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碾作尘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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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月兰踏着暮色回到秋原峰上时,第一时间去探望了轻鸢,轻鸢早已经醒了,谢秋溯在她房中作画,她便安静的立在一旁研墨,偶尔还调笑上谢秋溯两句,似乎已经将上午的不快抛诸脑后。

    见她进屋,手中动作未曾停,只道:“帮你煨了汤,今日添了几味灵草,稍后你自己去看看火候吧。”

    安月兰一时无言,呐呐道了一句:“多谢师姐。”

    轻鸢看起来早就不萦于心,她准备好的那些安慰与劝导的话,显得幼稚极了。

    人的自愈能力,总比他人想象的要强得多。

    低眉垂眼的时候,才看见轻鸢手旁摊开着一张已经作好的画,墨迹尚未干涸,寥寥数笔勾出一只觅食凶虎,牙呲目裂,鬃毛倒竖,潦草狂放极了。安月兰这才明白过来,轻鸢是将满腔情绪,都揉碎入了墨,发泄于尺方宣纸。

    她并非泥捏面造的人,岂能没有脾气,只是谢秋溯如今的状况,不允许她放纵戾气任意妄为,徒惹他担心。

    暮景在离山之前来了秋原峰一趟,已是三日之后的事了。他杖伤不轻,左腿在杖刑中折了,因尚为戴罪之身,不可以术法复原,只能慢慢将养,因此走到大殿几乎是一步一捱。

    清曙光熹微,安月兰正欲前往主峰修习,步出殿门在廊下恰与他巧遇,暮景拖着左腿踽踽前行的模样落在眼中,安月兰竟然觉得有了几分可怜,心中对他的愤怒也冲淡了些许。

    不过暮景瞧见她,没有什么难堪,面色依然不善,冷冷横了一眼便迅速撇开了眼睛,仿佛看见了什么脏污。

    安月兰默不作声,给他让出道来,她明白,这人是来给轻鸢赔罪的。

    只是不知道,究竟是他心中想要来,还是门规所迫亦或是陶成玉逼迫他前来。

    看着暮景走远,安月兰转身行到传送阵,入阵那一刻才想起来前两日从明亦尘那儿借来的书该还了,自己临出门时忘了带上,于是又急匆匆跑回去拿,再出门时经过轻鸢房间前时,瞥见了直直跪在房中的暮景。

    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安月兰停下了脚步。

    轻鸢在山上的时候,闲来无事总是在捣鼓两样事情,一是酿酒,二是丹药。听她与阮云何一样,是个丹修。

    现在也一样,坐在房间里,专心致志的调制丹药材料,面容淡薄,目光未曾往暮景身上落一眼。

    “师姐……”

    暮景嗓音喑哑,满怀歉疚,与日前在殿上那狡辩力争实在相去甚远,倒是让安月兰有些许惊讶。“暮景自知对你犯下的罪孽不该奢求谅解,只是此去前途未卜,也不知是否还能回转山门,若……若他日我身死山外,消息传回来时……可不可以请师姐,替我敛骨入葬,也好让我知道,师姐在我身死后,尚能气消。”

    他修为虽未曾被废,但禁锢了进境,所谓积攒功德,最快的途经自然是降妖除害,若哪日折在棘手的妖魔手上,也是个人造化,玄清宫不能插手救助。

    暮景磕了个头,伏地良久,双肩轻颤,安月兰讶然发现他竟然在哭,比之三日前的痛哭流涕,此时更像真情流露,更加看不懂他了。

    轻鸢终于抬起头看向暮景,神色浅浅没有什么情绪起伏,只淡淡道:“你的道歉我收到了。”

    是收到了,却不是收下了。

    暮景抬首苦笑,泪迹未干,“师姐果然还是原谅不了我。”

    “你是来道歉的,还是来求一个心安的?”轻鸢拔掉一个个瓶塞,将瓷瓶放到鼻端轻嗅辨认药性,漫不经心的反问了一句。

    暮景一愣,皱着眉头似乎自己也找不到答案,唇角勾出一抹自嘲来,兀自陷入了回忆里。

    “我自入门起,这玄清宫里待我最好的人便是师姐,之前的蛊术,暮景并不想要师姐性命,只是修为浅薄,未能自控,险些酿成不可挽回的大错,暮景是真心知错,师姐不能原谅,我确实心下煎熬。”

    “你今日这番话,若是叫二师伯听了,也不知他老人家作何感想。”轻鸢轻笑了一声,暮景立刻希冀的看向她,可惜笑容之后掩藏的,是几分轻嘲。“玄清宫待你最好的人,是师伯,同样,师门待我最好的人,是我师父。”

    暮景伤她事,连累谢秋溯大耗修为替她疗伤,累得他在之后接踵而至的伤病之中连番奔波,才是轻鸢无法原谅的地方,她对所有熟识的人都毫无保留的信任,得知暮景对她偷施暗算时确实难以接受,可这种情绪并不会困扰她太久。

    她算不上洒脱,只是谢秋溯带出来的人,心性怎么也不会脆弱与混沌。

    “暮景,你心中觉得我待你最好,却也能在需要时毫不留情的暗算于我,我实在不知,若是你毫无感情的人,你会不会更加狠辣。”轻鸢微微偏头语气轻松的抛出这个问题,带着点闲话家常的味道,于是她后面那句“比如安月兰。”都变得好似只是一个玩笑。

    “师姐,无论你信与不信,我都未曾想过,要伤你性命。”

    轻鸢哼笑一声,问他:“你有没有想过会伤及我师父呢?”

    暮景开口还想要辩驳些什么,轻鸢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兀自调配着药剂,淡淡道:“很抱歉,你所求的心安,我怕是给不了你。”

    毫无保留的信任被背叛以后,你才能知道能有这份心性的人,有多坚定,多分明。

    轻鸢也有选择是否要原谅他的自由。

    暮景咬牙,没再祈求什么,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又复对轻鸢深深鞠了一躬。“师姐,我知道你恋慕师叔多年,可你清醒一点,他是你师父……”

    “滚!”

    轻鸢冷喝断暮景的话,激动的手指扫倒了一瓶药粉,圆肚口的瓷瓶滴溜溜带倒一片,桌上乒乒乓乓响成一团。

    安月兰错愕不已。

    暮景拖着腿走出轻鸢房间,安月兰又收到了他一枚冷睨,让她有些后知后觉的窃听尴尬。

    轻鸢早就发现了她,在暮景出门后,起身“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安月兰摸了摸鼻子,有些羞愧。

    暮景或许对轻鸢,也存了那么几分微妙心思吧。在前往传送阵的路上,看到暮景痴痴把玩着一个的翠玉瓶子时,安月兰忍不住这样想。

    那是轻鸢最常用的丹药瓶的一种,暮景手中那个,已经被摩挲出深深的岁月痕迹。

    他们两人互不待见,一路尴尬无言,安月兰正要在心里感叹一番暮景竟然也有情痴之处,他手指便骤然收拢,翠玉瓶瞬间化成湮粉,从他指缝飘洒落下,不复存焉。

    “既如此,那便不原谅吧。”

    他冷笑着自言自语,带着几分邪肆,安月兰行在他身后,一时有些发怵。

    手掌松开,还有几许余烬从他掌心落下,随风洒在廊外鸢尾将开未开的花瓣上,带起一丝青烟。

    安月兰讶异不已,暮景豁然转过身来,死死盯着她,眸如寒潭。

    安月兰立刻收敛神色,装出蒙昧,暮景微微侧目,信手拈花,摘下那束鸢尾,暴力碾碎丢弃。而后信步踱过来,居高临下的盯着安月兰,安月兰仿佛被定在当场,不敢乱动。

    她总觉得这一刻的暮景是个受了刺激的疯子,最好还是不要惹他了。

    暮景贴她极近,微微偏头,附在她耳边,用气声冷笑着道:“你虽然入了玄清宫,却也改不了你的命途,我若是你,就趁早自裁,免得连累他人。”

    安月兰瞳孔皱缩,他又道:“我会回来见证那一天的,哼…哼…哈哈哈哈。”

    疯癫的笑声刺透耳膜,纠缠住她的神经,安月兰头脑一片混沌,捂住双耳想要摆脱恼人的声音。她眼前仿佛出现了一把利刃,闪烁着寒光,暮景那一句“若我是你,便趁早自裁”来来回回萦绕在她脑海。

    以往缠绕在自己身边的魑魅魍魉影影绰绰仿佛全部出现在了眼前,安月兰觉得神经突然被挤在崩溃边缘。

    她盯着剑身寒芒,仿佛那是唯一解脱的途径。

    她呆愣愣伸出手,抓住剑柄,颈上金鳞陡然巨震,法力直击心脉,眼前瞬间清明一片,形形色色的牛鬼蛇神顿退无影。

    她抬手抓着的,是方才被暮景碾碎的花枝,豆豆的爪子正拼命拍着她的脸,焦急的唤着她。

    “安姐姐,安姐姐,你醒了?”

    “我…我怎么了?暮景呢?”安月兰捉住豆豆继续拍的爪子,将他从肩头扒下来,抬眼量四周,早已不见了暮景踪影。

    “那个大坏蛋已经走了!他刚刚跟你了什么?你忽然陷入幻境了一样怎么叫都没反应,吓死我了。”

    安月兰闻言,垂眸看了眼手上花枝,忙不迭的远远丢开了去。

    花枝顶端被削成尖利形状,泛着莹莹绿色,仿佛一条伺机而动的毒蛇。

    安月兰背脊生寒,切切实实的感受到,暮景确实是想要她的命。

    平复了一会儿,拾起一片鸢尾残骸,已经被碾碎的不成样子,汁液四溢,已经看不出来最初是不是被妖气腐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