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相隔数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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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壁洁白的宅院里来了一名熟客,就在不久前她才刚刚见过这个人——这本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阳辰未过半月,这个人再次从这里出发,走过奈何桥,独立望乡台。她反应过来时已无法再追问缘由,只能从二楼的窗口远眺:他正看着积满沉郁的阁楼,背对遥远的黑暗,眉间聚满难以消除的高傲与愤怒。这里是奈何桥前的孟婆庄。从此经过的亡灵会饮下迷魂汤忘却此生,跨过奈何桥流转下世。向着深渊流淌的忘川河足以带走他们原本拥有的一切。

    任何站在望乡台上的亡灵,她突然意识到,眉间都不应存在情绪。然而他的愤怒不仅没有随汤吞逝,反倒在跨过桥后愈显高涨。

    “你们若不见过他,妾身还真没想起他曾经来过。妾身来此这些时日,除了那霍乙东外,就再也没见到能二过奈何桥的人了,霍乙东自是有原因的,可这少年又是?”

    “我们也觉得惊讶呢,”侍女孟庸扬头思索,“刚才他被差夫送来的时候姜儿都傻了!要这亡灵”

    “婆婆还在的时候我们也只见过一次嘛,”她的另一名侯在身旁的侍女吐了吐舌头。“就是那个谁,谁来着,对了,霸王一看见这种事就总能想起他啊。”

    “霸王?”她似乎有些兴趣,“这名号真够狂妄的。”

    “霸王隗起,血池将军的儿子。”孟庸心翼翼地。“仙君来此才三十年,不知道霸王也没什么奇怪的,想听的话我给您呀”

    她收回搭附窗沿的双,从杌凳上起身。孟姜接住她肩头滑落的柳叶披肩,毕恭毕敬地递过来。她迟疑片刻,回身拿在中,接着便抛往窗外。“刚才也没让他开口,妾身有些后悔了,如果用这个把他弄回来的话——只是从望乡台而已,应该不会有什么麻烦吧?”丝缎飞向对岸,又因她施以仙术而飘回庄园。

    “仙君真要如此吗?”孟姜担忧地,“要是被帝君知道的话只怕又得挨训,婆婆还在时也没做过这样的事情啊。”

    “你们倒是不怀疑这丝缎能否承载魂魄么?”她不解地问。

    “肯定是能的,”孟庸介绍道,“以前婆婆过,只要没下望乡台,那些魂魄是可能从奈何桥上走回来的,那是因为前世没能忘干净,再喝一次汤他们就不会回来了。当时婆婆还警告我和姜儿,不得把望乡台上的魂魄引诱回来。您想啊,那魂魄可以凭依任何物件,被丝缎带回来也不是没可能的啊。”

    望乡台的人刚刚转身,她就把丝缎抛出。

    “真要这样吗?”孟庸星眸闪烁,但又面露担忧。

    “你到底是期待还是不安啊?”孟姜认为自己必须劝止她:“仙君三思,如果被发现的话我们都得遭殃的”在她话之间,原本位于对岸的亡灵已经踩着丝缎飘落院中。

    “这才相隔几日,他又以原貌出现,明妾身所制的迷魂汤没能生效,既没生效的话,只要让他开口,就肯定能清楚原因,接回来调查一番再送过去就是了。”

    侍女失语长叹之际,她急不可待地往楼下走去,行步间变身老媪。阶梯未尽,耳边又响起孟姜的提醒:“即便是同为不受迷魂汤影响的人,但长相也完全不同。既然不受这汤左右,容貌就不可能会改变,哪怕生时一副皮囊,死后也会尽显本真。这少年的模样和上次不也一致么,这就是他本来的模样——和那个人的差别一眼就能看出来了。”

    她在木梯的头一阶停滞,仿佛沉沉睡去。又在一刻钟后苏醒。

    “妾身知道,只是问问罢了。”

    站在院子里的人原本身被疮痍,孟婆汤带走了他的创口。赶来的孟庸看见他光滑如新的肌肤,颇有些嫉妒地撇撇嘴,“如果他每次饮下迷魂汤只算是一次细致地浴身祛垢,那这世间的不平之事也太多了。仙君啊,你真打算让他开口吗?”

    老媪拐杖悬空,行步自如。“当然得开口了。”她走到他身前仔细瞧了瞧,“妾身撤去所有禁制,吧,你的名字是什么?”

    院中少年宛若从深水中窜出,深深地吸一口气。“我叫洛秋,”他语气凝重地道,“我已来过一次了。”

    平静的忘川河变得湍急汹涌,水浪扑进墙内。老媪走到庄园门口,探头左右瞧瞧,又踱步回来。“你到底是何方神圣?”她问。

    “我还要回到斗场上吗?”他无力地抬起眼睑。

    “斗场?”她打量着他,“你又不是炼子,去什么斗场?你也没有仙气来奇怪,你既非神仙,如何在阳辰不过数日,又能来到此地?喝了这孟婆汤后,你竟还真能记起自己名字。”

    他没有回答,而是抛出了新的问题:“这是哪儿?”

    “地界府,孟婆庄。”

    “我死了吗?”

    “看来是个只会问不会答的人。”她的嗓音充满年迈老者的慈祥,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漠。“你不是已经死过一次了么?你对于你的前世有没有什么印象,不然就再喝一次汤吧?”

    “喝汤忆前世,”孟庸在旁嗫嚅,声音愈来愈低。“我觉得这种悖逆常理的事情应该是不会发生在第二个人身上的”

    老媪瞪她一眼,又与洛秋道:“喝不喝?”

    环顾四周的洛秋乏味地摇摇头,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身子。他见千疮百孔与污糟血渍都已消失,但灼热痛感残余。“我现在能去投胎吗?”他依然在提问。这里的草木怪异静置,毫不杂乱地向上生长,花朵枝叶也朝天绽放,枝瓣均未弯垂落下。他转身看着奈何桥,准备迈步向前,“走过去我就能投胎了吗?我刚才站的亭子就是巫阳所谓的望乡台吗?我投胎的话,这一世的事情是不是就结束了?”

    “凡人皆如此,你恐怕例外。”她愠怒的模样显而易见。

    “为什么例外?”他仍然很平静。

    “有问无答不如常人,转世也是祸害。”

    姜庸二侍女看来,仙君全凭秉性办事。这位新主人远没有前任稳重。在她冒然把过桥孤魂接回孟婆庄时,二人便已设置百里隔碍防患未然。果不其然,暮墙忽然有波动袭来,侍女因而察觉,老媪也已嗅到更加清楚的气息。

    她本来打算把桥上独行的洛秋叫住,此刻也只能放任不管了。“姜庸啊,崔府君与二帅将至,备些茶饮与酒水吧。”果然不是同一个人的心中遗憾却未能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