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棒打鸳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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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让雪天不愧是上一任的魔尊, 即便是在百种拔剑,千般震惊,万数惊慌中,他依旧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词。

    在任临流口中,万川和是和万娘划上等号的。

    魔王对着舒遥喊了阿姐。

    再想一想当初破军扮作镜月时,犹如出水芙蓉般的模样。

    这代表着什么?

    让雪天有点呼吸不能,又有点不太敢去深思。

    这代表着他魔道贪狼破军二使,外加一个大乘域主, 通通穿过女装。

    一阵闪烁的刺目光晕映入眼帘,令让雪天下意识地抬手一挡。

    果不出他所料, 那一阵一阵的光, 正是来源于浑身大红大紫, 明黄宝蓝,宝石珍珠,翡翠黄金的七域主。

    贪狼破军万川和, 再加一个七域主…

    很好。

    让雪天沉默了。

    原来自己当年入孤煞,和这群人早早划清关系的做法是如此的慧眼早具。

    孤煞挺好的。

    如果修天刑就是要和眼前一帮人同流合污,孤煞也没什么不好。

    让雪天想杀皆空方丈的意愿忽地也没那么强烈了。

    他动了动嘴,声音虚弱又飘忽,饱含着世界观受到强烈冲击的绝望:

    “事实绝非如这位道友所。本座与万川和并非一人,也和皆空不过泛泛之交, 我大可发心血誓证明。”

    哪怕手里要扶着心疾发作急需天王保心丹吊命的玄山掌门, 玄和峰主揣度自己也需要来两颗。

    但是嘲讽让雪天的大好时机,她是绝对不会放过的。

    闻言她斜眼一睨, 凉凉道:“哦?心血誓?恕我眼界浅薄,见识鄙陋。孤煞一脉素来不受天道约束,发的心血誓什么时候能作效?”

    众人深以为然。

    “……”

    让雪天又不可免俗地恨起了自己不是天刑,导致弄到如今这种真话没人信的地步。

    似乎从深渊上来以后,他的就一直在各种事中反复横跳,左右摇摆。

    但是有人比他更不敢置信,比他的状况更狼狈。

    譬如离昏迷只差临门一脚的玄山掌门。

    譬如紧紧扯住院长宽袖,与他深情对视的江云崖。

    江云崖几番开口,几番斟酌,却卡得只了几个字:“他们魔道真乱。”

    “是啊。”院长神情麻木,声音干涩,“真的很乱。”

    认真回想以后,自从和魔道接轨以来,他们手里的瓜一个比一个大,一个比一个甜,一反他们过往百年,无聊得只剩下牌的人生。

    江云崖深有戚戚然:“我觉得牌挺好的,泾渭分明不掺合挺好的。”

    可以保风评,保平安。

    院长欲点头应下的时候,江长星突地发话,将两人唬了一跳,他微笑道:“牌?”

    “不!”

    江云崖急忙改口,义正严辞:“是论道!”

    江长星:“想论道,须得先入道。”

    思及是自己爱徒的道途大事,江长星倒是将心思从眼前刺激场面转了一点回来,叹口气:

    “也罢。我三百年未回来,未尽教导之责,是我的过错。既然回来,便应该好好弥补。正好我近日在教导素问,不愁多云崖你一个人。”

    江云崖:“???”

    可是我愁啊!

    这年头晚辈的意见,难道得不到重视的吗?

    院长对他挚友飞来横祸冷眼旁观,很有几分幸灾乐祸的味道。

    他见了倒悬山主依旧雷不动,如松如岩,不禁感叹一番这才是泰山崩于眼前而不改色的大修行者风范。

    殊不知倒悬山主自见了七域主那一刻起,内心已经毫无波动。

    他只觉得自己再见到什么,也不会惊讶。

    让雪天的发言给万念俱灰的万川和提供了新思路。

    他心急火燎,一刻也按耐不住般的开口了,字字泣血,掷地有声:

    “我也可以发心血誓!我和让雪天,和皆空绝无其他关系!我为天刑,心血誓对我有其自然约束。”

    “那是你表现出来的身份。”

    破军很沧桑,“你和让雪天既为一源,自然是修为高的那个方是本体,你看着是天刑的皮,内里是孤煞的核,心血誓对你能有什么约束?”

    他发现了盲点,得一众人连连点头,很为破军使见识广博,思维敏捷钦佩。

    连沉浸在魔王两字“阿姐”中的舒遥,听了听,都觉得很像那么回事。

    万川和:“???”

    他既悲愤,又迷惘。

    所以之前在秘境里,堵住自己想要解释的嘴还不够,如今还要砍掉自己自证清白的手吗?

    这是真实存在的朋友兄弟吗?

    万川和也愤怒了。

    自己走的是什么交友运损到这个地步???

    舒遥抓着卫珩肩膀,试图冷静一下,和魔王道:“我不是你口中的阿姐。”

    如果魔王是魔道中任何一人,见到舒遥如今冰封脸色,一定极有眼色地闭嘴不话,绝口不提。

    可惜魔王在深渊底下自己活了一万多年,从来不懂人情世故为何物。

    他只一心倔强地以为是阿姐生他的气,讨厌他了,于是更加努力想要解释:

    “我记得阿姐的。阿姐当初在深渊里穿红裙子,很漂亮,他们似乎都称呼阿姐叫天姚。”

    随着魔王最后两个鹦鹉学舌地按着回忆里来的字音落下,破军惨不忍睹地闭上眼。

    大约是不忍心看到魔王在寒声寂影下血肉横飞的惨状。

    “我不是你所的天姚阿姐。”

    舒遥那股咬牙切齿的劲儿,几乎要冲破他状似风淡云轻的表面,撞得寒声寂影脱鞘而出。

    但凡魔王有点眼色,一定会识趣地闭嘴保命。

    可惜他没有。

    他只是愈加委屈,不知道自己哪里触怒了这位喜怒无常的阿姐。

    也更加害怕,唯恐统治他童年的的阴影再度重现。

    哪怕舒遥巧舌如簧,在众人眼中,全是欲盖弥彰般的解释。

    他们眼色暧昧,想要开口讨论个一二时,却意外发现自己舌头格外地不受使唤。

    没有办法,今天的消息,单独拎一个到外面去,也是足够惊掉人眼珠子,在天下泛起经久不息的浪潮的级别。

    何况是扎堆的来呢?

    有无数感慨盘旋在他们心中,憋得面色发红,额头发烫,恨不能一吐为快。

    只恨自己没去大争书院上过学,空有千言万语想,无法妙笔生花表达。

    最后仍是一位宗主,声地了一句。

    他深深警惕,时时戒备:“以后找道侣,千万不能找魔道的。”

    众人很好奇他是如何在一堆信息中得出的以下结论。

    第一句话一出口,后面的就顺了。

    那宗主得绘声绘色,大有滔滔不绝,依依不饶的势头:

    “诸位同道你们想一想啊,你们看上一任魔尊与万川和,这一任魔尊与天姚,破军使与镜月,哪一个不是两幅面孔,可男可女。看上的人若有一点不随心意,便要喊喊杀,今天取你的性命,明天毁你的门派,后天杀你的晚辈。”

    宗主到最后,自己都毛骨悚然,后怕不已。

    找道侣去找魔道的人,不是嫌命长是什么?

    听的人更是心有余悸,纷纷附和:“是啊,道友得对,魔道出身的人,是万万沾不得的。”

    在一片惶惶不安,仿佛自身难保一般的气氛里,有一道声音微弱,出戏道:

    “那一位自称是道尊的大乘前辈,上一任魔尊与万域主的男装扮相是假,底下女身才是真。”

    “所以这一任魔尊和破军使,究竟是男是女?”

    这实在是一个引人深思,发人深省,足够两边来回吵三天三夜,战三百回合的好问题。

    而万川和乍聆魔王所,大惊怪地叫起来:“天姚?深渊中的天姚竟是贪狼你假扮的?”

    事情过了十天半月,要经由他人提点明示,才知道真正真相,六宗宗主也是佩服万川和反射弧的。

    明明知道了这死亡真相,还能够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它大声出来——

    六宗宗主也是佩服万川和不怕死的胆量的。

    七域主在另外一头,似欲和万川和一呼一应,一样的大惊怪:

    “什么?尊上竟然是扮成天姚模样去的深渊吗?我当时在魔域时,天姚阿姐诓我尊上闭关修炼,害得我以为他受情伤之苦。”

    任临流的笑容,没了。

    他处变不惊的气度,不见了。

    任临流忽然记起来,那位万娘是穿着红裙,生得艳丽漂亮极了,性子冷淡中有暴躁,喜欢拔剑。

    跟魔尊种种,一样一样地重合起来。

    万娘的剑和让雪天的有点不太一样。

    万娘是从深渊上掉下来的。

    玄山三百年前叱咤风云的老掌门,平生第一次觉得世道太复杂。

    年轻一辈的心他看不懂,太险恶。

    抱着自己的大白,回村子底下教书行医种田挺好的。

    让雪天能怎么办呢?

    他只能自暴自弃,放弃解释,以仅剩的涵养毅力维持住自己魔尊人设不崩,微笑向舒遥道:

    “尽管我与你曾经为敌。”

    罢让雪天一顿,眼神极富暗示性地扫过万川和与七域主两人。

    舒遥会意,接上口道:“然而我们如今有了共同的敌人。”

    罢他也冷冷横了万川和与七域主两眼。

    万川和:“???”

    七域主:“???”

    兄弟过分了。

    让雪天的孤煞那里缺人吗?

    哦不对,不缺。

    人家正和舒遥合谋着一起干掉自己来着。

    如有来生,不入魔道。

    他们心灰意冷,准备挨等死。

    出乎意料,人间骤雪和寒声寂影向的是互相而去,剑气交锋之间,余波卷得地面泥土倒掀三尺。

    自然也骇得仙道众人四闪退避,挤搡不已,脚踩着脚,背叠着背,一时间画面十分喜感。

    六宗宗主倒是镇定。

    玄和峰主抖袖,抖出一弯月光的柔和似水,清辉如镜。

    她喃喃道:“死和尚,好言好语地着话,就把我二话不拉进了幻境,真当我们以剑入道的剑修修身养性,比他们那群以剑为道的好话啊?”

    那弯月光化剑冲皆空方丈而去,如昆仑山顶冰泉上映出的明月倒影,一捧银光莹然。

    赏心悦目反倒是其次,要紧的是剑意高妙,剑出之下,有如昆仑山巅月华独自皎洁,容不下其他俗物碍眼的隐晦杀意。

    当得起月出昆仑的剑名。

    平地起的绝不仅是玄和峰主一道剑光!

    日月照璧下的日朗天门、太乙明堂的山岳厚重、从魁剑的秋风如金,齐齐而出!

    指的俱是皆空方丈。

    能让这稳居天下前十的四把剑剑锋指向一处,也是皆空方丈值得夸耀的本事。

    江云崖与院长默契地对视一眼。

    江云崖:“有一句话我一直想问,魔王是玄和拜托无尘照顾的,所以无尘究竟在何处?”

    院长懂了他的暗示,冷然道:“无尘与我们百年交情,他的下落我们是一定要寻个究竟的。”

    开玩笑。

    动人牌搭子犹如取人性命这个道理,难道皆空方丈不懂吗?

    皆空方丈尽管被任临流不知何处听来,何时一拍脑瓜子时灵光闪现想到的荒谬法气昏了头脑,心下仍存着十分的警惕。

    早在最早寒声寂影与人间骤雪有动作时,便当即果断出手,甩开掌间常持来诵经的十八子念珠!

    它们在空中甩脱细线,一颗颗俱是含有粉碎山岳之力,搅动汪洋之劲。

    哪怕是自诩练出一身钢筋铁骨,水火不侵的大修行者硬挨一下,也要化作尘土,尸骨不存。

    四道剑光剑意虽各不相同,却无一不是锋锐如穿云,在其合力之下,刚硬无伦的念珠,便可如随手可削的嫩泥豆腐,轻易可穿的云霏雾气,一颗颗被破开。

    皆空方丈见状不好,咬破舌尖精血,含着一口心头精血嗡嗡有词地诵起经来。

    他身后金佛光芒大现。

    身前佛珠也蒙了一层佛光如坚金流转,俨然金刚护体,牢不可破。

    另一边,舒遥密密匝匝的剑气太锐太快,刮过空气的摩擦生错落湍急响在耳边,如走珠齐坠,琵琶拨弦。

    让雪天在紫薇秘境中遭过一次玳弦急曲的暗算,听到便觉头疼,不敢轻忽。

    他不忘以言语激舒遥:“若是寻常,我的贪狼使早该拉上漫天的雷霆,来一场雷雨浩大,怎么这时候这么好的耐性?”

    舒遥不是不想。

    依他的性子,当然是召来雷霆将让雪天劈到咽气最痛快。

    可惜他之前在与让雪天言语周旋,想以剑意唤雷霆时,方惊觉不止在六道寺幻境中,他在此方真实世界,召来的雷霆威力一样大不如前。

    召雷是不能召的,一召就不免露怯。

    骂娘是不能骂的,一骂就让仇人痛快。

    舒遥能怎么办呢?

    他只能当即悍然拔剑,与最纯粹的冰心剑意和让雪天硬拼。

    当然嘴上功夫肯定也是不能输的。

    舒遥闲闲道:“一代新人换旧人,江山代有人才出,我能理解你这种不甘心自己已经扑死在前滩上,沦落成洗脚婢黄脸婆的心情。”

    “但是我不得不告知你实情。如今的魔尊,是我。”

    什么“我的贪狼使”根本不存在的。

    “其次——”

    舒遥手腕翻转,带着寒声寂影剑尖一转,如江海滔滔连万里波浪一同旋涌而来:

    “诺,看见那里的魔王了吗。他估计很久没吃血食,饿了好久。”

    魔王好不容易得了他“阿姐”一个眼色,立即抓紧机会,蛇棍上猛点头。

    他自己是使劲讨好着舒遥,恍若未觉,倒把其他人骇得抱臂倒退,又是连连好几声人挤人的惨叫响起。

    “我是出于往昔的朋友情谊,才不想用雷劈你,把你劈得外焦里嫩香喷喷表皮酥脆的,把隔壁家魔王都馋哭了,扑过来嚼吧嚼吧,连具骨架子也不给你剩下。”

    六宗众位大乘齐齐为让雪天抹了一把冷汗。

    连对让雪天最不待见的玄和峰主,也对他没有落井下石的心思。

    因为让雪天实在是太惨了。

    一边专心架,一边还要受着言语上的侮辱。

    真的惨。

    让雪天其实还好。

    他以前习惯了舒遥那副边架边嘲讽,是个人看了都想他的架势,听着竟也能不动气,叹道:

    “我是真的想杀皆空。”

    舒遥:“……”

    他剑势不停,嘴上真诚道:“我也是真的觉得知了成精这个化身很适合你。要杀皆空你就去拔剑,你嘴上了多少回了?”

    破军提着扇子,跟着扇子里化出的花鸟珍禽,纵身加入战局。

    舒遥回头突然问他:“破军,你在幻境中遇上的是什么?”

    这本来没什么好瞒,破军如实答他:“见到的估摸是六道寺万年以前的景象。我倒没算先动手,就当是游览游览,没想到那群死和尚敲的钟声一声比一声狠,一心想置我死地,我便动气破出来了。”

    “我明白了。”

    舒遥。

    他这一声像是某种无形的暗示,三人同时停手,或是将剑尖,或是将扇面对准向皆空。

    舒遥特意放大了声音,确保其能稳稳传入在场每个人的耳中:

    “皆空,你先是用孤煞手中的辈特意引开阿珩,之后发动幻境拉六宗大乘进入。紧接着,在其余仙道宗主家主面前放出魔王,为的就是在幻境中诛杀我与破军,有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是不是?“

    只是皆空没有料到任临流沉寂三百年,竟会在这样紧要的关头出来搅局。

    也没有料到辈那一处有七域主在,那群不成器的孤煞根本拖不住卫珩脚步。

    舒遥虽不知魔域究竟发生何事,但看一眼跟着辈一块进来的七域主,多少心里有数。

    舒遥推测的八九不离十。

    结合皆空的诸多反常,众人便也信服。

    有六宗四把剑的珠玉在前,其余的仙道宗主虽不好出手献丑,一样不甘示弱,眼风嗖嗖如刀子刮在皆空身上。

    莫非自己长得很像能借来杀人的那把刀,要被皆空盯上这样呼来喝去使唤?

    皆空被舒遥揭破图谋,倒是坦然。

    他在斗之中仍不忘承认:“是贫僧干的。贫僧数月前曾见过仍为贪狼使的魔尊一面,请求魔尊斩去七情六欲。魔尊不允。”

    “于是你就怕魔道的掌事者受七情六欲所扰,然后转修孤煞,害了天下苍生,干脆来了一个先下手为强?”

    舒遥冷笑一声,夺过了皆空的话头。

    他大概是动了去的,连连逼问,语气咄咄,配着他容颜盛色,犹如火焰熊熊,彻骨灼人;又似神兵出鞘,见血方休。

    俱是美到人心坎里,也不敢让人触碰的模样。

    “那你怎么不入孤煞的全是人,为了以绝后患,所幸干脆点,不分仙魔两道,不分修行者凡人,直接灭世一干二净呢?”

    众人恍恍惚惚,竟觉得舒遥好像从逻辑上讲的没毛病。

    所幸是有六道寺历代先人遗留下来的底蕴在那儿撑着,皆空对阵其余五宗大乘的联手围攻竟然也撑得住,暂时不露颓势,有空分心回答舒遥:

    “那不一样。”

    “万余年前紫微星降世,以为能将孤煞一脉肃清一空,仍是死灰复燃。这些年里仙道做的无数尝试,依旧酿成三百年前孤煞横行当道的局面。”

    “源源不断的孤煞,是从源源不断的天刑过去的。不将源头切净,只杀孤煞,永远无法根治,只不过是一时的缓兵之计。”

    舒遥笑了一下。

    他似要将所有怒火等外露情绪,统统隐藏在唇角一弯里,面上漠然一片:

    “你想杀天刑,是因为孤煞是不是?”

    皆空方丈痛快点头:“是。”

    舒遥面无表情:“那你迄今为止杀过多少个孤煞?手里杀过的孤煞人头有我多吗?”

    他看了一眼让雪天,笑得极挑衅:“我从一剑能杀他一万的那种炼气,到魔道至尊,全在我剑下走过来回,染过鲜血。就事论事,你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谈杀孤煞?谁给你的脸?”

    全场静谧无音。

    唯有金铁碰撞,剑刃破空声不甘沉寂,如军前战鼓,擂得每个人心弦震动不已。

    不空和尚悠悠醒转,在密室内睁开了双眼。

    他带着深深的鄙夷,深深的固执,道:“魔头便是贯来会巧言令色,迷惑人心。”

    在不空和尚的眼里,舒遥杀孤煞,为的是一己私欲,是魔道问鼎称尊。

    如何能与六道寺历任先人,为天下清平,攘除魔修甘愿避世自隐,甘愿魂魄不存不修来生相提并论?

    如何敢相提并论?

    言语之间,这位胖墩墩的老和尚眉角轻捺,终于显露出他的真正面目。

    研修佛法,岁月磨,并没有将其柔化,让他变得更慈爱,更温悯世人。

    相反,不空和尚愈加的心硬如铁,冷漠刻板。

    佛珠在不空和尚指尖一转,两两碰撞。

    素衣僧袍拂过密室积了薄薄一层灰垢的地面,不空和尚缓步出了密室。

    今日事败既然横竖无法善了,当然是留得青山要紧。

    密室外,皆空方丈愣住。

    舒遥这话问地,他真的没法答。

    “杀孤煞。”

    舒遥在这三字在齿间咀嚼一回,轻轻笑了一声:

    “我出生得晚。阿珩的一剑诛杀十万魔种,我是听过也见过的,仙道其余五宗常有弟子门人来魔道历练,独独你六道寺万年隐世不出,哪儿来的脸给你套上为了天下苍生杀尽孤煞大义凛然的脸呢?”

    “真要为了天下苍生,你怎么三百年前不来杀孤煞?不来从魔道手里救我下来?我如今不喜欢光头,三百年前却不一样,你救了我,让我剃度出家,我也是会愿意的。”

    有点麻烦的就是不知道卫珩喜不喜欢光头。

    这个念头一出,出奇地将舒遥心头越蹿越高的怒火浇熄。

    他原该是生气的。

    不知为何与他断去联系的天雷,皆空方丈不问青红皂白的株连。

    简直是毁十次八次六道寺也未必解气的窝火存在。

    可是他的身边有卫珩。

    便如同无论奔流多远,也能够回头望到的伫立青山;如春来时润物无声消融了严寒冰雪的春风;如春江澈水径流之处万物生发。

    皆是能令人由心底柔软且欢愉起来的美好物事。

    也就对这个天下生不起气。

    舒遥颇有点哭笑不得把光头的危险念头掐了,声调忽地拔高:“我修天刑,没什么光彩值得夸耀的,也没什么好凄凄惨惨诉苦的,寻根究底不过是为了活下去。”

    他嘲弄轻蔑:“怎么?你们六道寺为普渡天下苍生愿意杀尽魔修,普渡不得一个我?“

    这话皆空方丈依旧没法答。

    不过他也不能答就是了。

    不空和尚在金佛掩映之下现出真身。

    下一刻金光大爆,夺半边天幕!

    他比皆空方丈要见识得多,也远为来得果决狠得下心。

    不惜自毁六道寺中前人心血经营,来换得逃生机会。

    剑光拖出长虹划破天际,紧追不舍。

    六道寺瓦片一片片掀起,房屋一柱柱破碎,这等看似不起眼不值钱的东西,却如同无可撼动的铜墙铁壁,牢牢拦住几人的剑气。

    两相对撼之间,莫是三个辈,就是仙道中稍弱一些的宗主,也不由得伤及肺腑,咳血不已。

    破军和七域主同时抽身出手,碎去向三人冲来的余波。

    搞得关心自己弟子安危,欲回头出剑护住他的倒悬山主有点尴尬。

    七域主则不一样,他潇洒摆了摆手,懒懒道:“好歹是我叫过一声师兄的人,自然要费心护着一点。”

    倒悬山主:“???”

    他对着众人侧目,脱口而出:“你便是魔修传信中我那个子虚乌有的二弟子???”

    众人不禁扭头,对他更加了十二分的侧目。

    这一次的六道寺之行像是注定不让他们失望,手中的瓜又脆又甜,惊险刺激,此起彼伏到结尾方休。

    就是有点不太考虑他们心脏强壮与否。

    院长道:“皆空和另一位佛修一同遁走的我是看见的,怎么上一任魔尊人也不见了?”

    舒遥嘴角一撇,嘲道:“他是借着两波交锋时走的,我亲眼目睹,奈何有皆空自爆六道寺在先,出不了手。”

    他轻哼一声:“倒不像是活不过秋天的知了成的精,该千年王八才应景。”

    唯独任临流袖手收剑,十分淡定:

    “六道寺是皆空他们的保命牌,历任佛修累积而成,我们一起上也杀不了他们。不过我的剑气也专等着他们弃寺而逃的这一刻。下回他们没了保命牌,又被我的剑气重伤,可以束手等死。”

    姜还是老的辣。

    众人对他另眼相待,肃然起敬。

    “对了。”任临流好似想起什么,问道:“阿珩,你和魔尊可是两情相悦。”

    两声“是”一同响起,仿佛心有灵犀。

    大乘灵识让心中惴惴的众人学会乖觉屏息。

    任临流极煞风景,不解人情般的断然:“不行,我不同意这桩婚事。”

    奇怪的是,他看上去并非那等顽固不化,被出格徒弟气得脸红脖子粗的死板老头。

    甚至眼神中隐隐透露了一二复杂意味,似释然,又似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