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所谓深渊
美人一步步走近。
裙裾上是牡丹连绵, 衣袖边凤凰展翅, 翎毛如生, 腰间一圈明珠勾勒出腰肢轻软,环佩流苏摆得如风中柳, 声音悦耳。
她乌髻似天边暮云低垂, 流苏横斜如明星荧荧,步摇飞坠如金乌当空。
再如何璀璨, 也夺不过一双眼眸里的神采。
天晓得破军和天姚为舒遥这一身看起来尚且过得去, 配上他容色堪称惊艳的装扮付出多少。
魔宫里衣盘上的绫罗绸缎,丝绢绮纱迤逦至门前, 上面的锦绣辉煌与一匣匣敞开的金玉珠宝交相辉映, 映得殿内无须烛火便亮如白昼, 不尽的华靡璀然。
然而破军和天姚两人,却对着舒遥沉默下来。
舒遥挑出的衣服,大红配粉红, 鹅黄配亮紫。
若是白的, 则密密麻麻缀了一堆能让人看着,心里发毛的珍珠贝类。
若是红的, 则五颜六色层层叠叠堆满了令人眼花缭乱的绣花。
若是轻薄如罗, 则有把它装饰得不再轻薄的各种镶嵌刺绣。
若是厚重如锦缎,那更好了。
织金描银统统走一通, 不挤满布料不要钱, 反正布料遭得住。
布料:“你们有问过我的想法吗???”
破军看了会沉默,天姚看了会流泪。
破军静默半晌, 坚强出声道:“其实比起你为何会选出这些,我更好奇,是哪个瞎了眼的,会把他们放进来。”
破军有点窒息。
常言,伴君如伴虎,他一边要防着舒遥复读上瘾的卫珩卫珩卫珩,一边要心一不留神被寒声寂影抽上门来,已经很累。
人生艰难至此,为什么还有人,要这样伤害他的眼睛?
天姚也禁不住抹着眼泪,哀戚劝道:“尊上,您若是不想穿女装,整个天下,仙魔两道,没人能勉强您,何苦这样和自己赌气,过不去呢?”
舒遥啊了一声,莫名其妙:“我怎么和自己赌气过去不了?”
他一指被他选出来的那一堆,足以让人眼睛受到不可逆转伤害的衣物来:“我不是正在认真选衣服吗?”
破军和天姚更绝望了。
天姚也茫然了。
她不顾仪态张了一下嘴,不解道:“啊?您这不是成心赌气,方选出来的这些压根没法穿的衣裳吗?”
破军敬天姚有勇气。
天姚想到一个更加可怕的猜想,眼泪更是止不住地落:
“莫非是我近日做事,令尊上心有成见,尊上才特意选此方式敲于我?”
舒遥被他们两个的反应搞得一头雾水:“想什么呢?我心中清楚,莫是一斛珠,便是长安城以及第二域中事,天姚你也出力良多,怎会不满于你?”
天姚:“可尊上您借我的身份,穿这些根本不能一起穿的衣服出去,我的脸面不足道哉,可从今往后,您让世人如何看我一斛珠?”
破军也沉痛劝道:“兄弟,不如改名叫怡红院算了。”
舒遥:“???”
“有什么不妥吗?我觉得很合适。”
破军强迫自己不去看那一堆衣服。
即使肉体强悍如大乘,也是会怕多看两下后和自己的眼睛永别的。
他叹口气,认栽般道:“没没没,挺好的。我以后再也不笑你仗着脸好,一模一样的红衣服穿到地老天荒了,穿到地老天荒挺好的,起码不会换花样来丢魔道的脸。”
这话舒遥听着就不高兴了。
正当他想让破军尝尝寒声寂影的厉害绝非是浪得虚名时,破军手脚敏捷,迅速捡起了几件衣裙堵住他的嘴:
“来来来,你这回出去的衣服也不用操心,全交给我和天姚来。”
“不然我放到天下去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你穿成这般模样和我同行,我不要脸面的吗?”
舒遥并不是很懂他选的衣服究竟哪里出了问题。
这不妨碍他冷声嘲笑:“你的脸面,难道不早在紫薇秘境女装被揭穿时丢干净了吗?”
破军:“……”
他就不该插手舒遥的事。
他就该让舒遥穿着这一堆奇装异服出去晃悠。
破军好恨。
好在在破军与天姚两人齐心协力的努力挽救之下,魔道的脸面,没有丢。
美人是十里牡丹,百丈红尘也不能及的惊人绝色,明艳无匹。
舒遥:“魔道天姚。”
他声线在刻意伪装之下,与原本有的音色并不太像,尽管依旧清冽得冷冷淡淡,却多了几分女性特有的婉转柔美,任是谁也不想将他与贪狼使联系在一处。
倒悬山主,是个没有感情的倒悬山主。
他不为外物所动,问的问题分外冷硬尖锐:“据我所知,魔道没有一个名叫天姚的大乘。”
但话音落地,倒悬山主并未看到诸位同伴的紧绷之色,该悠闲放松的,仍然悠闲放松。
倒悬山主…其实已经习惯了。
他偶尔出神时也会不平想,天下不该如此简单划分仙魔两道。
该在仙魔两道之外,再独立一个他。
原来倒悬山主是想将皆空方丈一起加上去的。
然而想起紫薇秘境时那封神神叨叨的传讯符,想起近来脍炙人口的六道寺秘史——
倒悬山主决定,无情划去皆空方丈的姓名。
不出倒悬山主的意料,江云崖果跳了出来,嘻嘻哈哈没个正形:“看来山主是没去过一斛珠吧。”
倒悬山主缓缓道:“我自幼时练剑起,一直潜心剑道。”
言下之意是确实没去过。
江云崖了然道:“所以,山主也必然不知一斛珠中有位管事的姑娘叫做天姚。天姚姑娘至化神巅峰已久,想来是近日突破的。”
舒遥:“……”
他刚想出口的解释,就被江云崖那么揽了过去。
要不是知道上次江云崖是因为卫珩,替自己遮掩贪狼使的身份,舒遥真想怀疑一下江云崖的真实立场。
显然,破军也动摇了。
他悄悄传音给舒遥:“这一位江宗主,我依稀记得他替你瞒过贪狼使的身份。”
舒遥:“…他与卫珩交好。”
破军仍不放弃:“可也是坠青天,随随便便,把我收进了宗门。”
舒遥:“…明你伪装得好。”
破军满心疑窦:“可这一次天姚与他,并无任何联系,他却帮天姚话了。”
舒遥勉强道:“也许来一斛珠中喝过酒。有过点头之交。”
破军:“他该不会真和让雪天有一段吧?”
舒遥也不能确定了:“应该不会吧…?”
不等他们脑补下去,江云崖以言语证明了他和让雪天没有一段。
他平淡道:“不过我上一次去一斛珠时,所见的天姚姑娘并不长这副模样。”
破军浑身紧绷。
有寒声寂影在,由不得他不提起十二万分警惕。
闻言,他一手挽着舒遥,一手折扇虚虚遮了半张脸,以极其欠揍的姿态笑一声:
“怎么?要知道,在贪狼从前,便是以易容之多闻名的,阿姚为一斛珠中人,归贪狼统领,有几张易容很稀奇么?”
他悠悠然道:“阿姚和我出来,自不必在一斛珠中,定然是要坦诚相见的。”
他这一段话,是明示,也不算明示。
是暧昧,思及破军使的作风来,也能让人联想出无限暧昧。
不负所望,仙道大乘个个面色古怪,低声议论起来:“莫非破军使和这位天姚的关系非同寻常?”
“我看是。”
有人信誓旦旦,瞬间将话题转了个方向:“你记得破军使在紫薇秘境中女装的事情吗?”
“怎可能会忘?”那人恍然大悟,“你是,破军使和她关系匪浅,情同姐妹?”
那人完,也觉得情同姐妹这个形容,好像有点不太恰当。
但是不用情同姐妹,总不能用情同兄弟吧?
就这样罢。
反正都修到大乘了,当然不怕破军使来寻仇。
话的人似受他启发,也跟着明白过来:“不得,破军使女装诸般行为,还是向这位天姚姑娘请教的。”
类似言论很快在众位大乘中传了个遍。
他们看破军和舒遥的眼神,也有了显著的变化。
从开始心照不宣的暧昧,到了如今坦荡荡无所畏惧的量。
我们仙道,才不是满脑子情情爱爱的废料仙道!
破军:“……”
他更想杀了舒遥了。
为什么自己要阻拦舒遥在魔宫大殿中挑衣服?
破军好恨。
一手挑起话题的江云崖得到解释,深藏功与名,不满道:
“我看六宗之中连我在内,五宗宗主悉数到齐,怎么皆空方丈,仍是没有来?”
玄和峰主挑起眉头,此刻全是相熟的大乘在场,不必顾忌太多,她也毫不客气道:
“江乌鸦,皆空方丈我这几百年来没见他一个影,全是从你口中听到的。”
如今江云崖一听玄和峰主话,就听得心惊肉跳。
他由衷认为,杜玄和比他更符合乌鸦之名。
君不见那该死的他和让雪天传闻,就是从玄和峰主口中传出,愈演愈烈的?
于是江云崖赶忙断她,抬出自己理由正事道:“我是想着上一次紫薇秘境中,假若沙弥未撒谎,六道寺秘法又未出错,皆空方丈是前来紫薇秘境的,却直至出境皆不见他踪迹。”
能修到大乘的,哪有几个是傻的?
平时没个正形也就罢,江云崖刻意拿它出来一提,众人便若有所思起来。
江云崖见自己与皆空方丈未成形的传闻侥幸逃过一劫,彻底流产,暗自松了口气,趁热铁:
“皆空方丈若是来了紫薇秘境,必然知晓境中情况,我想六道寺虽避世,至少慈悲为怀,不得皆空方丈此次会来呢?”
卫珩:“不必多虑。”
他话如一帖良方,松开了江云崖久久沉凝的眉头。
江云崖不知道卫珩知道了多少。
也不知道卫珩是怎么看待皆空方丈的。
但他知道,卫珩了不必多虑,就是真的不必多虑。
道尊其人,和其剑上明日一样堂皇正大,光明无暇。
江云崖:“好,那既然人来齐了,不如一起下深渊?”
“且慢。”院长叫住他,“我有些好奇,下深渊以后是我们众人皆落在一处,还是各自分开?”
出于被紫薇秘境坑过许多次的考虑,江云崖谨慎起见,保守回答:“宗中前辈是一人独下的深渊,我亦不知。
倒悬山主:“我不信紫微星会轻而易举将我们放在一地。”
“……”
有道理。
众人心有余悸。
被紫微星坑过多次的血泪教训仍萦绕在心间,使他们久久无法忘却。
紫微星:“……”
你以为那是我想的吗???
谁不想做一颗,可靠又尊贵,让人不敢妄议的帝王星呢。
想起被紫微星坑的一笔笔血泪,众人不免想起自家辈。
玄山掌门问道:“敢问诸位将自家弟子如何安排?我恐怕紫微星似上次一般,牵连无辜晚辈,特意让霜涧在剑阵之中历练,想来所需时日足够等我们出来。”
玄和峰主附和道:“我也是这样安排云鹤的。”
倒悬山主点头:“我亦然。”
舒遥还真有点心疼被无辜丢进剑阵里的辈。
江云崖很放心:“素问他不认人脸,不爱出去,倒无所谓。”
书院院长也很放心:“迟笔自出秘境以来,如有感悟,发愤疾书,不出院落,我也不担心。”
舒遥:“……”
破军:“……”
皆空方丈:“……”
他们不约而同凉飕飕想,是啊,写的不是你大争书院秘史,你当然很放心。
这是你放心就能让人放心的事情吗???
卫珩:“我可不依托封印传送之力,自行辟开一条去往深渊的路途,再带一人。”
玄山掌门眼睛一亮。
他矜持想,我和师弟数百年同门情谊,师弟幼时蒙我照顾良多,此刻,师弟是定然想与我一起下去的。
哎,其实我已为大乘后期,自保足矣,师弟实在不必多此一举的。
玄和峰主眼睛也一亮。
她感动想,我和师兄数百年同门情谊,师兄照顾我良多,此刻,师兄一定是放心不下,想和我一起下去的。
哎,其实我足够独当一面,师兄实在不必如此操心的。
破军也对舒遥道:“不如我也效道尊此举,辟开己身之路,阿姚与我同行?”
自己能不能辟开两界通道,破军不是很有底。
不过没关系,有舒遥在,两人合力,总是不难辟开的。
比起这个,他更担心的是万一舒遥与他走散,没了自己代为隐藏,舒遥不得分分钟走漏了身份。
想想就让人担心仙道大乘和深渊魔族得不到保障的人身安全。
舒遥应道:“可。”
“所以,你可愿与我同行?”
众人揉了揉眼睛。
确定卫珩不是对着玄和峰主,不是对着玄山掌门,也不是对着天姚身边的破军。
是确确实实对着天姚本人的话。
玄山掌门的玻璃心碎了一地,十瓶天王保心丹也救不回的那种。
玄和峰主顾不上揉眼睛,慌忙给他递着天王保心丹,玻璃心也哗啦啦碎了一地:
“贪狼使我能理解,他那样好看,对师兄又是情深一片,甘愿为他转修医道,可眼前这位天姚姑娘是何缘故?”
不对。
玄和峰主发现,单单论容颜,这位倾国倾城的天姚姑娘虽和贪狼使一女一男,不可一概而论,却是一样好看漂亮到极点的长相。
莫非师兄他…
是个颜狗?
玄和峰主心更碎了。
难道师兄喜欢人,竟是不管立场,不管身份,不管其心意与否,单纯看脸的吗?
她以前怎么没发现自己师兄,那么渣呢?
她满腔的感叹最终无所适从,迷惘问玄山掌门:“师兄他是真的不怕被寒声寂影追杀吗?”
玄山掌门费力地翻了翻眼睛。
他费力地发出几个音节。
若是玄和峰主愿意收拾心绪,仔细听他话,大约能拼凑出玄山掌门支离破碎的音节:
“我…好…恨…”
众人眼睁睁看着美人更往破军使身后退一步,眉眼凛然不可侵犯:“道尊何出此言?我奉尊上之命,和破军使同来此地,自然是要同进同出的。”
舒遥刻意咬重了“尊上”两个字。
他此刻也心乱如麻。
他相信以卫珩为人,真把他当作天姚,定不会唐突至此。
可自己完全拿的是剑三系统中的易容,刻意敛息之下,绝不会有被卫珩认出的可能,卫珩是怎么做到的?
抑或是真正把自己当成了天姚,只是单纯觉得自己脸好看?
舒遥心中一沉。
不知为何,明明第二种猜测,是最能有效保留他魔尊尊严的,舒遥却毫无盼望喜悦之意。
我该心怀侥幸,希望他是把我认成天姚的。
舒遥想。
可他又觉得,相较而论,即便是丢个脸,也是无大事。
卫珩所想则更为单纯。
卫珩在第一面便认出舒遥的身份。
他们的关系曾如此亲密,拥抱亲吻,彼此气息交融。
对舒遥气息的熟稔,自不是旁人可与之相提并论的。
再者卫珩以日月入道,修习天道,日月所在之处,一草一木的起伏皆可洞明,其识人敏锐又是不同。
他不知舒遥做女装扮,是爱好使然,还是不得不为。
但卫珩想,如舒遥这般高傲之人,总是不乐意女装一事被人识破拆穿的。
若是自己与他同行,他露出点端倪马脚时,自己也可代为遮掩一二,不叫人心生怀疑了去。
至于破军——
卫珩也寻到很好的理由。
破军上一次女装被拆穿,虽非舒遥所为,也因舒遥而起。
谁知道舒遥和他同行结果如何呢?
卫珩总是不乐意的。
江云崖和院长紧随玄山两人之后,接二连三地失去自己的声音。
倒悬山主怅然低眼看自己从魁剑。
虽他从不敢觑天下修行者,也知卫珩之所以能成为天下第一,必然有其成为天下第一的原因在。
奈何心性沉稳如倒悬山主,于此刻,也不由得升起一二愁绪。
为何如道尊这般尘根未断的人物能在剑道上举世无敌?
莫非是天道不公吗?
在场众人里,唯一心平如镜,淡定如初的,仅有无尘方丈一人。
虽然魔尊女装也的确出人意料。
但破军使都女装过一回,魔尊又有什么不能够的呢?
虽然道尊、道尊与破军使之间的关系也的确让人摸不着头脑。
但是连皆空老友,都有了六道寺秘史,这也只是菜一碟。
阿弥陀佛。
老衲是个见过世面的六宗掌门人,不能给佛宗,给无妄寺丢脸。
看得紫微星心态崩了。
“……”
你们还记得你们的任务,是进深渊扫清魔气,而不是来谈情爱散播谣言八卦的吗?
落难的君王也是君王。
紫微星决定充分展现自己帝王星曜的尊严,给这些人,尤其是那个口出狂言要摘下它的子一点好看瞧瞧,要他知道修行一途可不是那么顺风顺水的。
于是下一刻,封印如远古蛮荒的野兽张开大嘴,随着至纯至粹的魔气溢出,一口将众位大乘尽数吞进深渊腹中。
根本没给他们谁和谁组队,谁和谁开路的机会。
舒遥眼睛一疼。
他在伸手不见五指,暗无天日的一片黑暗里见到了太阳。
天下第一不愧是天下第一。
在此短短仓促一息,连破军都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卫珩却将他揽了过来,一手揽他,一手执剑开路。
剑光照彻深壑,将每一丝每一缕细细沟纹均展现在人前,洞明无疑,疑是这一汪山谷间有蛟龙衔日,金乌飞逐。
如钢刀铁箭,寻常修行者落在此地难免要去掉半身血肉,甚至干脆化为易居森森白骨的劲风当然也不足为惧。
舒遥指尖剑气吞吐几回,最终隐没于无。
这时候和卫珩大出手,不得要便宜了深渊。
和他感情上的事情不,卫珩是实实,救了他两次性命。
舒遥自认是个讲道理的人。
剑光消散,眼前的黑暗沟壑也换了一片场景。
他们来到了全然陌生的土地。
天空昏沉沉的,色泽斑驳,似块久未擦洗的巨大破旧抹布,什么颜色都有,独独缺了本该独属于天空的那一抹明亮青蓝。
也缺了一轮高挂在天空上,遍洒光辉的太阳。
有的仅仅是从天幕之外透过的浑浊光辉,像是夜至深时,农家窗户里一豆燃至昏黄,底下油盏脏污的昏暗油灯,莫名让人不舒服,见了眼皮沉沉战。
这里的风随意一刮,都像是卷着妇女号哭,婴儿悲啼,一声声,一句句,全是饱含着血与泪,肉和骨般的痛苦,连空气也莫名有种腥锈味的潮湿,仿佛下一刻就要血淋淋坠下鲜血在指尖。
舒遥这个在魔道久待的,尚有些不习惯。
他略用一息的时间平复镇定下来,再抬头远望。
大乘的眼力,足以将方圆千里,一览无余。
所见大出舒遥意料之外。
他望见的,全是不见底的荒野,没有城镇乡村,高则欲耸立云端的楼阁直上,低则是在屋檐里不疾不徐吐着白烟详实的砖瓦土屋。
有的仅仅是泥土上红黑陈杂,黝黑的,是本来无人灌溉耕种,干到开裂的土壤。
红的,舒遥根据此地阴风天气,以及江云崖口中的民俗习惯,合理推测是经年日久浸润到土地里的血液。
尚未干涸也不定。
因为舒遥马上看见有两三个黑袍魔族,往他们这边走来。
是魔族,长得也和人类并无二致,有眼睛有鼻子的。
就是肤色久不见日光,过于苍白,眼神阴鸷,衬得整张面容僵硬,无论美丑,都有不出的血邪戾气,可以直接拉去与僵尸相较媲美。
无端与人族隔离开来。
有一人目光如钩,直直盯着舒遥,其中垂涎之意不加掩饰。
他声音木木的,难得的是,在这样麻木无感的声音里,竟能叫人轻而易举听出其中贪婪:
“血食…好生新鲜美味的血食…”
舒遥:“???”
他有点愤怒。
愤怒中又有点不可思议。
舒遥自认,招人觊觎也不是第一次。
只是觊觎他的人,不是眼红他的地位,就是想要他的美色。
作为食物拆吃入腹?
能不能对魔尊,对他现在乔装的美人模样,有一点最基本的尊重?
舒遥扬起手,算给那几个不知好歹的魔族一点点教训,让他们知道,不尊重人,是要付出血的代价的。
有一把扇子赫然出现在他手。
那把扇子较之普通扇子远来得大,红粉绢面,嵌宝金扇柄,精美绝伦,合该在美人手中轻歌曼舞,水袖生风。
而非是用作剑使,杀人砍头。
这把扇子很有点来头。
是舒遥穿越前在剑三中所拥有的武器,叫做血影天宇舞姬,于七秀而言意义十分不同的一把扇子。
曾经为这本扇子,出产武器的荻花副本中,姐妹反目,亲友结仇,撕得那叫一个金银如土,血流满地。
等破军和天姚提议他既然借天姚身份前往,就索性换了武器,免得引人猜疑时,舒遥第一个想起的就是这把扇子。
破军和天姚齐齐松了口气。
这把扇子很好看,既不是奇奇怪怪的颜色款式,也没有奇奇怪怪的花纹雕刻,还能要求舒遥什么呢?
破军:“我能好奇一下这把扇子叫什么吗?”
舒遥没有给扇子易名的想法,随口道:“血影天宇舞姬。”
结果看见破军天姚一脸牙疼。
破军一言难尽:“行吧…我知道,自从你想把一斛珠起名叫怡红院以后,我不该对你抱太大期望的。”
天姚惊恐道:“什么!尊上想把一斛珠改名叫怡红院???”
她犹疑着看了看离她最近的魔宫殿柱,似是在掂量那根柱子够不够坚硬,她一头撞上去,能不能起到以死进谏的惊人效果。
舒遥:“……”
我不是,我没有,别瞎。
他手中的血影天宇舞姬未来得及出口,日月照璧比他更快一步。
舒遥看着剑尖光辉跃动,那轮即将升起的明日,下意识拉了拉卫珩道:“不好,这一剑下去,别是眼前几个,方圆千里内,恐怕留不得活口。”
卫珩:“能少撞上来几个也是好的。”
“我没有意见。”
舒遥一点不知多少万里后面藏着的魔气中心,“只是道尊确定要惊动它?”
他真心实意提建议道:“不如我们还是学学旁的普通修士是怎么的吧?”
“……”
话语未毕,舒遥流光不在原地,看上去很像是被魔族吓得落荒而逃,弱、可怜又无助的人族修士。
魔族难道见到如此对胃口的血食,见猎心喜,怎样这样让他跑掉?
当即拔腿就追!
卫珩:“……”
于是道魔双尊,足足被魔族撵着追了十数里,最终你一扇子我一剑,绝地反杀,解决了几个魔族。
这几个魔族绝不会知道,他们死得竟是这样特殊,这样光荣。
这方圆千里的魔族也绝不会知道,正当他们忙着追逐血食的时候,竟无知无觉中逃过了一场灭顶之灾。
舒遥解决完魔族,沉吟着总结道:“他们虽有神智,可以言语,却大多都是追逐血食的欲望,难以沟通,与绝大多数灵智未开的兽类无疑,远远不如人族。”
“只是尚在深渊最外围,遇到的也应该是低等魔族,不知高等魔族又如何?”
卫珩不答话。
舒遥忽然想起自己如今天姚的身份,心头咯噔一跳。
他回想自己刚刚行为举动,没有过任何异常出格的,方放下心来。
虽然,卫珩十之七八,已经认出了自己。
但人活着,总是要有希望的。
万一呢?
为这万分之一的希望,舒遥愿意尽职尽责地扮演角色,装聋作哑。
正当他犹豫着,自己该怒斥卫珩登徒子好,还是该装作无事发生好,听得卫珩道:
“你头发松了。”
不错,先是入深渊时的如刀罡风。
再是和魔族追逐十余里的奔逃。
即使是开挂如修行者,原本经过天姚妙手修饰,如叠云般的发髻,此刻大约已经变成了暴风雨前的乌云。
舒遥僵硬在原地:“……”
道理他都懂。
可是他不会梳发髻啊!
本来想着和破军一起,有破军帮忙上手一二,舒遥也很放心。
反正破军和天姚是不放心他自己动手的。
这样一来,两相放心,皆大欢喜。
独独没想到紫微星玩的这一出。
舒遥又开始考虑起从卫珩手上抢过紫微星,报复性将其挂在长安城头的可行性。
卫珩轻轻叹了口气。
阿遥甘愿女装前来,必不是想真身见他的。
若是自己此时破他身份,阿遥定然不会高兴。
不得要面对的便是寒声寂影。
卫珩:“要我帮你一二吗?”
舒遥:“……”
若是他不用,就要自己挽头发。
天姚会挽头发。
自己不会。
必然露馅拆帮。
权衡再三后,舒遥僵硬开口:“多谢。”
他背对着卫珩,因而卫珩错过了舒遥眼中一抹杀气。
最好卫珩别把他错认成天姚…
挽发这种事情,在他们两个表明心意时,也尚未有过。
等一等,所以,倘若卫珩没有把自己错认成天姚,那自己为何还要在他面前装天姚?
舒遥也错乱了。
甚至想自暴自弃。
他错乱的这半晌,卫珩都没有帮他挽成一个章程。
手中的头发很好,望之即知前人比喻的巫山云,墨锦缎一类话绝非虚言。
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卫珩也不会。
他只拨开了发间种种饰物,再进一步的,便默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很好,既被几个低级魔族追着跑十余里之后,道魔双尊又双双地被一把头发难住。
舒遥深深吸一口气,简直无法想象一刻钟以前的自己究竟犯了多大一个蠢。
他一把劈手从卫珩掌间夺过饰品,微恼着冷声道:“多谢道尊好意,我看散下来很好,就这样罢!”
卫珩从善如流,谈及正事:“魔气源头当为深渊中心,其余入深渊的也定然往那处走,我们就此启程?”
越走舒遥越发现,他还是想得太天真。
他以为走一段时间能看见城镇,多少能进去探一下消息,结果他们行进了几个时辰,依然是一片荒芜,偶有魔族出没。
要不是大乘神识让他探知到自己确与深渊中心近了几分,舒遥几乎要以为他们原地没有离开过。
一波又一波的魔族为血食前仆后继,杀得舒遥已经麻木,甚至连做戏都懒得做。
这次还是有一点不一样的。
舒遥欲弹指挥出几缕魔息沙杀掉拦路魔族时,有一团茫茫青芒替他们解决了麻烦。
那团青芒之中,生机焕发,与此地浓重纯粹的死气分外格格不入。
舒遥下意识想起一个人,江云崖。
那团青芒中的气息,看起来倒是和他师承一家。
有个男子自僵在原地仍未倒下的魔族尸体中走了出来。
他看上去已不年轻,两鬓微霜,然而容颜俊朗,气度不凡,笑起来依旧有让人倾倒的魅力。
他眼中也含着惊讶,像是很意外能在此地遇见两个人族修士,笑着先破僵局,自我介绍道:“我叫江长星,是坠青天宗主,不,应该算是上一任宗主了,两位友怎会误入此地?”
舒遥在卫珩脸上奇迹般看到一点讶异之色,看他眉目一动,问道:“江师叔?”
尽管消失多年,众人均以为去闭关云游寻找突破契机的坠青天上一任宗主出现在此,确实太过匪夷所思,机缘巧合。
但江长星身上气机确是做不得假的。
这世上也不会存在能够同时瞒过两位大乘巅峰眼睛,让他们察觉不到一点异常的环境。
因而,舒遥只能勉为其难接受上一任坠青天宗主仍在深渊活蹦乱跳这个结论。
“是玄山的卫珩?”江长星久不见人,显然是用了一些时间才想起来,随口笑道:“一别也该有两三百年时间了——”
卫珩微微动容,正欲问候两句时,就听江长星道:“你修为怎么比昔日不进反退?”
卫珩:“……”
舒遥哧地一声清脆笑出声。
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他听江长星叨叨道:“遇见魔族还要让你的心上人姑娘家替你出手,你行不行啊?”
卫珩:“…不是。”
不是姑娘家。
舒遥:“…不是。”
不是心上人。
亏得江长星看出他们两个心中不解,一五一十将他在深渊的原委告诉他们。
原来早在几百年前,上一任的玄山掌门、坠青天宗主和六道寺方丈,就发现天下的两大隐患。
一是魔道孤煞势盛,导致的太阴势弱;二是太阴势弱,所导致的紫微星力量不足,难以压制封印。
于是他们将第一个重任交给了弟子辈们,尤其是卫珩,自己借游历散心之名,下了深渊。
也是多谢他们将深渊中魔气再三削弱,在源头上大大减缓,紫微星才能延续到现在作妖不断,天道方有机会在几百年前再崩一次。
否则早在几百年前,就该崩的崩了。
江长星道:“削弱魔气那一次万分凶险,我们三人皆先后昏迷,等我醒来后发现你师父和六道寺方丈不知所踪,偏偏我又昏迷两百年,紫微星该加固的封印两百年间全加固完了,我出不去。”
听上去真的是有点惨。
“好容易等到这一次封印再度削弱,我想乘机出去找人再下来时,不想遇上了你们,看来我是不必上去一趟。”
卫珩听完,退步拱手,极其端肃板正地向江长星执了一晚辈礼:“前辈辛苦。”
以他在仙道中的地位,按理来,即便是江长星,也当不得卫珩这一礼。
但卫珩觉得应当。
舒遥也跟着敛容。
昔日的坠青天宗主,是何等威风纵横的人物?
却甘愿为天下,为苍生计,将自己的余生埋葬在这暗无天日的深渊之中。
怎么当不得一礼。
“唉,事情肯定是要做的,不必这般讲究。”
江长星随意一摆手,问起他牵挂的来,“起来许久未见云崖,不知他怎样了?”
卫珩:“江宗主一切皆好。”
江长星欣慰道:“我就知道云崖是个有出息的。”
接着他热切关怀询问:“云崖他贯来潜心医道占星,想来如今是在此道上有大造诣了?切莫为此不眠不休,熬坏身体啊。”
其谆谆慈父之心令人感动。
“……”
令舒遥和卫珩愈加不敢告诉他,醉心医术,熬坏身体,不存在的。
只有夜以继日地牌。
不得在这深渊当中,还要耐不得寂寞,开一桌牌桌。
舒遥突然有点担忧。
江长星在民风淳朴的深渊待了许久,乍见仙道之下,是不是需要备一点天王保心丹有备无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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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宫中,站在高位的七域主,已非舒遥口中嘲笑的那个娇气讲究七公主。
过分的珠宝,太过亮眼的颜色,都在他身上成了君王的冠冕,令人不敢觑。
魔道之中,实力为王。
七域主能做到七域主的地位,次于杀破狼三使之下,如何会是个简单人物?
这种气势在见到天姚后,很快烟消云散,仿若从未存在。
七域主委屈道:“天姚阿姐,你知道的,我觉得相比起魔道来,还是仙道要更有趣,更好玩一点。”
“不仅是我知道,尊上也知道。”
天姚微笑着柔声道,“尊上域主若实在闲不住,不妨去六道寺里找皆空方丈看看。”
七域主很难相信,这样善解人意的举动竟是动不动拿剑对着他脸上抽的贪狼使做出来的事情。
他双目蹭蹭发亮,一扫之前的无精采,如同找到人生生的希望。
天姚笑道:“尊上还,若是那老和尚想搞什么阴的,就麻烦域主代为组织一二;若老和尚安安分分的,域主也可尽情为之。反正尊上他不高兴,就想让别人也不高兴,本来修魔道,又不必讲多少道理。”
可是舒遥对着卫珩,是最讲道理的。
唯恐自己不够讲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