蔺湛眼神一寒,将她放置在马车里,想亲自去追。薛棠无意识地抓住他衣摆,手指因寒冷而剧烈发抖。蔺湛体内烧得厉害,浑身却冰凉,强忍着压下不适,重新坐回马车,让人重新驶回了崇绮楼的一间暖阁,又让人拿干净的衣裳来。

    冬天掉水可不是什么舒服的体验,薛棠笼着大氅,仍是冷得两齿都战。她不心碰到蔺湛的手,发现他浑身都滚烫,宛若发了高烧,不觉一惊,“殿下,你怎么了?”

    蔺湛认真地看着她:“你离我远点。”

    薛棠“啊”了一声,他嘴上这么,手里却紧搂着她的腰不放。

    漆黑的大氅下露出她雪白的脖颈,因方才的挣扎领口扯开不少,怀里的身体像一具冰凉舒适的玉,蔺湛压着她一起倒在了塌上。

    薛棠被压得差点咽下一口气,挣扎着想推开他,蔺湛握住她的手臂,扯到一旁,却连带着她的里衣也翻开了,露出一片白得耀眼的肌肤,水红色的肚兜,以及肚兜上绣着的金莲。

    “……”蔺湛面色一动,喉结也动了一下,眼睛盯着那一抹浅色的沟壑,“这可不是我扯的。”

    他还恬不知耻地甩锅。薛棠气极,反手一巴掌。

    蔺湛愣了。

    又是一巴掌在左脸。

    “你——”蔺湛咬牙,目光却仍黏在她胸前。

    “啪”第三个耳光。

    “你人上瘾了?”他一把擎住薛棠的手腕,眼中冒火,左脸清晰可见地浮出五个重叠的指印。

    薛棠于怒海中回过神,立刻怂了。

    完了,他要生气了。

    蔺湛怒气冲冲地瞪着她半晌,似乎还没从被连三个耳光的震惊中走出来,好半晌,他才一个字眼一个字眼地挤出话:“你能不能别总左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