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正文完结
“别闹。”卫珩道。
舒遥看他样子, 已猜得到卫珩后面想些什么。
大抵又是“我不想你为难之类的。”
他入了无情道,连言语也能省则省,不必要的话一概不提,自是不想和卫珩僵持下去。
舒遥干脆自己去亲了卫珩。
还好。
舒遥想,没什么旁的感觉,暖融融的,比起在深渊被卫珩抱住时透不过气来的感受,已经好上太多。
看来自己的猜测没错。
自己和卫珩之间, 前世今生,冥冥之中自有一线牵。
他两世因果轮转, 独独剩下卫珩的这一根未曾还清。
如一缕微弱牵绊, 拽住了自己在无情道上的脚步。
兴许那一缕牵绊微弱如游丝, 却是的的确确真确存在的。
自己所该做的,是将那一缕牵绊无限加深。
深到能够彻底拦住自己入无情道的脚步。
舒遥突发奇想。
他道:“亲也亲过了,不如阿珩你睡一下我?”
“别闹!”
卫珩低斥道。
相同的两个字, 这一回他出口得更快,声音也更僵硬,更滞涩。
舒遥不是很喜欢卫珩话的声调。
日月照璧天下第一,道尊原该是在云端不染尘埃,高华彻骨的。
无论如何不应左右为难,举步维艰。
舒遥不知道心疼是何等感受。
但他确实不想见到卫珩这般。
他转开话题, 强词夺理:“阿珩你是因为我入了无情道, 便不把我当道侣了吗?”
卫珩:“你不必为难的。”
更不必做到如此地步。
“我不为难。”
舒遥:“我应负起对你的责任,更想看着你高兴, 所以我不曾为难过。”
“入无情道非我所愿,虽于我而言,无情有情似乎差别不大,与阿珩你来却是大不相同。于是我也正尝试寻找着恢复如常的方法。”
舒遥想了想,觉得自己如今感受不到高兴悲伤等情绪,可以是失去了一套“我高兴、我乐意”的行事准则。
道理取代高兴,成了他新的准则。
有道理的便去做,没道理的则不做
让卫珩高兴的事情就是有道理。
让卫珩不高兴的就没道理。
简单明了,通俗易懂。
舒遥忽然觉得自己很没道理。
他一边想着要卫珩高兴,另一边又看着卫珩因自己一步消沉下去。
可惜舒遥来不及将他那套新整理出来的“道理”辞和卫珩道道。
他迎来了一个亲吻。
亲吻过后,卫珩将他抱上了床榻。
衣衫一层层地被褪去。
舒遥眼睫似受惊蝴蝶,兀然一抖。
其实还好。
舒遥品味了一下。
他像是一个孤立着,被隔绝于世界之人的旅人,与那一头的众生隔了茫茫长河,蒙蒙雾气。
他能看得见悲欢喜怒,却无法感同身受,心如死水,始终波澜不惊。
如此刻在床上,舒遥无法克制自己生理性的颤抖,也知道他应该发出点声音。
但舒遥琢磨了一下。
眼泪,是干巴巴挤不出来的。
声音,刻意为之未免太像迫于无奈的礼节性捧场,有点辱道尊。
他只好静静挂在卫珩身上,任由他动作。
舒遥望着彼岸很久很久,望到眼睛发麻,心生倦意的时候,他忽然一个愣神。
再睁眼时,自己被卷入潮水如涌,风口浪尖上,身乘舟。
潮水拍岸,浪花也不知道翻了一次,一重又一重绵延无尽。
终于,舒遥被推倒了最深处。
云雾一层层地散去,他离彼岸越来越近的同时,刮在身上的风也随之增大。
风吹散了云雾,也吹寒了肌肤。
舒遥心湖被吹起了一痕。
他觉得有点冷,又有点无助的彷徨。
他登上这独木孤舟许久,终于在此刻方感受到了些正常人应有的情绪。
他眼睛被吹得发酸发胀,眼底隐隐地泛起泪花。
舒遥挣扎着向卫珩那边伸出手,声音断续:“阿珩…你,抱一抱我。”
卫珩依言轻轻环住他,很温柔一个怀抱。
风不见了。
也没有那么冷了。
舒遥仍没有登上人声热闹的岸边,却觉得靠不靠岸,好像也没那么紧要。
因为他有了雨中火,有了风中檐,也有了雪中酒。
表达到底欠缺,言辞也终究乏力。
只能是熨贴极了的稀世奇珍,是重逾生死,甘愿生死交托的物事。
舒遥眼泪止不住地落了下来。
他颇觉委屈,哭着疼,卫珩你一定是不把我当道侣看。
卫珩问他要不要停下来。
舒遥眼泪一落,便不曾停过,一滴一滴顺着他脸往下滚,如牡丹花蕊间藏的一点露珠,不觉狼狈,反而艳色无边,动人极了。
舒遥带着哭音那还是继续吧。
卫珩以指尖和双唇轻轻擦拭去他眼角泪珠,意味温柔。
和他动作截然不符。
可惜他一番做了白用功,舒遥眼泪一直没停下过来,一波比一波落得更凶,求卫珩的声音却渐渐低微了下来,似是无力继续。
……
等舒遥睁开眼时,已是第二日的天光。
他伸手想要去够寒声寂影。
舒遥记得六道寺的三人仍被拘在玄山中。
他们的性命是舒遥想要的。
奈何舒遥他浑身酸疼,无论如何努力,只够到了卫珩的一截手腕。
很奇异的是,抓住了卫珩手腕,舒遥却比抓住寒声寂影更安心。
他昨日被折腾得够呛,如今仍未恢复过来,索性就着满身酸疼和沉沉眼皮睡了过去。
舒遥再度醒来时,与卫珩相对无言。
屋子里弥漫的,是情绪一个激动就睡了自己前道侣的尴尬。
所幸有皆空,怀着济世救人的大无畏慈悲精神,勇敢跳了出来,将他们拯救出尴尬深渊。
舒遥:“我要去杀皆空。”
卫珩闻言,将搁至床边寒声寂影交于他手,起身道:“我陪你去。”
舒遥见到的皆空神色萎靡,怀疑人生。
他见是舒遥前来,抬起了头,眼中热切,将舒遥逼得倒退一步。
皆空激动问道:“魔尊,你总算是要来杀我了吗?”
舒遥谨慎回答:“是的,我来杀你。”
皆空仰天长笑!
他笑得夸张,几乎将自己咽得喘不过气来,半晌方止,欣慰拭泪道:
“黄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让我等到这一日。”
终于等到迎接死亡的这一日。
死后,没有令人发指的魔道,也没有令人绝望的仙道。
唯有永恒的清静。
这天下莫非有比死亡更美妙的事情吗?
活着真的好难。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也真的好痛苦。
舒遥:“……”
被皆空那么一岔,他提剑的那两分兴致,也统统散了个干净。
“是来杀你的不错。”
舒遥疏懒道:“尽管你不想听,该听的话,也要给我听下去。”
皆空:“……”
死亡真的好难。
大家都是成熟的修行者了,干脆利落抹脖子有什么不好吗?
舒遥:“有件事情,我想你必须知道。”
他经雷霆反噬和昨天那一番折腾,正是没力气的时候,话也懒洋洋的,无精采,提不起精神。
却没人敢觑他。
不止是因为绮丽颜色,咄咄逼人,更是舒遥那个人明明立在眼前,却好似游离在天道之外。
仿佛不受束缚,跳脱三千世界,亿万众生。
又仿佛他就是束缚本身。
舒遥笑了笑。
他笑得很冷,笑意未至眼底:“雷霆之主,是我。”
“近在眼前的一场是我,万年之前的一场也是我。”
“你们六道寺,无论哪一辈子,跳着要除魔时比谁跳得都高,隐世时比万年乌龟更像王八。你们是仙道六宗里,最没资格杀我的那一个。”
舒遥好整以暇,亲眼见着皆空神情随着他吐出一字,便崩裂一分。
到最后,心如死灰,万籁俱寂。
当然这不要紧。
反正皆空已经心如死灰过很多次,都快成习惯了。
舒遥微微向上挑了挑唇角:“你们再看不顺眼我也没用。”
他向上指了指:“上面有我的靠山在。”
仿佛是为了响应舒遥的话,给这群不知好歹的和尚一个教训,雷霆贯穿上下万里,九重叠云,疾落而下!
与舒遥出鞘的寒声寂影,刺进了同一处心脏,溅起了同一人的血花。
舒遥怔在了原地。
他先前如刀似剑,冷锐披霜的笑容遇雷霆如遇春风,逐渐化开在眼底。
舒遥眨了眨眼。
有一滴眼泪自他眼中落下。
也许是他与卫珩一线缘分,跨越两世。
也许是他上一世的寒声寂影替他挡了天劫,舒遥沉浸的无情道不过是雷霆共情,终有一日会缓缓好转。
又或许是手刃两世仇敌元凶,从此世间再无仇怨纠葛。
舒遥看清了那道岸的面目。
那道自天幕而下的雷霆,将他身边最后萦绕的一点云雾劈开。
舒遥听见了人声鼎沸。
他看见有人脸上带笑,有人眼中含泪,有人欢欣闹腾,又有人沉默伤悲。
每一种情绪,都正正击在了他心口。
舒遥想起自己经历过的那些时候。
修行之苦,练剑之难,道途之险,反目之痛。
也有朋友之谊,相惜之情。
有心中挚爱,生死不离。
舒遥理解了他们。
他懂了世人的苦,世人的痛。
更为世人的喜悦欢愉,为世人的笑容而笑。
他下船,到了彼岸,将最后一点蔽眼云雾抛在了身后。
舒遥出了无情道。
他猛地转身,很用力很用力地抱住卫珩。
舒遥语带哽咽:“不修无情道了,再也不修无情道了。”
卫珩沉默着回抱住他。
他也有点哑,道:“我一直都在。”
无论舒遥修不修无情道,他一直都在。
舒遥有情,他则执剑陪舒遥携手同行。
舒遥无情,他则在舒遥身后等他回头。
“不会的,不会再修了。”
舒遥摇头。
他有点语无伦次,得也有些辞不达章:
“我前世今生,无论修不修无情道,皆无愧于世,是我知道我该那么做,做对的事,和有没有情无关。”
“可世上有人爱我。”
是卫珩,是寒声寂影,更是他的朋友。
舒遥抱卫珩抱得更紧,喃喃道:“只要世上仍有人爱我,我便爱着世间。”
无论转世轮回几次。
也无论挫折背叛,剑影刀光,血火烽烟。
所以入不了无情道。
雷霆消弭,天空初霁。
寒声寂影在天上很是欣慰。
大道三千,学什么不好,偏偏要搞无情道。
听过来剑的话,不会有错的。
有过来剑在,只要舒遥不想,无情道什么,做不了妖,掀不起浪花,不存在的。
******
舒遥和卫珩携手,慢慢走下山峰。
舒遥:“我还未曾好好地看过整个玄山,阿珩,你陪我走一走。”
卫珩好。
舒遥:“我昨天要给你讲的故事还未讲给你听。”
他道:“从前有个傻子,因为某些很傻的原因,来到了这个世间——”
舒遥的话音被断。
因为他们走到了外门弟子所在的演武场,有弟子见他眼生,好奇过来问询。
舒遥也不恼,笑着答他,是初入玄山,还请师兄多多关照。
弟子看呆了在他一个笑容之下,等他走了方一拍脑门想起自己未问询他名姓。
舒遥笑意未散:“遇到了一些挺傻的事情,入了个很傻的宗门,后来又认识了三个傻朋友。”
亏得是卫珩,有耐心如聆金科玉律般的听他下去。
要是旁人,听舒遥这一串傻,可能早就翻脸不认人。
他们来到了论道台。
论道台弟子人手一本话本,看封面字样,还相当的百花齐放。
当然,本数最多,独占鳌头的仍是玄山秘史。
魔尊秘史也不敢落后。
由此可见,舒遥这一个两道风云人物,当之无愧。
弟子大约是没想到会见到道魔双尊本尊,惊得将整本本子直接掉在地上。
更方便舒遥将封面几个字一览无余。
若非是卫珩扶了他一把,舒遥险些笑得直不起腰。
留下一堆弟子在那儿绝望哀嚎,完了完了,接下去几年里论道台是别想好过,等着作业翻倍赛炼狱的日子吧。
舒遥:“怪一个傻秃驴,他的三个傻朋友和他先后闹崩,天道也是个傻的,摇摇欲坠。”
卫珩有些明白,握紧了他的手。
他们一一走过玄山峰头。
看见任临流怀着揣着大白,手里挥着剑,想给大白再劈一条河流出来戏耍。
看见玄山掌门处理事务,一桩一桩如流水,神情专注严肃。
如果没有搁在旁边的天王保心丹,大概人人见了都不禁肃然起敬。
看见玄和峰主四人吆喝牌,热火朝天,她和江云崖一个拿剑话,一个推算牌势,就差大出手。
静光神情麻木,怀疑人生。
“魔尊!”玄和峰主喊住舒遥,心翼翼地试探性问道:“冒昧请问,你如今如何?”
她想好好地在玄山上牌。
不是很想成天担忧自己要不是被日月照璧迁怒,要不是被寒声寂影波及,过安全得不到保障,牌不能尽兴的生活。
“挺好的。”
舒遥暗示她:“比在无情道的时候好许多。”
玄和峰主长长松了一口气,坐回牌桌。
苍天保佑。
回头给无妄寺里捐栋大雄宝殿,让菩萨保佑,师兄和魔尊长长久久,让她放心尽情地牌。
菩萨:“???”
我不管这个!
兜兜转转,舒遥和卫珩又回到了玄妙峰上。
舒遥的故事也讲到了尽头。
“故事最后,他做了一件不那么傻的事情。”
“那件事情让他转世轮回,有了遇见阿珩你的机会。”
舒遥眼睫一扬,勾出一弯眸光如春波温柔。
他释然而笑,笑得一如百年前少年时候,鲜衣未褪色,明澈美好。
“我以为侥幸的相遇,原来是曾经抵死拼杀出来的一线希望。”
“有了这一线希望,故事里犯的所有傻,都成为了值得。”
“不傻。”
卫珩等他将故事完,道:
“一点都不傻。”
他们两人再没话,扣着手一同上了玄妙峰。
台阶很长,影子成双,相依相偎,也被阳光拉得很长。
是永不分离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