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素鳝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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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柔韧的素鳝, 脆嫩的春笋,软烂的冬菇粒, 以及煮得火候刚好、微微弹牙的红薯线粉, 再配上慢火熬炖了一整宿的秘制鸡汁, 春鲜秋美冬滋味,齐聚一堂, 汤汁顺着喉咙滑下去,品到的是一口回味无穷的柔腻。

    运河上波澜微漾, 使得船上桌前的薄胎玉瓷碗,也仿佛折射着粼粼的光。

    侍从轻轻扣门, 看到桌上一只空碗, 又见自家公子坐在案前翻阅公文, 他奉茶上去,同时谨慎问道:“主子, 下头来问,主子接下来几日有没有特别想吃的东西?船上采买不便, 他们现在好去储些食材回来。”

    案前之人仿若未闻,自顾自地翻阅着, 且他早上用过那一碗素鳝粥后,便动也未动地坐着, 批了约有两个多时辰,这些公文俱是千里迢迢快马加鞭送来的, 但越地路途遥远, 便是再加急, 等到了他手上,也早已经是迟了。

    正是举笔舔墨,他忽地右臂一抖,刚刚吸饱了墨汁尚未抿锋的狼毫笔毫无征兆地从指缝间滑脱,轱辘一声摔了下去,笔锋辗转在纸上,讲将写好的回信染出了一大团墨迹。

    “……主子?”侍从下意识上前一步,却没敢伸手帮忙。

    那人慢慢抬起左手,捂住了右肩,盯着纸上墨团皱起眉,他眼中隐隐约约似有戾气流出,又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却对此不提,而是压着不耐没好气地随口道:“午时,便还用那粥罢!”

    “这……”这真是答非所问,可侍从也不敢多言,只好窘迫地提醒道,“主子,这是最后一碗了。”

    听到侍从委婉的提醒,那人才恍惚意识到此事,本就欠佳的心情更是往低谷里跌。他伸手捡笔,却也不知是笔不听话,还是手臂刻意与自己为难,只见笔杆在指间了个转,反而滚得更远了。

    他脸上顿时露出几分罕见的烦躁,将左手边的砚台重重一掀,厉声斥道:“随便吃什么!难道这等事也要让本王一一过问?!滚下去!”

    侍从哪敢再多留,更不敢再提吃喝的“事”,即刻原路滚了出去。

    出了船舱,迎面遇上请来候脉的大夫,他也一肚子坏气,伸脚挡在了那“名医”面前:“哟,可是侯先生?你你也诊了有好几日子了,见天的光给主子喝药,非但这病没见好,连主子的食欲都喝没了!”

    侯大夫有些驼背,惯好低着头走路,年纪大了耳朵又不太好使,冷不丁眼底下迈出只靴子来,吓得他忙住了脚,背着药箱抬头模模糊糊看了一眼,连连应和:“哎,哎,周大人呀!”他探探脑袋,支起耳朵,不知是真聋还是假痴,“周大人您什么?”

    周凤无语地抿了下唇,握着佩剑,往侯大夫肩头杵了杵,贴着他耳朵大声道:“我侯先生!我家主子的病你到底治不治得好?!”

    “哎哟、哎哟!老子还没聋,听得见!”侯大夫被叫了个震耳欲聋,护着半拉耳朵老神在在地道,“这病啊,是宿疾!急不得、急不得……”

    “你不急,我急!”周凤恐吓他道,“再治不好,将你扔下船去喂鱼!”

    侯大夫看着他背影嘀咕道:“哎呀,皇帝不急太监急啊……”

    “……”“凤大总管”还没走远,耳聪目明又不聋,真想一个回头把那老儿给掀下船去,可是一想蚊子再瘦也是肉,用药总比不用药好,于是忍住了,咬咬牙候到了一旁。

    东崇府的大码头虽是客来客往,少不了停泊船只,但他们这一艘客船如拔地高楼,还是挺引人注目的,于是整天便有些孩子三五成聚地跑过来看船,往他们船上扔草团。他们主子身份特殊,一路嘱咐要低调,周凤也就没将那群孩子当回事,可今日也不知怎的,那几个毛孩子竟也没来。

    周凤忍不住往下看了几眼,只瞧见个眼熟的闷闷不乐的男娃子,两人对看半晌,周凤伸手接下他扔过来的草团子,奇怪道:“怎么只有你了?”

    “他们都去佛会上耍了!”男娃子气嘟嘟,转脸又一脸期待地喊道,“我想上去看看,我能上去吗!就上去玩玩,就一会儿!”

    周凤趴在甲板护栏上,百无聊赖道:“不能!”

    “不上就不上!气!”男娃子吐舌头呸了一下,扭头跑走。

    周凤回过头,猛地听见舱内一道碎盏声,随即侯大夫跑着出来,嘴里还念念有词,他神色一变,立刻跟进去瞧了瞧,只见自家主子面色不善地靠在罗汉榻上,手里握着把随身长剑,脚边一地的瓷片。

    桌上茶壶下压着一张开好的药方,数数少也有十几二十味药。

    没人愿意常年泡在药罐子里,更何况他是燕昶,越地的一字王。大夏朝两代天子当政,平战乱固朝纲驱蛮夷,他不有万世之勋,却也是功不可没——让这样的人羸如凡夫,甚至比凡夫还不如,与折磨他又有何异?

    周凤还愣着,燕昶突然拔-出剑锋,用力朝前一挥。

    绝世好剑,削铁如泥,先皇赐名“去疾”,意为去四海之疴疾,护宇内之平安。

    “主子!”周凤叫道。

    燕昶五指一僵,带着凌厉剑风的刀刃就脱手飞了出去,哐当扎进不远处的船舱木板之间的缝隙里,剑尖锋锐无比,足足嵌进去有三寸,刃上阴冷冷地映着寒光。

    周凤赶紧跑过去将剑拔了,默默收到身后。

    “赏你了。”燕昶无起无伏地道,还顺手把剑鞘一块扔给了他,“拿去。”

    “主子您什么呢!这可是去疾!”周凤大惊,拿着剑不知如何是好。

    燕昶冷笑:“去疾……它去四海之疾,谁去我疾?既不能再举剑,要它何用,倒不如化成几块马头铁,还有得少许用处。”

    周凤壮了胆子,也不理他主子的话,自个儿将剑归鞘,仍然挂回到墙上,之后收拾了瓷片、拿了那药方,才低声道:“主子,周凤虽然只是个替主子跑腿办事的,却也知道成大事者,未必能举千斤铁,却能只手一拨四两金,况且四海之疾,也未必非要用剑来去……主子,您要成的事,只要动动嘴就行了,周凤来做您的手……”

    燕昶抬眼看他,不温不火地凝视了一会,又渐渐落回到自己的右手,断他道:“你还有何事?有话,没话出去。”

    周凤回头瞧了瞧他的表情,支支吾吾一阵,又局促地笑了下,问:“主子,东崇府现下有讲经佛会,主子去吗?去拜个香,许就天佛显灵,把主子的病治好了呢。”

    “如何信得神佛之!”燕昶低斥道,周凤哦了一声,正要准备“滚”出去,就听那人衣袖拂动一阵,似是下了榻,“……罢了,去看看罢。”

    周凤立刻跑过去取披衫。

    不是初一十五,亦非元宵除夕,环山寺上办这佛会,乃是挑了良辰吉日,给新铸的佛像开光。环山寺势逾百年,难得举办这么一场经会,少不得要讲上半个月,府城周围大寺庙也会遣各家空门弟子来听经,百步之遥,就可闻寺内数百经僧庄严肃穆的唱经声,声势不可谓不浩大。

    余锦年出来闲逛,一为采买,二为赏景,三是还有件私心事想做,却没想今日能正好遇上环山寺的开光佛会。他对佛啊道啊的没什么造诣,多听两句便要昏昏欲睡,能如此兴致勃勃,纯粹是对庙会上的市井玩意儿感兴趣而已。

    闵雪飞要去左右点,故而早早与他们分开,穗穗依旧忧郁着一张脸,被清欢抱去看杂耍了。只剩下闵懋苏亭他们几个跟着余锦年瞎混,集市上人多眼杂,季鸿自然不放心,派了四五个侍卫跟着他,就差没带根绳子将余锦年栓在腰上。

    可就是这么寸步不离的劲儿,一班子伶队敲锣鼓地插过去,季鸿一个错眼,愣是将那少年给看丢了,他倒是记得余锦年过要去金银匠铺的事,便及时发了人过去候着。

    他自己则在庙会里边走边寻。

    那边闵懋似撒了野的猴子,扯着余锦年狂奔了两条街,害得苏亭阿春两个跑得肺快咳出来,再停下,已是到了庙会市集的另一头,游人摩肩擦踵,络绎不绝,但旁边的铺子却比先前的街肆文雅了一些,俱是什么书画铺子、古董铺子,亦或者是首饰店。

    想来又是闵三公子的收藏癖发作了,非要买点什么“高雅”的玩意儿回去。

    那些东西余锦年也不懂,闵懋正闷头看着店里的一副扇面,与人聊起此扇为何人所绘、是否是此人真迹云云,争得面红耳赤。庙会是百姓们的欢闹日子,所以古董铺子里并没有几个人,余锦年左右转了转,见多宝格前站着个男人,良久也没走动一下。

    那格上是对琥珀琉璃杯,以余锦年的本事,自然是看不出有何珍贵,但从那男人的神态来看,应当是十分满意的。

    他伸手去拿,格笼不高,他取得也很顺利,但就那么一刹那,那人脸上露出个痛苦的表情,手臂也僵住,那只琥珀杯似抹了油一般直从他手里往下滑,而他虚虚抓了几下,竟没抓住。

    余锦年眼疾手快,一个箭步跳过去,两手在他袖下将那只价值连城的琥珀杯捧住了。

    “呼……”余锦年长舒一口气,把酒杯心翼翼地搁回格笼上,感慨道,“好看的东西都是易碎的,心一点呀!”

    燕昶略显僵硬地放下手臂,道了“多谢”回神要走。

    余锦年留意到他极不自然的右臂,奇怪道:“肩膀不好?受过伤?”

    燕昶停下,下意识将手臂背到身后,皱眉回头看他。

    余锦年将他快速量一遍,:“如果是酸胀僵疼的话,回去时经过药坊,买些艾绒,捏成揪子。早晚两次将艾点了,用一片姜隔着,炙烤感觉疼痛最烈、或者筋骨最僵之处,待艾柱燃尽,再慢慢抡动手臂三十下。”他着举起右臂,示范该如何抡臂,“切记要慢要柔,不必过刚……如此一番,虽尚不能治本,但这两日却能舒适一些。”

    燕昶谨慎:“你懂医?”

    正着,周凤找了来,急急匆匆叫了句“主子”,断了他俩的对话。

    燕昶张了张嘴,却发现这少年已转过了头去。

    余锦年远远瞧见对面河边搭起了一张露台,高高挂起一张红幡子,上书“识花会”,台下男女老少拥簇,似乎很是热闹的模样。也就没再管那主仆二人,而是兴冲冲叫上苏亭:“苏亭,阿春,我们过去瞧瞧!”

    苏亭左右都听余锦年的,二话没就跟着过去了。

    好容易挤到了外围,旁边也都是不明就里过来看热闹的人,余锦年随口听了一番,东拼西凑地才大概听出个囫囵意思——这场“识花会”,原是本地一制香大商做东,搭了擂台,凡是有志之士均可上去挑战。既是香商之擂,考验题目自然是脱不了花花草草之事。

    据成绩斐然者,还有大赏。

    此时赛过半程,已有不少人垂头丧气地离开,余锦年瞧着有趣儿,况且这花草也算是他的强项,于是也跟着拿了个牌,混大流上去耍了一把。

    头题虽是拦住了几个门外汉,倒也不如何难,是从几个长相极为相似的“粉堆”里辨别各自都是何种香料。

    这所谓香,大半都也是药,既是药中品,便都是余锦年的囊中之物。诸如沉香、木香、丁香、麝香之流,香味各有不同,又如冰片、白芷、白芨、甘松,更是气味独特,至于薄荷、白檀、龙脑香,在余锦年鼻子下一过,他便能嗅出个七七八八,更不这些香料粉末在颜色、手感上又各有差异。

    于是没费多长时间,他就写好了答案。

    交了纸,余锦年转过身来,笑着朝台下的苏亭招手,俨然一副“看我厉不厉害”的得意表情。阳光落下,透着他的瞳仁,映出一圈琥珀色的柔光,有少年气,更有一种辨不清的但却叫人觉得舒服的东西,是光明磊落,更是伶俐天真。

    看他那么笑,眼睛眯成弯弯的一条,眼尾却微微的有一点天然的翘,像是把藤蔓盘底的嫩钩,将人坠在沉渊底部的的心往上轻轻地挑了那么一挑。

    燕昶握了握拳,又松开:“此人是何人?”

    周凤“啊”了一声:“不清楚,听口音,也不似当地人……”

    燕昶道:“去查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