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A+A-

    七月已经入了三伏天, 在这幽长狭窄的走廊里, 愈发显得闷热。

    嬴晏被陈文遇笼在阴影里,心跳如擂鼓。

    刚才那句话, 是真心话,也是她有意给陈文遇听, 她知道他会明白她的意思。

    听她那样掷地有声的话语,陈文遇手握成拳, 手背上的青筋绷起几根, 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昔日那个嬴晏回不来了。

    稍暗的光线下,陈文遇的视线下移, 落在她白皙纤细的脖颈, 那里抹了一层细腻的妆粉,他知道,那是为了遮掩谢昀留下的痕迹。

    甘心吗?当然不甘心。

    这是他一手养出来的姑娘。

    不知过了多久,陈文遇终于收了那股压迫的气势和近乎痛苦的眼神,缓缓起身。

    感受到笼罩着自己的阴影缓缓离开,嬴晏蓦地松了一口气。

    陈文遇淡声笑:“好。”

    随着他的一个“好”字落地,嬴晏心口又松了几分,缓缓抬头,见到他清俊如昔的神情, 她心中紧绷着的最后一根弦也松了。

    嬴晏唇角翕辟,刚想声告辞,只见陈文遇忽然伸出手, 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后脑勺。

    他曾听闻,有人摔伤了脑袋,会忘掉一切。

    四年而已,他会重新再陪她过四年、十年、四十年,直到生老病死,白发苍苍。

    只要除掉谢昀这块绊脚石,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了。

    他眼底神色幽幽诡谲,里面翻涌的疯狂与阴鸷之意一点也不曾减少。

    只可惜嬴晏低垂着眼帘,什么都没瞧见,她只听见陈文遇温和地:“晏晏,以后谢昀若是为难你,不要一个人撑着,我会帮你。”

    嬴晏摇了摇头,拽下他的手,虽未话,那意思依然很明显:他的好意,她不会领。

    完,嬴晏心翼翼地绕过陈文遇身侧,见他没有再拦她,忙提裙疾步匆匆离去。

    陈文遇站在走廊阴暗处,负手看着她逃离一般离去的背影。

    想逃去哪儿呢?

    晏晏,你逃不掉的,即便百转千回,也只能是我。

    ……

    离开了观风楼二楼的走廊,嬴晏重新来到开阔宽敞的正厅。

    宴席还未散,一派歌舞升平,乐鼓齐鸣,诸人觥筹交错间,言笑晏晏。

    嬴晏深呼吸一口气,终于缓缓平静。

    嬴宽等得正无聊,俊俏的少年坐在席面矮凳上,一手半支着下巴,另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拎着筷子敲碗,叮咚作响间,似在与鼓乐应和。

    “十哥。”嬴晏弯了腰身,从后面轻拍他的肩膀。

    嬴宽转过身,便瞧见了一张温软娇美的脸,脱口而出问:“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嬴晏敛着裙摆在他身边坐下,隐去了陈文遇一事,温软一笑道:“域儿太可爱了,忍不住多抱了他一会儿。”

    “抱什么?”嬴宽一下子捕捉到了重点,一时没反应过来,皱眉问:“玉儿?谁啊?”

    嬴晏解释, “嬴域。”

    嬴宽:“……”

    她完,抬了两只手,对嬴宽比划,“十哥,你有见过域儿吗?他只有这么大一点,皮肤奶白滑溜,一双黝黑的眼睛像葡萄似的,特别可爱……”

    嬴宽显然对孩儿不感兴趣,只是看着眉飞色舞的十四妹,竟然好耐心的听她完了。

    嬴晏见人听得一本正经,忍俊不禁:“十哥,你怎么和在上学堂似的。”

    嬴宽瞪她一眼,他是在认真听好吗!?

    嬴晏无辜眨眼。

    嬴宽嗤了一声,没同姑娘计较,撑着胳膊起身,顺手将嬴晏拉了起来,“走了,去踢毽子。”

    俩人去了马场。

    到的时候才发现那里似乎在举行击鞠比赛。

    汤泉宫建在了平云山,约莫占了一半的山头,除此之外的山头,还建有不少府邸山庄。

    这次永安帝行宫避暑,随行的王公大臣不少,除了谢昀那种被御赐星辰汤的,余下几位重臣住在了缭墙之外的宅邸,其余人的落脚处则在那些山庄。

    诸位王公大臣皆是携家带口而来,不自己偶尔要寻了些乐子,骑马击鞠,就是那些个世家公子贵女们也闲不住,三日一宴,五日一大宴,玩得不亦乐乎。

    彼时。马场。

    一场比赛刚刚结束,一位年轻男子翻身下马,把手里的球杆递给了一旁的厮。

    顾与知拎起桌上茶杯抿了一口,解解热,举手投足间,一派矜贵清俊。

    还没等他稍作平息,喘两口气歇一歇,有厮入内来传:“大人,燕王殿下与福寿殿下来了。”

    顾与知拎着茶杯的动作一顿,福寿殿下?

    思及上次谢昀所托,顾与知云淡风轻的面上终于有了一丝变化。

    分寿命得简单,行起来却无比困难,稍有差错,就不知谁的寿命分了谁,难不成到时候要他眼睁睁地看着两人,一起英年早逝吗?

    顾与知并非不能帮,而是不肯帮。

    能得十四载相知相伴,在顾与知看来已然足够了,大丈夫只患功名不立,何患无妻。两人出山来燕京,是为功垂千古而来,不是为了儿女情长。

    顾与知沉吟片刻,须臾,放下手中茶杯,出门去迎。

    ……

    彼时。

    嬴晏与嬴宽寻了一处阴凉而隐蔽的地方,正在对踢毽子。

    往日时,嬴宽铮铮铁骨,绝对不会玩这些姑娘才玩的东西,今日却是豁出去了,一副舍命陪君子的模样。

    嬴晏踢得花样多,裙摆翩跹间像只蝴蝶。

    嬴宽眉毛挑得老高,不服气,正要来一个勾足旋踢,一抬眼,就瞧见顾与知朝这边走过。

    “……”

    嬴宽连忙轻咳一声,伸手捉了毽子停下,背在身后,端了一副金贵正经十足的架势。

    嬴晏见他停下,眼神疑惑了一瞬,心思一动,转过身朝后面看去。

    果不其然,一道挺拔颀长的身影朝这边走过来。

    嬴晏茫然地眨了眨眼,不知道来人是谁。

    燕京里的王公大臣太多了,嬴晏恢复女身不过短短几个月的时日,哪里能识得全。

    顾与知唇角一展,笑道:“不知两位殿下来此,顾某失礼,不曾远迎。”

    一听顾某二字,嬴晏眼眸微闪,满朝上下,这个年纪,姓顾,又能出现在马场的,只有顾与知。

    如此想着,她忍不住抬眼,量了来人一眼。

    毕竟这顾与知,是她一开始想要相求之人。

    二十二三岁的年轻男子,容貌生得俊朗倜傥,身上穿了一件月白色的窄袖胡服,足蹬黑色长靴,衣摆处银线绣鹤纹,似是展翅欲飞。

    那时她常年待在昭台宫,消息闭塞,只知道父皇宠信的两名重臣,一位是谢昀,一位是顾与知。

    两人约莫都是十七八岁的时候出现在燕京诸人视线中的。

    几年时间过去,谢昀成了人人惧怕的活阎王,而顾与知却盛名如昔,官至吏部尚书,为文渊阁为殿前大学士,是熙朝无数读书人的榜样与骄傲。

    人人皆道,生子当如顾三郎。

    那时候的嬴晏也觉得,这顾与知应当比谢昀好结交些。

    所以她划掉了谢昀的名字,重新写了“顾与知”三字,不想阴差阳错,遇见的还是谢昀。

    思绪只是一瞬间,嬴晏收回视线,温软一笑:“顾大人。”

    自从在户部捞了个闲职,嬴宽与顾与知每逢上朝之时,抬头不见低头见,混得愈发熟稔。

    “顾大人言重客气,”嬴宽摆摆手,随意口道:“我与十四妹来此闲玩,惊扰了顾大人才是。”

    顾与知笑笑,邀请道:“两位殿下来得正好,刚结束了一场比赛,下一场可要一同来?”

    多玩一场击鞠,少玩一场,于嬴宽而言倒是无妨。

    只是思及嬴晏不太喜欢骑马,嬴宽偏头看向她,顺手捋了捋她耳边碎发,“想玩吗?”

    大熙击鞠盛行,无论男女,皆能上两球,而嬴晏刚刚学会骑马,连蹴鞠都算不得熟练,更别提坐马上球了。

    不过嬴晏心里好奇,想瞧瞧这击鞠比赛是何模样,弯眸一笑:“十哥,我坐在观台上给你加油。”

    言外之意,便是她想去玩。

    嬴宽颇为豪气的应下,“成,十哥给你赢个花球玩。”

    既是比赛,总归要有头筹才起劲,一般头筹多为一掌宽大的花球,金贵一点,是金球或是镶嵌各种宝石球。

    马场北面有一排高台,置着席子与桌,上放凉茶和点心。

    嬴宽转身去了一旁的隔间,换了一身胡服。

    高台之上只剩顾与知与嬴晏。

    与此同时,顾与知在不着痕迹地量嬴晏,除了想观面相,更多的是好奇。

    在顾与知看来,这就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而已,身世还有点儿可怜。

    不过他得承认,嬴晏容貌生得的确出挑,娇美若芙蕖,一双潋滟的桃花眼,尤其朦胧醉人。

    嬴晏感受到了一旁量的目光,不明所以转过头,轻声问:“顾大人,怎么了?”

    两人的视线的在空中交汇。

    顾与知心里惊讶了一瞬,十分意外她竟如此敏锐。

    他身居高位多年,镇定自若,十分坦然地倒了一杯凉茶,递给嬴晏,唇角的笑容如春风:“殿下可信风水相术?顾某颇通,想替殿下瞧一瞧。”

    风水相术?嬴晏愣住。

    她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卷翘眼睫眨了又眨,看向顾与知的眼神逐渐变得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