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玉延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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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旦起了战事, 各路人马也都开始蠢蠢欲动, 浑水摸鱼。林道上有劫路的山匪,河道里有拦船的水寇, 山脚底下的村子三不五时闯进一波悍贼,烧杀抢掠, 无恶不作,竟是比一路北上的叛军还要禽-兽行径。

    卫鹤带着支轻骑军,追着一路悍匪杀了一-夜, 这才将他们头领的首级斩于马下, 安顿了流民, 救济了村子,待要回营, 不知哪儿窜出来个乞丐,跪在卫鹤马前死活不肯让步, 非要卫鹤带他一起回营。

    手下的校尉过来看了看, 声道:“这就是个疯子,已在附近徘徊多日了, 但凡有军将路过,他都会这般扑上来, 什么……要找人。卫将军, 快将他赶到一边去罢了!”

    卫鹤:“……”

    闵雪飞与众将领在帐中推演沙盘,连枝则优哉游哉地捏着盏瓷在一旁啜茶, 三四个太监们围着, 这个给捶腿, 那个给捏肩,还有个给扇,不像是来出征,倒像是来游春赏景的。气得一干将士吹胡子瞪眼,屡次三番暗示闵雪飞早些下手,除了这阴阳怪气的祸害。

    正着要在何处设伏,卫鹤掀开帐子进来了,血淋淋扔进来个头,吓得太监们哎哟乱窜,头颅滚到连枝脚边,他不慌不忙抬脚,又给踢回去了,不悦道:“晦气。”

    闵雪飞爱惜地看了一眼连枝的脚:“连监军晦气,还不扔出去?”

    卫鹤一脚将那头踢飞出帐子,跟踢一只蹴鞠似的,回头将剿了一伙悍匪的事禀了,最后才弄回来个疯乞丐:“那子有病,就跪我马前!我将他扔出去了,他又跑回来,追着我们的马队,死活不肯走,还把自己绑马腿上,非要找他的什么人,我没办法,就……就给弄回来了。”

    闵雪飞走到帐子外,远远地瞧见那个所谓的疯乞丐,正扒拉着两侧糟污的头发,拽着大营门口兵士的手捏来摸去。他眉梢一挑,走过去仔细看了看,卫鹤紧跟着,一路抱怨这疯乞丐有多不要命,他拦着马不让走,好险没让马给撅蹄子踢死。

    到了跟前,卫鹤琢磨着道:“他他叫苏、苏、苏……”

    闵雪飞:“苏亭。”

    “哎,对!”卫鹤猛地一拍手,片刻才愣道,“等会……将军,你认识啊?”

    苏亭霍然抬头,瞧见闵雪飞,似见了八百年没碰面的老乡,热络得两眼泪汪汪,只差没扑上去抱着人痛哭。也所幸是闵雪飞避让了一下,不然雪白的衣裳就要被他抱个人形污迹出来。

    “闵、闵公子!您在这呢!”苏亭抹了抹眼,急道,“您见着我们家公子了没有?”

    闵雪飞看他哭得情真意切,忍不住也情真意切起来,遂摇摇头,叹了口气:“未曾见着。你又如何在这?”

    苏亭哪想着他是在骗自己玩,闻言更是伤心了:“我们家公子自去了滁南,了无音讯,金幽汀也让天家给查了,我是钻了狗洞偷偷爬出来的……如今世子爷被下了狱,我们公子又下落不明,眼下到处闹兵乱,我这以后该怎么跟世子爷交代啊!”

    “我早知道会这样,当初、当初我以命相搏,也断不会叫公子去滁南!现在好了,只听人,见着公子被一群兵爷带走,却也不知是哪边的兵……”他越想越是惊怕,先自己将自己吓了个半死,“该不会是叛军罢?!我们公子身娇肉贵,要是被叛军捉了去,定是要被折磨的,可怎么是好啊?”

    “都是我的错!我就不该让公子自己出来!临行前,公子还让我看顾好家里,现下金幽汀让我给看丢了,三余楼也让我给看丢了,这都丢了不要紧,可我还把公子给看丢了!糟糕了糟糕了,世子爷要是知道了,一准儿要气得吐血了!”苏亭了自己几个巴掌,“我真是没用,没用!”

    “……”闵雪飞看他再自责下去,就要以死谢罪了,忙吩咐卫鹤,“把他丢去偏帐。告诉帐子里的,我把他家的忠仆给捉来了。”

    “你们做什么!”苏亭被人架着手脚抬起来,吓了一跳,口不择言道,“闵公子!干什么呀!军营规矩,不杀医士!你、你别这样,我好歹还能留下给你们看伤兵的!我能看病!闵公子!闵将军!”

    季鸿在帐中翻书,忽地一团乌漆嘛黑的东西被扔了进来,在地上滚了几滚,舒展开成了个人形。

    苏亭一个骨碌爬起来,正要冲出去理论,忽然觉得鼻息间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正是家里金幽汀惯常焚的香料,他这才匆匆忙忙抬起头来去看,见着端坐在榻上的男人,呆滞了半晌,待看到他脚踝上缠-绕的铁锁,顿时鼻子一酸,扑到他脚下跪着,告罪道:“世子!苏亭对不起您!苏亭无用!”

    季鸿:“……”

    苏亭哭道:“金幽汀让人给查了,三余楼也让人给封了,现在、现在连公子也下落不明。我自滁南找了一路,公子音讯全无,只怕是叫叛军抓走了!”

    季鸿张了张嘴,不知该什么,眉头微微地蹙起。

    苏亭却当他是气急攻心,竟是连话都不出来了,赶紧退后梆梆叩了几个响头:“我的命就是公子的,也是世子的!便是上刀山下火海,我、我冲到叛军里头去!也定会把公子给救出来!”

    季鸿艰难道:“……不必了。”

    苏亭立刻指天发誓:“我若不能将公子救出来,我死无葬身之地!”

    一人掀开帐子走进来:“……苏亭?”

    苏亭止不住凄怆道:“我竟听见公子叫我了,他定是在叛军手里难过得很,正等着我们去救他呢!公子,你等着,我这就想办法混到叛军里去,一定把你救出来……”回过头,撞上一双巧的锦靴,顺着裤腿再慢慢往上一瞧,苏亭愣了。

    余锦年端着食盘,奇怪道:“你怎么来这了?还搞成这幅鬼样子,叫你也不理,你要去救谁呀……哭什么呀?”

    他放下食盘去擦苏亭的脸,反被苏亭一把抱住了,哇得一声哭得嚎天动地。

    他看季鸿,季鸿也无奈地摇摇头。

    反倒是惹出这出好戏的罪魁祸首闵大将军,却在大帐里喝起了茶。

    余锦年白日里是跟在伤兵营里做军医,也负责调-教几个御医司新来的医士,都是一路捧着家传医书考上来的家学子弟,祖上几代都在御医司里,家学积荫是足够了,但实践不足,更遑论这是在战场上,兵士们患头疼脑热的少,得金创刀伤的多,大都是血糊糊的。

    好在此时还未与燕昶正锋相遇,否则还不知要死伤多少。

    到了下午,余锦年把伤兵营的事都安顿好了,才能回来照顾照顾季鸿。今日也是巧了,跟着伤兵营的人出去水时,竟在旁边的坡下发现一簇山芋藤,掘开了是长长短短的几根胖山芋。

    军中没得那许多精致食材,却也要就地取材,不能让季鸿饿瘦了才是。他便都给掘了回来,一锅蒸了,碾做泥,制成玉延糕,古人曾“削数片玉,渍百花香”,便是称赞玉延糕的清新淡雅。

    余锦年正是端着蒸好的玉延糕回来,便一头撞上了被闵雪飞骗了的苏亭哭天抢地地要去叛军军营里救他。

    他也不知这段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弄得浑身脏兮兮,就算是三余楼被人查封了,也总不至于沦落到这种境地。苏亭饿得狼吞虎咽,把余锦年本来给季鸿准备的玉延糕吃了个盘子底儿掉,又灌了一肚子冷水,这才将路上见闻与他们听。

    原是外头早已不太平,三步一匪,五步一寇,苏亭才到了滁南,就被劫了个精光,而那时余锦年等人早已拔营走了。后来他又一路往南,好几次险被贼寇掳回去做了劳力,也有差些惨死匪徒刀下的。便这样一日一日混在流民当中,沿途一路听,这才忍饥挨饿地到了此地,听一家农户看到余锦年和几个军爷在一起,这才当众拦了卫鹤的马,撞个运气。

    谁知他就这样好运,竟真一头找进了闵雪飞的营地里来。

    余锦年又去端了碟玉延糕,专门给季鸿尝尝,再叫底下人热了两块饱腹的大饼,夹了点下饭的菜,才算是喂饱了“疯乞丐”苏亭。

    外面这样不太平,京里三余楼也被关了,自是不能再叫苏亭回去,不然苏亭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书生,指不定真是有命过来,没命回家。

    刚好伤兵营里人手不足,他来的巧,还能留下帮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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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昶率领的越地军队,果不其然起了“忧国危”的幌子。

    恰逢洪涝刚过,大疫将平,百姓四散流离,荒野积骨成堆,他只略许恩惠,便轻而易举搏得个贤王的好名声,反倒显得是朝上的赈灾银粮姗姗来迟,不够诚意。于是叛军一路攻破鄯州、丰州、凌昌等地,胜多败少,士气大涨。如今集结在苴水北岸安营扎寨,浩浩汤汤的兵马,只每帐前一团篝火,便将苴水映得似炭烧火焚一般。

    朝中连下三诏,一诏天子罪己,二诏封查季府,三诏安抚民灾,皆不能令越军退回封地。燕昶更是放言,除非天子醒悟,下令斩除祸国殃民、蒙蔽天听的季家奸佞,否则定要北上卫王。

    虽这也在意料之中,但还是将天子气得当朝头疾发作,摔了一只御砚。

    装不了和气,撕破了脸面,便只能兄弟阋墙,开战罢了。

    余旭披头散发地趴在他脚边,乖而又巧地握着一只梨子,他手里没刀,又不爱吃梨皮,便只能捧在手里玩,声嘀咕道:“非要置季家人于死地,也不知究竟是为公还是为私……”

    燕昶放下笔墨:“我想要的东西,向来都要得到。”

    余旭顺着他腿爬了爬,希冀道:“那我呢,你若得到了他,能不能就放了我?”

    他低头看了脚边少年一眼,将榻上几向外一推,将少年一把掀翻过来,撕了才披上身没几刻的衣裳,也不管他身上腕上还有凌虐得发紫的伤痕,便泄恨似的掐住了他脖颈,猛然冲撞:“在本王的帐子里,没有本王点头,谁允许你话了?”

    澄黄的梨子滚下去,撞了木案。

    余旭闭上嘴,盯着他,疼得几下就翻出泪花来。事了他一声不吭收拾好自己,裹上衣服,光着脚下了榻,走到书案边弯腰捡起那个被撞出了一个凹的梨子,他忽地回头问了一句:“我能不能借把刀,削梨……”

    “滚。”

    “……”余旭将梨子揣在怀里,默默走出帐子。

    外头有驻扎守夜的士兵,三三两两地拥在火堆边上,好几个人抿一壶没什么滋味儿的浑酒。见他出来,这才仿佛寻着了乐子,纷纷扭头朝他看,军营里都是五大三粗的爷们儿,难见这么细嫩清瘦的人,又穿着华丽的缎子,远远的像个女丫头。

    帐子里隔音差,但凡有些什么,外头一清二楚。他们看他,就像是看妓-院里的姑娘,没有一点儿尊重,惯常的还会朝他声吹口哨,问他“五个铜子让不让摸一次大-腿”。

    余旭知道得-宠-不是这样的,就算燕昶日日夜夜将他带在身边,赏他吃喝赐他穿用,这也不是得-宠-。真正的得-宠-是余锦年那样的,被季世子捧在手里,含在舌尖,护在心窝上,下了雨也淋不着一分一毫,而不是像他这样,大半夜被赶出来,让全军营的人笑话。

    但以他的见识,他自然不会明白,余锦年那也不叫得宠,那个叫真情实意,叫生死相许,叫问世间情为何物。

    他只是骨子里,也想像余锦年那样被人宠着罢了。

    兵汉子们调戏他是常有的事,因为燕昶并不会为这个替他话,往日余旭会自己骂回去,夹枪裹棒,带着对方爹娘祖宗,叫他们再看就把眼珠子舌头根一块挖出来。今日他没骂人,而是光着脚走过去,问他们五个铜子摸完了,能不能给他削梨吃。

    一群糙汉子懵了会,回过神来,七手八脚地把他往黑黢黢角落的空帐子里拽。

    ……

    “快点快点,一会儿叫人看见了!”

    “看见了怕什么,兄弟们不,谁敢出去……他自己?别,这贱人又白又香!”

    “豆腐似的,滑手得很!我这也算是……睡过皇亲贵族的女人了?”

    “呸,瞎了眼了你,这是个带把儿的!”

    余旭翻身起来,在稻草堆里扒拉着,找自己那颗不知道滚哪去了的梨子,但帐子里黑漆漆的,他摸来摸去也只摸到一把散落在地上的铜子儿,他低声咒骂了两句,突然背后窸窣一响,有人迟疑地问道:“是……找这个吗?”

    余旭转头看了一眼,一个低阶士兵,他手上圆澄澄的,正是自己的梨子:“怎么,你也要来五个铜子的?”他往后一躺,“可以,但是你得给我削梨。我想吃梨。”

    那士兵愣了愣,半晌才试探地往他身边靠,离得近了压着他的袖子,又惊慌失措地躲开,口中胡乱解释:“我、我有个老乡,他比我厉害,都做了伍长了。不像我,就是个负责清理战场的。他方才同我来这里有乐子耍,我就来了……我经常见你!你都在王爷身边,晚上你会在帐子里念书,唱曲儿……”见余旭一脸不耐烦地翻了个身,他忙收了声,声,“你真好看,像我家门前树梢上的黄雀。”

    “你是不是个傻子?”余旭蹬脚踹了他一下,将他一屁股踹到地上,“我没空听你讲家门口的鸟儿!要么掏五个铜子儿让我看看你的鸟儿,要么就滚出去!”

    士兵从衣襟里面,缝的严严实实的内衫上撕开一个暗口,摸出五枚铜板递到余旭手里,便坐下来离他更近了一些,细细地量他,好一会儿才像是看够了,伸开腿,在他面前脱鞋褪袜。

    半天来从袜子里掏出一把金银错的匕首,上头嵌着几颗珍珠。

    他握着匕首,开始削梨:“这匕首是之前胜仗的时候,从一个大官儿家里缴的,那官儿一定是个贪官!家里金银财宝无数,堆满了整整一个仓库!”他夸张地展开双臂,向余旭比划了一下仓库里的金锭有多大,夜明珠有多白,眼里亮晶晶的,“你不要与别人,这匕首我偷偷留的,想着以后完仗了回家去,用这匕首当彩礼,娶个向你一样好看的媳妇儿。其实,要不是被征了兵,我以后指不定就跟着家里的书先生,去学书了。”

    “……”余旭看着他,也不搭话,他就能自己一直一直下去。

    絮絮叨叨地终于削完梨,故事也讲了一大堆,士兵把匕首随便在身上抹一抹,仍然藏在靴子里头。那士兵又开始喋喋不休地话,直吵得余旭脑浆子疼,恨不得现在就回燕昶的地窖里去,就算是被锁着手脚关起来,也好过在这里听个兵汉子犯话痨。

    到最后,士兵才慢慢瞧了他一眼,把梨子递给他,心翼翼地道:“……你以后不要这样了,要是王爷知道了,你命就没有了!你要是缺钱,我这里有点儿,拿给你应急。你……你别来这了。”

    整一个晚上,终于有人肯守诺,给他削梨,余旭接过梨,在嘴边咯吱啃了一口,甜丝丝的汁水流进喉咙,真甜!

    “甜吧?”士兵也笑起来,“你要是不开心,到东北角有个灰色的帐子,找我,我叫元贵,我书给你听。”

    余旭看他的确是个傻子,不然怎么能白花了五个铜子,却什么事都没干?他捧着啃了两口的甜梨子,问这傻士兵:“你知不知道是给谁仗?”

    士兵傻呵呵笑:“仗么,保家卫国。”

    余旭心道,所以你这样的就叫傻子,你当自己是在保家卫国,外头的人却叫你作叛军,你赢了是窃国的贼,输了是谋逆的寇,将来回了家乡,四里八乡也要你是跟着造反的罪人,指着你鼻子骂,一辈子也讨不到媳妇。

    他讪讪地吃完了梨子,梨核随手一扔,满地的铜板也视而不见,只手心里攥着元贵给他的五个铜子,掀了帐子出去了。

    外头还有探头探脑、猥猥琐琐地来“耍乐子”的兵汉,见他竟然不接生意了,一伙人大眼瞪眼,余旭掷地一串啐骂:“看你爹呢看!都他娘的有多远滚多远,别来惹老子!不然明儿个有一个算一个,全叫你们去前线做挡箭的肉牌!碎胳膊碎腿全叫狗叼去!以后家里媳妇婆子就抱着狗喊大官人!——还不滚?”

    一群人没讨着乐子,骂骂咧咧地散了。

    余旭回头,看那士兵从空帐子里跟出来,于是也骂他:“傻子!你也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