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丹阳门。
过了丹阳门之后便不能乘坐马车, 嬴晏步行前往含元殿。
刚走不远, 身后便传来一道声音:“十四弟?”
嬴宽看着不远处那道身着蟒龙袍的纤细身影,神色疑惑, 怎么几日不见,十四弟似乎变矮了?
他迟疑片刻, 大步上前。
恰在此时,嬴晏缓缓转身, 露出一张白皙娇美面容, 朱唇皓齿,眉如轻烟。
嬴宽吓了一跳,脱口而出:“你怎么成这样了?”
昔日时, 十四弟虽然男生女相, 但眉眼轮廓间,隐隐约约还能瞧出几分英气,如今淡扫峨眉,朱唇点绛,眼尾处有细长凤梢上翘,活脱脱女儿家模样。
嬴宽一言难尽看她,正欲好好道道如此妆扮太不像话,岂能学那些纨绔子弟涂脂抹粉?
开口时,他目光划过她胸前, 层层叠叠衣衫遮挡下,起伏甚是明显。
即便衣衫笼罩,也能瞧出玲珑身姿。
嬴宽目瞪口呆, 继而神色惊恐,不自觉后退一步,“何方妖怪,竟敢冒充我十四弟!”
嬴晏:“……”
“十哥。”
嬴晏乖巧喊了一声,眉眼弯弯,声音轻软,“我不是妖怪。”
入耳声音轻软,嬴宽眼睛瞪圆,神色警惕。
嬴晏温软一笑,好心解释:“如十哥所见,我是女子。”
嬴宽难以置信,眼底满满愕然。
前两日还同他勾肩搭背称兄道弟的男子,转眼却变成了盈盈娇美的姑娘,任凭谁都要惊楞不已。
嬴晏眨了眨眼,没再过多解释,而是轻身喊他:“十哥,我们走吧?一同去含元殿。”
日前圣旨颁下时,父皇封她为福王,也封嬴宽为燕王,赐封地幽州渔阳郡,今日两人一同行封王大典。
嬴宽半响没能回神儿,鬼使神差,他哆哆嗦嗦伸手,朝嬴晏胸前探去,语气难以接受:“你是不是塞了绸布?”
没等碰上,一柄刀鞘拍上了他手背,片刻间便浮起一道红痕。
嬴宽吃痛收手,一边揉一边怒道:“谁敢……”
话未完,抬眼便瞧见了谢昀。
嬴宽气焰一熄,也顾不得手背很痛了,连忙规规矩矩站好,“谢大人。”
“手不想要了?”
谢昀垂眸缓缓收了刀,轻飘的语气森凉。
嬴宽面色又红又白,也觉得方才所为,太过孟浪不妥,语无伦次道:“我……十四弟……哦不,不是,十四妹……”
“……”好像十四妹也不太对劲。
嬴宽神情惊恐未散,又上下量嬴晏好几遍,身量矮了,喉结不见了,巴掌大的脸白皙莹润,声音也娇娇软软,就连身子……
嬴宽吞了口唾沫,很快不自然地别过视线,心中默念数十遍: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嬴晏默默叹气,毕竟十哥一直深信不疑她是男子,一朝骤然变做女儿身,难以接受也很正常。
嬴晏轻声安慰:“吓到十哥了?”
嬴宽忙不迭点头,像鸡啄米似的,的确吓到了。
嬴晏笑笑,好心没再刺激他,而是径直转身朝含元殿而去,等人慢慢缓神。
嬴宽木然跟上。
一路上,不时有宫人投来惊愕诧异的目光,却在瞥间两侧神鸾卫与谢昀时,飞快低了脑袋,不敢窥探,更不敢窃窃私语。
嬴宽呆若木鸡,脑子里思绪杂乱。
怪不得十四弟时候胆怯爱哭,性子软得像个女儿家,身子骨也纤弱不堪,一巴掌拍下去,毫无还手之力。
不知过了多久,嬴宽终于缓缓接受了十四弟是女子的事实。
幼年那些记忆再想起,便成了不堪回首的往事。
他好像……没少与十四弟动手。
少年俊脸又红又白,心里淡悔愧疚间,又是五味陈杂。
十四弟不受圣宠,平日居住在冷宫,也没宫人照料,整日里心翼翼隐藏女子身份就罢,更因男生女相受尽诸人嘲笑。
一众兄弟姐妹中,当属嬴晏过得最为艰难。
想起日前他还带她去花天酒地赏美人,做些不着四六的事情,嬴宽神情愈发愧疚。
不知不觉间,一行人便走到了含元殿前。
大殿立在三重高台上,两侧飞廊相接的鸾阁如翼展翅,气势恢宏,壮丽而庄严。
永安帝与文武百官,就在里面。
嬴晏站在殿前,纤弱的脊背挺直,心如擂鼓。
谢昀偏头看她,嗓音慵懒问:“怕了?”
嬴晏摇摇头:“有二爷在,自然是不怕的。”只是骤然以女儿身出现,心里欢忭鼓舞。
谢昀挑了眉尖,愉悦轻笑一声,没再搭话。
身后嬴宽抬头,入眼两扇紧闭的朱漆大门,他神情一僵。
今日封王盛典,满朝文武皆在,众目睽睽之下,十四弟暴露女身,父皇岂不是颜面无存?盛怒之下,怕是十四弟得吃一番苦头。
彼时嬴晏正要推门而入。
嬴宽一慌,快步上前,猛地拽住嬴晏胳膊往后拉,一时没控制好力道,直将人拽了个踉跄。
他语气着急:“不能进去。”
好在谢昀反应极快,将人捞了回去。
嬴晏身子轻摇一瞬,很快站稳。
谢昀眼神凉飕飕:“十殿下还没学会规矩么?”
嬴宽周身一激灵,俊俏脸蛋紧绷,“谢大人……”
嬴晏知十哥没有坏心思,只是行事莽撞,她上前一步,如往常那般拍他肩膀,语气安慰而亲昵:“十哥且安心,有谢大人在,我无事。”
谢昀瞥向她落在嬴宽肩头的手,眼神幽幽。
嬴宽:“……”
是他忘了,这些日子十四弟时常出入肃国公府,与谢昀相交甚好。
嬴宽稍稍安心,松了口气,可很快又俊脸紧绷。
谢昀不会对他十四弟……哦不十四妹图谋不轨吧?
此念一出,嬴宽的心蓦地一沉,暗道不好。
谢昀这个男人……
朱漆扇门缓缓开,永安帝身边的大太监郑礼手揣拂尘,笑容满面:“燕王殿下、福王殿下……”
他顿了顿,神情一愕然,很快又恢复如常。
郑礼不着痕迹从嬴晏身上扫过,又飞快地觑了一眼谢昀,若有所思,继而面色如常笑道:“两位殿下请入内。”
罢,侧身引路。
嬴晏忍不住感慨,这郑礼不愧是父皇身边的宠宦,一瞬间便能隐匿惊愕,神情淡定。
含元殿内。
身着绣飞禽朝服的文官依照品阶站在左侧,身着绣走兽朝服的武官站在右侧,永安帝坐在上首,身侧站立后妃、诸位皇子皇女,皆是身着华服,分外隆重。
自嬴晏一入殿内,周围顿有窃窃私语声响起。
三两大臣交头接耳,皆是神情惊愕。
嬴晏脊背挺直,神情温软,不卑不亢。
“爱卿。”
永安帝一眼便瞧见了谢昀,面带喜色,正要往前,却在视线划过嬴晏身上时,蓦地一僵,他嘴角渐渐下沉,神色怒而沉,似是风雨欲来。
嬴宽见状不好,上前一步:“父皇隆恩,儿臣叩谢。”
永安帝哪有空分神搭理嬴宽,狭长的眼睛死死地盯在嬴晏身上,脸色铁青,苏氏贱妇,竟敢骗他!
嬴晏神态从容,也道:“父皇隆恩,儿臣叩谢。”
立在文臣首排的吏部尚书顾与知微微诧异,神色微动间,抬着一双清俊眼,在十四殿下与师弟谢昀之间来回量,最终落在嬴晏脸上,观起了面相。
半响,顾与知微皱了眉头。
这是……短命之相。
想起师弟那日在凉亭所言,顾与知眉头锁得愈紧,宽大袖口遮挡下,他指尖微动,掐掐算算,合起了二人生辰八字,捉摸姻缘。
嬴晏朱唇轻启:“儿臣身为女子,隐瞒父皇真相,于情不孝,于礼不合,恰逢今日封王盛典,反复思忖之下,决定告知父皇,以示儿臣孝礼之道。”
乍然听此冠冕堂皇之言,永安帝胡子一翘,气得不轻。
望着那张俏似苏蕴禾的脸蛋,昔年往事倏地浮上心头,想着苏氏被邑国细作掳走那三日,永安帝脸色青白交加,只觉头顶戴了一顶绿油油的帽子。
不然苏蕴禾为何隐瞒她女子身份?
永安帝手指嬴晏,气得哆嗦,怒道:“来人,来人,把这个欺君惘上的东西给朕拖出去死!”
周围鸦雀无声,诸人战战兢兢,面面相觑间不知所措。
站在后方的诸位妃嫔与皇子皇女亦是满面惊愕。
萧贵妃先是一愣,等回神儿便是幸灾乐祸。
连日来先后遭受父亲被贬、启儿昏迷、太子位被废一连串的灾事,她神情疲惫,保养得宜的脸蛋也憔悴不少,不想今日便逢喜事。
寿嘉公主嬴娇也从惊愕中回神,扬着唇角娇娇一笑,尽是乐祸幸灾,她就知道,十四这个废物东西,纵然给她天大的福气,也守不住的。
钦天监监正明朝阳倒是回神很快,他伸手抚了抚花白的胡须,眼底闪过了然,难怪谢昀要给十四殿下一个善福之人的名头。
不知是谁先起了头,只听诸位大臣齐声道:“陛下息怒。”
见无人听从他吩咐,永安帝怒气冲天,险些喘不上气。
郑礼见状,连忙上前虚扶,手掌按在永安帝胸膛,帮其顺气,不忘宽慰:“陛下息怒。”
永安帝怒目圆瞪:“还不快来人!把这个孽障给朕拉下去!”
嬴晏垂着眼眸,神情淡淡,一点都不意外。
父皇刚愎自用,心里认定的事情从不轻改,宁愿错杀亲女,也绝不放过。
嬴宽急得额角沁出冷汗,少年抬眼,无措看向谢昀,只见其神态悠然,似是一点都不着急。
含元殿内,一道接着一道的“陛下息怒”此起彼伏。
永安帝心口又是一堵,胡子颤抖,大喘不停。
此时一旁的明朝阳已经理好情绪,他大步上前,惊呼:“陛下,万万不可,十四殿下是天降福星,保佑我大熙,岂可轻言杖杀!”
永安帝闻言,原本中烧的怒火仿若被一桶冷水泼下。
有刚正不阿的御史台大臣上前,梗着脖子谏言:“陛下,十四殿下虽有女扮男装欺君之罪,但十四殿下乃陛下亲女,陛下为万民之父,杖杀亲女,万万不妥。”
此言一出,永安帝被浇灭的怒火又翻涌起来,险些脱口而出,眼前这个孽障非他亲女!
只是如此丑事,岂能公之于众?
一时间,含元殿静悄无声,气氛甚是压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