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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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有句话叫事与愿违, 或许是你犯错太多,终于悔悟时上苍又未必会给你这个机会了。

    顾平生回到公司才知道,由于他没有参加今早的高层会议,所有的计划已经选在最好的时间提前执行。

    顾平生对有能力的高管十分放权,大家也都是熟悉他的风格, 有着独当一面的能力, 根据事先的周密计划,从公司利益最大化出发, 提前半天展开对昌盛集团的攻击。

    没有人想过, 他会突然改变主意。

    凌怀年在这次市场争夺战中, 几乎是被得措手不及。

    商场促销大卖的瓜果蔬菜突然出现安全问题, 消费者大范围食物中毒, 上吐下泻, 纷纷送至医院。

    食品安全问题这几年抓得紧,昌盛最先受到的是舆论的冲击,商场销售含毒害物质食品的消息迅速在网上蔓延, 恶评不断,网友们纷纷发起抵制昌盛商场的口号。

    然后“不知从哪泄露的”一份质检报告被发到网上,有凭有据地指出了昌盛销售的果蔬都是加了化学物质来保持新鲜的, 这一次由于添加的剂量过大才导致了食物中毒。

    这一言论直捣人心,消费者们怒不可遏, 揭竿而起闹事,拉横幅围堵了几家连锁商场的出入口。

    市场风云变幻之际,凌怀年正和老友在远郊青山绿水的景致中垂钓。

    突然间, 手机铃声乍起,他皱了下眉,接起电话。

    那头很急,叫了声凌总,就噼里啪啦将事情大致讲了一遍,最后一句,“凌总,现在质检和工商部门的人员已经在公司了,您务必抓紧回来。”

    凌怀年面色沉如雕塑,扔下鱼竿,拿起车钥匙飞驰回市区,他将车开成了火箭,掠过的景色从花红柳绿变为繁荣景象。

    一切就像宿命注定般,命运的力量驱使着事情往更坏的方向发展,毫无预兆、不可逆转。

    一个急转的路口,载重的大卡车迎面驶来,凌怀年脸色煞白,猛方向盘。

    若是从上空俯看,就可以看见一辆黑色汽车失了重心般的在原地快速转了半圈,然后猛烈地往扶栏撞去,摔下斜坡。

    .

    市医院里,顾平生走后,病房依旧诡异安静,护士给顾言忱换了药,绑好绷带离开。

    他看了眼坐在身旁的莫晓,眼神放空,盯着墙角的一块砖愣神。抬手捏了下她的脸,莫晓兀地轻颤,傻愣愣回头看他。

    “在想什么?”顾言忱浅笑。

    莫晓眼睫低垂,遮住情绪,轻轻在他肩头靠了一下,“有点饿了,我去买午饭,你想吃什么?”

    “都可以,不然让一南去买?”顾言忱觉得她情绪不对,隐隐担心。

    莫晓扯出个笑,“一南刚才去扔垃圾的时候就走啦,病房太闷了,我想出去透透气。”

    “好。”顾言忱还是忍不住交待,“快点回来。”

    中午十二点,烈日逼得人睁不开眼,莫晓神思恍惚,不知走到了医院什么地方。

    前方的道路驶来一辆救护车,急促的鸣笛声听得人心头发紧,捣鼓着不安的心脏。

    莫晓退到急诊大楼门前的一处阴影下让路。

    救护车停下,许多病人家属凑上前去看热闹,莫晓站在不远不近的距离,无意凑热闹,可眼神却不自觉地往那边瞟。

    不经意地一瞥,看见担架上躺着一个血人,那件被血染红的浅褐色POLO衫十分眼熟。

    她顿感手足发凉,血脉从四肢百骸直往脑门冲,以至于头脑一片空白,双腿像是不协调的提线木偶,思绪未及,人已经踉踉跄跄地扑了过去。

    她像个疯子一样拨开人群,不顾医务人员的阻挡冲到担架旁,待看清担架上满身满脸都是血的人时,感觉心脏像是被挖了一个洞,呼呼灌着冷风。

    她抓住凌怀年冰凉的手,看着他紧闭的眼跟着担架车一路跑,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

    第二次坐在急诊室前,看着亮着的那盏红灯,素色裙摆上沾着凌怀年的血,突如其来的悲怆几乎将她击垮,父亲满身是血的画面在脑子里挥之不去,不知怎么的,慢慢变成了母亲。

    视线不断收窄、收窄,最后变成了一片黑暗。

    漆黑的夜,偌大的房子阙静无声,仔细去听,却有隐约的水滴声传来。

    滴答、滴答、滴答......

    穿着粉红色睡裙的女孩,从床上滑下来,光着脚往隔壁房间走去。

    她一路走一路开电灯,滴答、滴答、滴答的水声越来越清晰。

    走到妈妈的房间门口,她有些犹豫,妈妈不喜欢别人进她的房间,可是她连晚饭都没出来吃,不知道是不是又躲在房间里哭。

    空旷的走廊,幽幽的风在吹,的身影站在门外徘徊良久。

    滴答的水声不徐不缓,像滴答的秒针一样有规律,一声一声催促着她去一探究竟。

    虽担心,又害怕,但终究是关心占了上风。

    她敲了敲门,没有反应。

    又叫了声妈妈,稚嫩的声音很快被风吹散,还是没有得到回应。

    她握着门把,“喀噔”一声开门,房间里漆黑一片,没有一丝人气,也没有一点声音,除了不断传来的滴答声。

    女孩“啪”地一声开电灯,通室明亮,妈妈不在房间。

    透过磨砂玻璃,浴室里是黑的,可是声音却不断从里面传出来,催促着女孩去开门。

    “妈妈,你在里面吗?”女孩轻轻开浴室的门。

    浴室内模糊的轮廓现了出来,女孩很害怕,可又不知道自己害怕什么,踮起脚尖抖着手去开灯。

    随着“啪”的一声轻响,浴室亮了起来。

    女孩瞬间瞪大了眼,瞳孔骤缩,失声尖叫,尖锐的声音刺破黑夜,受惊过度的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木偶般失了反应。

    浴缸里躺着一个没有半点血色的女人,紧闭着眼,僵直的脖子正对着门的方向,一浴缸的水被血染红,血水从浴缸边缘溢出,一滴一滴往下落,整个浴室的地面,同样血红一片。

    满目的红,满目的血,女人在血水中苍白的一张脸显得格外诡异。

    血水还在滴,从浴缸的边缘往下...

    滴答、滴答、滴答...

    “莫晓,莫晓...”顾言忱轻拍她的脸。

    哪里有不依不饶的声音传来,强硬将她从噩梦中抽离,女孩面前的景象渐渐模糊,消失不见。

    缓缓睁开眼,就见顾言忱满脸担忧,看着她。

    昏迷前的记忆,迟缓却不由分地回到大脑,莫晓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断了弦一般滑下床就往外跑。

    顾言忱连忙拽住她,不顾后背的疼痛紧紧抱住她。

    莫晓没有哭出声,眼眶被泪水溢满,挣扎了几下没有挣脱开才开口,“你放开,让我去看看他。”

    “你刚才晕倒了,手术还在继续,医生在尽力抢救,不会有事的。”

    顾言忱柔声安慰她,其实手术已经进行了五个时,期间下了一次病危通知。

    凌莫栩在昌盛出事时就赶了回来,再过两个时会到医院。

    昌盛集团股票大跌,在风雨中飘摇,大厦将倾。

    莫晓俯在他胸前抽噎了一会儿,还是:“我要去外边等他。”

    顾言忱陪着她去手术室门前等,红灯一直亮着。

    凌莫栩赶到医院的时候就见莫晓半虚脱地枕在顾言忱腿上,纤弱的身子不时抽搐一下,那是大哭过度的痉挛。

    顾言忱一只手在她的背上轻抚,看到凌莫栩,低声:“哥哥来了。”

    莫晓又颤了一下才缓缓抬起头,看到凌莫栩,鼻腔里有一股酸意倒流,声音干涩低哑,“哥哥。”

    妹妹一双眼像是在水里泡了半天一样红肿,面如死灰,爸爸躺在手术室里生死未卜。他一身风尘赶来,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内心悲恸,却要坚强,作为家里唯一的男人,越是混乱,他越要冷静。

    搂着莫晓单薄的肩膀,:“别怕,哥哥在。”

    莫晓轻轻点头,大悲过后冷静下来,知道有太多事情等着凌莫栩去处理,她退到墙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手术后,凌怀年被送进重症病房观测病情,医生由于急性脑损伤,成为植物人的可能性极大。

    安顿好医院的一切,凌莫栩眼神复杂地看了顾言忱一眼,“我要回公司一趟,麻烦你照顾好她。”

    车祸虽是意外,但却是顾平生间接造成的,对顾家人没有一点怨言是不可能的。

    “会的。”顾言忱侧目看了眼缩在沙发上的人,他们未来的路恐怕要变得更加艰难。

    凌莫栩离开,顾言忱走过去蹲到莫晓面前,摸着她的脸,“去床上睡一会儿。”

    莫晓往沙发里又缩了一些,摇了下头,:“没事。”看了他一眼,又道:“你还有伤,去休息,不用陪我。”

    顾言忱也:“没事。”

    两人就在他的病房里静静坐了一会儿,顾言忱给她到了杯牛奶,她乖乖喝完;扶她躺在陪护的床上,她乖乖躺下;让她睡觉,她乖乖闭上眼。听话的让人揪心。

    顾言忱见她不哭不闹,面色平静,他心里愈发没底。脑子里浮现千百种念头,最怕的是这样的意外让她将他推开,看着黑沉沉的夜色,一直坐到天色泛白。

    早上,医生来做常规检查。莫晓醒了,对顾言忱:“我去看爸爸,给你带早饭回来。”

    顾言忱凝眉,缄默地看着她,“等等我陪你去。”

    “你换完药睡一觉啊。”莫晓抚了抚他眼下的一抹青色,“我这么大的人了不用担心。”

    完好似要证明似的,扬起了一个笑,可只扯动了面皮,眸波死死不动。

    离开病房,莫晓先去看了凌怀年,这时还不让探视,她隔着玻璃静静看了他一会儿。

    到一楼,找了个僻静无人的角落,拨出一个许久没拨的号码。

    电话那头的沈医生看了新闻,莫晓的电话一来便证实了自己的猜想,这个她进行了十年心理辅导的女孩,一开口的声音,像是回到了九岁那年的孤独无助。

    莫晓:“沈医生,我知道,我又病了,你能不能帮帮我。”

    “我一闭上眼看到爸爸妈妈满身是血的样子,一睡着就梦到他们,我很怕爸爸会离开,就像妈妈一样。”

    “我很爱他,不舍得离开他,又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我一直活得潇洒自在,那是因为有人为我撑起了一片天,现在那个人倒下了,我却还和害了他的人的儿子在一起。沈医生,你,爸爸一定会怨我吧。”

    莫晓着,眼泪又控制不住掉了下来,喃喃道:“不会,爸爸不会怨我,他一直这么宠我,无条件的宠,可是我怨我自己啊。”

    真实,清醒,一股切肤的冰凉,我怨恨自己能够对他好的时候,能够陪伴的时候什么都没做。

    .

    四十八时后,医院确诊凌怀年为植物人。

    昌盛集团大势已去,凌怀年确诊植物人,凌莫栩将集团破产清算,准备带着父亲和妹妹回美国,在那里,他能更好地照顾他们。

    从沈医生的心理诊所出来,凌莫栩问:“舍得走吗?”

    莫晓抬头,让大把大把的阳光暴晒在脸上,全身被烈日包裹,那样火热,可一颗心还是那样凉。

    “不舍得。”她低声:“可是哥哥,我还能怎么样?”

    我一生被你们妥善安放,细心照顾,理所当然地享受你们给予我的爱。我是这么的无能,在家里最困难的时候能做的只有陪伴,怎么敢在这种时候,自私的和爱人在一起,背弃你们。

    回到医院,莫晓来到顾言忱的病房,冷气开得很足,她一进门就了个寒噤。

    顾言忱坐在沙发上抽烟,侧脸轮廓冷硬,坚毅的下巴上有青青的胡渣,头发也有些乱,莫晓从未见过他这样狼狈。

    莫晓走进,就见纸篓里有一堆烟头。

    顾言忱见到她,夹着烟的手指顿了一下,揿灭烟蒂,扔进垃圾桶里,“回来了?”

    莫晓在他身边坐下,眼神平静得没有生气,不敢抬头看他,轻声:“我要和哥哥去美国。”

    顾言忱幽沉的眸子中染上点惨淡的颜色,缄默不语,过了许久才缓声问,“去多久?”

    莫晓眼眶阵阵发酸发胀,心中绞痛,哀伤的气息在空气中蔓延。

    她看着他又点了一支烟,像劝他别抽,却突然觉得自己没有了资格,千万意绪没过心头,一点一点收紧心脏,最后只留酸涩苦楚。

    摇了摇头,:“不知道。”

    顾言忱又按灭烟头,捧起她的脸让她正视自己的目光,“什么时候走,提前告诉我,我去送你。”

    在她的唇上亲了一下,声音低悄如丝,纵容温柔,“回来的时候也要记得提前告诉我,我去接你。”

    他的话,猝不及防地颤动了她最敏感的神经末梢,莫晓心酸到无以复加,想摇头,让他不要等,可脸被他捧着动不了。

    上次母亲自杀,她抑郁十年。这次她不知道自己的病要多久才能好,不知道父亲能否醒来,就算能醒来又要多久。人生无常,谁都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但生命中那些坎坷,总要有人去承担。

    嘴唇动了动,还未开口,他便重重吻了下来,这是个带着情绪的吻,有点压抑,有点发泄,用力地搅着她的舌根,扫过她嘴里的每一个角落。

    唇齿纠缠间,她听到他压抑隐忍的声音,“不要拒绝,我会等你,一直等,你要快点回来,好不好。”

    莫晓睁开眼,看见他醇黑的眼中有一层很浅的水光,是男人从未有过的脆弱。手在身侧绞紧,慢慢搂上他的腰,回应着他的吻。

    我们的爱来得太急,太美好,倾其所有、毫无保留,一下子点燃了所有的灯,一下子全部燃尽。

    我希望再有一次机会,我们能够多一点耐心,一盏一盏慢慢点燃,让这些灯一直燃到我们生命的尽头,这样是不是,就可以长相厮守,一直走到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