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修)
看到这一幕,祝明霄的心犹如刀山火海,他赤红着眼,脸色几分扭曲,将那张矜贵俊美的面容都撕裂了一般。
“韩英,你闪开。”
只见祝明霄盘腿而坐,将青玄琴放置腿上,纤长的手指放到了琴弦上面。
尖锐而高亢的音刃袭来,使地板都成了白色齑粉。
谢辞手中凝冰,枪尖所扫之处,寸寸凝结出冰花。面前一道厚重的冰壁,瞬间阻挡住了音刃的攻击。
一己之力,万人莫敌。
底下那层低阶修士以被劲气震飞,唯独只剩下眼前这几个金丹期,以及祝明霄而已。
这样都拦得下?
韩英同几个金丹期交换了眼神,便立马站到了特定的位置。
谢辞眯起眼:“怎么?还想用十年前那一招?”
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他了,昔日之耻,便今日全部讨回!
不等他们攻击,谢辞便主动发出了进攻。萧慕寻站在谢辞身后,控制着自己的灵气,一点点的为谢辞施放术法,为他修复那些被音刃袭到的伤口。
他从未见过这样快的身法,犹如鬼魅一般,令人看不真切。
谢辞的实力的确大涨,虽不及前世,可经受住了天魔池的魔气洗礼,金丹期内已经鲜少有人是他的对手了。
韩英等人快要支撑不住,紧咬着牙关朝着祝明霄大喊:“少城主,快!”
一道惊人的亮光骤然刺痛了萧慕寻的眼,他以袖遮挡,这刺目的强光根本无法看清前方。
地面竟摇晃了起来,天衍宗大殿竟骤然虚化。
青玉石板好似豆腐那般,踩在地上十分柔软,根本站不直身体。
很快,青玄琴的音刃便撕裂了空间,地上骤然出现一道璀璨银河,整个天衍宗大殿不见了,银河将他们尽数包裹其中。
这些事只在一瞬间出现,根本来不及出去。
萧慕寻猛然朝谢辞大喊:“心,是虚玄幻境!”
然而谢辞的身影已经完全没入黑暗,萧慕寻努力的伸出了手,来不及抓住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被黑暗中的猩红鬼手拉了进去。
萧慕寻站在黑暗之中,祝明霄立于真正的天衍宗大殿内,两人互相遥望对方。
外面透进来的光亮越来越少,画面也渐渐缩,再不出去,恐怕就没机会了。
祝明霄朝着他伸出了手:“阿寻,只要你愿意,我可以救你出来。”
萧慕寻却没有动:“这些都是你算计好的?”
祝明霄:“你我的双修大典,天衍宗的掌门怎么可能在你没答应的情况下,便宴请宾客观礼?”
这些前来贺礼的各宗掌门,皆是虚玄幻境所致。
萧慕寻自嘲的笑了声,是笑自己不够深思熟虑。
其中分明有违和之处,他却没来得及深想。
从一开始,天衍宗便只是放出消息会举办双修大典,至于谁和谁,根本没有告知。至于祝明霄如何服掌门的……便是这虚玄幻境了。
根本没有双修大典,也根本没有任何宾客。
萧慕寻不再话,而是毅然决然的转身跳入了更深的裂缝之中。
祝明霄站在外面,眼睁睁看着虚玄幻境的出口关闭,再无一丝光亮渗入进去,一同他此刻的心。
祝明霄的手捏得极白,指甲深深嵌入了手掌之中,鲜血从手心滑落。
为何,三番四次皆是如此?
祝明霄的心彻底冰冷了下去,对谢辞起了前所未有的杀心。
虚玄幻境成为一颗黑色的圆珠,落入了祝明霄的手心之中,沾染了他手心的鲜血。
韩英迎了上去:“少城主,萧慕寻也被困入其中了,这可如何是好?”
祝明霄:“若是有元婴修为,便能将阿寻从里面拖出来了。”
韩英微怔:“那魔君谢辞呢?”
祝明霄眼底翻滚着浓烈的杀意:“我要把他困在虚玄幻境之中,困到老,困到死,困到再无出现的可能。”
—
萧慕寻忽然惊醒,好似做了个噩梦,令他冷汗涔涔,一身粘腻。
他微微的喘着气,才惊觉自己倒在了雪地之中。
等等,雪地……?
分明之前是惊蛰时分,冰雪消融,春光融融,如今又怎会下雪了?
萧慕寻头疼欲裂,中间好似缺失了一段记忆,令萧慕寻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只余下这明显的痛感罢了。
对了,萧家!
他记得自己是要去萧家的!
萧慕寻从雪地之中起身,他的身体分明已经处于崩溃,时不时会吐血。可现在神清气爽,哪里还有什么疼痛?
他越发的感觉到怪异。
等来到萧家之后,才瞧见大火蔓延,泼水成烟,几乎将整个萧家都要烧干净。
地上满目尸体,鲜血几乎流遍了整个萧家。
可萧慕寻却没有停下,他就像是知晓谢辞在何处,直直的朝着月盏楼走去。
天是灰蒙蒙的,大雪漫天飞舞。
萧慕寻走到了屋内,四下查探后,却发现一个人也没有。心里的怪异感更深,他正要离开,却听到庭院内两个交谈的声音——
“看到眼前这般情形,你可还满意?”
“我要让萧家人一个不留的全部死光,现在只刚好去了一半,我如何能满意?”
是萧出云和宗鳞!
萧慕寻眉头紧皱,浑身都紧绷了起来,悄然蹲了下去。
宗鳞:“这些天你待在萧月明身边,对他一日日的用毒,就是为了控制他,让他亲手去杀萧家的人?”
萧出云冷笑:“不仅如此,还得物尽其用,令他故意撞到谢辞的枪上,这样一来,萧慕寻便会和他决裂。本来用萧淼效果会更好些,只可惜……萧淼都身受重伤了,还日日防备着我接近。”
萧慕寻脸色难看,用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口鼻,生怕被外面两人察觉。
宗鳞:“你如何做到让萧慕寻‘恰好’撞见这件事呢?”
萧出云:“不必担心,苏明瑾去了月淮城,自然会想方设法的分裂他们二人。谢辞出走,很快就要抵达萧家了。而萧慕寻……”
萧出云的语气一顿,眼神微微闪烁:“我来之前,看到他倒在大雪里,很快便要苏醒过来。”
宗鳞嗤声道:“萧出云,你连苏明瑾做的事都算得一清二楚,该不会是你撺掇他去了月淮城的吧?”
萧出云眯起眼,并未否认。
宗鳞顿生几分恶寒,从一开始利用萧家对萧慕寻那古怪的重视,将他骗回了萧家,囚禁在摘星楼。又利用苏明瑾和祝旭间的关系,令他去分裂二人。
手上半点血都没沾染,坏事都让别人去做了。
这份心计,才令人可怕。
宗鳞:“那之后呢?”
萧出云:“之后……把虚玄幻境的黑珠交给祝明霄,令他来替我们动手。”
听到这话的瞬间,萧慕寻的脑海里便被塞进了无数记忆。
他想起来了,虚玄幻境!!
萧慕寻的眼底浮现惊涛骇浪,没想到三年前萧出云便把他们算得这么深!
外面还了什么,可萧慕寻已经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被震惊所填满。
正当此时,谢辞已开了月盏楼的门。
接下来,便是萧慕寻所熟知的一切了。萧出云站在暗处,控制着萧月明撞上了谢辞的炼心枪。
布下了局,他这才缓步离开。
当萧出云的身影消失在月盏楼时,带着几分决绝和寂寥,他好似阴间的游魂,孤苦无依的漂泊在这世间。
宗鳞眼神微闪:“你上一次,不是已经骗萧月明囚禁了萧慕寻,令他同萧家恩断义绝了么?摘星楼已经被毁了,你真想赶尽杀绝?”
萧出云游荡在大火之中,眼角湿润,无声的大笑了起来。
“光烧了摘星楼怎么能够?最好将整个萧家烧得半点不剩!”
火光燃烧在他的侧脸,令萧出云此刻的模样犹如鬼魅般。
宗鳞忽而笑了,脸上的蛇鳞也因此而动,看着十分阴沉可怖。他方才那话不过是为了试探,萧出云这样的回答,才令他感到安心。
“我没看错你。”
宗鳞很快便离去,徒留萧出云站在原地。
大雪翩飞,寸寸寒意全都拍在脸上。
萧出云仰起头,快要和这夜色融为一体,喃喃自语的:“若不是我下不去手杀你,何须花这么大的功夫。”
—
然而这些萧慕寻却完全不知,他所有的注意都放到了眼前的事情上面来。
正巧萧淼推开了门,完全将这一幕收入眼帘,同谢辞反目。
萧淼抱着萧月明的尸身,痛苦的询问:“你为什么要杀了他!”
萧慕寻已经明白了一切。
这一夜怕是谢辞最深的梦魇,萧出云早早算计好了,让谢辞一遍遍的经历这些,失去之后记忆的谢辞只会困在其中,再也无法出去。
萧出云和宗鳞二人皆是恶则欲其死,恨不得令人受尽万般痛苦的性子。宗鳞对谢辞的杀意,绝不单单只是杀了他而已,而是要让他尝到最深的痛苦。
苏明瑾挑拨、萧家一夜、虚玄幻境,恰恰满足了这一点。
如若不然,宗鳞怎会跟他合作?
萧慕寻便一把推开了屋门,从月盏楼屋内走了出来,惨淡的月光落在他的脸上,让此刻的萧慕寻看着分外单薄。
永栖湖早已枯竭,月盏楼也不似当年之美景了。
在看到走进的萧慕寻时,萧淼不由声音哽咽的喊:“寻儿……”
这不是三哥。
萧慕寻闭上了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再次睁开眼时,理智已经回来了。
虚玄幻境里的人除却他和谢辞外,其余全都是假的,必须得硬起心肠来!
谢辞紧抿着唇,如那一夜的态度:“我来取生死契,自然要杀了他。”
果然是一模一样……
萧慕寻试着叫醒谢辞:“你醒醒!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我们被困在虚玄幻境之中了!”
谢辞眼底浮现几分惊讶,还未等到他们有所反应,又是昏暗一片。
这句话仿佛是触动虚玄幻境的细线那般,所有的景物全都在倒退。
萧慕寻再次醒来的时候,又是在大雪之中。
幻境重复不知多少次,连萧慕寻自己都变得麻木了起来。
他所有的理智和耐心都被消磨干净,萧慕寻眯起眼望向上空,眼底浮现几分冰冷:“我只要和谢辞记忆里的不一样,便又要重来了是吗?”
一次两次……甚至几十次!
寒风侧侧,细雪落在他的身上,拂过他的青丝,卷起了衣袂。
萧慕寻拿出了日轮,用灵气驱动它,日轮便在手心飞快的旋转起来,太阴之火顿时熊熊燃起。这幽兰之火像是来自阴间,能洗净一切黑暗。
哪知道刚算强硬破坏这个虚玄幻境,竟又开始重来了一次。
萧慕寻再次醒来的时候,又是在大雪之中,雪花将光秃秃的枝桠都冻成了冰花,苍茫的大雪之中,唯剩下萧慕寻一人而已。
萧慕寻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又重来了。
无止境的黑暗,如潮水一般,让萧慕寻快要窒息。
萧慕寻不明白:“为何只有我有记忆……”
几十次的重来令他产生了晕眩感和恶心感,他努力支起身体,行走在苍茫的雪夜之中。
看来,只得从谢辞那边入手。
尚未踏入萧家之前,萧慕寻忽而想起了一件事。
他的乾坤袋没了,身上唯一带的法宝便只有日月轮。
萧慕寻将头上的碧玉簪子拔下,青丝如瀑般泻下,一缕落在他满是苍白的唇间。
他将碧玉簪子开,里面的月轮便有灵性似的同日轮汇合,亲昵的在半空追逐:“是你保住了我的记忆?”
月轮发出柔和的光晕,好似在回答萧慕寻的话。
萧慕寻不由的轻笑,他不会让萧出云顺心下去!
再一次来到月盏楼,萧慕寻却按捺不动。他接过了萧月明手中的生死契,为了出去,再一次在谢辞面前捏碎。
萧慕寻心痛难忍,唇色惨白,却还是要这么做。
这么多次的重来,令萧慕寻得出了几个结论:
一、不能直接告诉谢辞,会再一次重来的!
二、越是待在里面,他们二人的记忆便会越发混乱,必须尽早出去!
因此,萧慕寻必须按照三年前,谢辞记忆中的自己来演。
“你日日夜夜牵挂的,都是因为这个东西吧?”
手里是萧月明方才交给他的生死契,萧慕寻紧紧握住,手上竟然在颤。
可他不敢犹豫,还要忍住一切疼痛的,“你不是想毁掉这东西?若是能毁掉,你就不会再被我束缚了。”
“你想做什么?”谢辞的心脏宛如那只握紧的手那般,狠狠揪紧。
萧慕寻:“自然是将生死契毁掉,全了你的心愿,也全了我当初对你的承诺。”
雪中的月色尤为凄迷,霜白的月色落在萧慕寻的脸上,令萧慕寻那原本就苍白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萧慕寻披散着长发,显得些许狼狈。
在生死契毁掉的那一刻起,两人都感受到了强烈的痛感。
谢辞朝着他望去,却见他眼底万般不舍和痛苦,赤红着双眼,一副苦苦支撑的模样。
原本想出口的话,一个字也不出口了。
谢辞很想问,为何你这样痛苦,还要毁掉你我二人之间的生死契?
萧慕寻嘴唇嗫嚅了一句话,犹如鸦羽坠地,毫无声响。
寒风在耳旁呼啸而过,令谢辞完全看不清他到底了什么。
然而此刻萧慕寻很快就被萧淼扶着离开了月盏楼,再没给他问出的可能。他和萧淼两人走在外面,仅一墙之隔,便阻隔了两人的视线。
夜雪极大,深深压在梅稍,一树凄迷。
“生死契……”谢辞低着头怔怔的看着雪地中早已碎裂的玉片。
玉碎难补,情消难留。
他弯腰一片片的捡起,上面还沾染着萧慕寻手心里的鲜血。
他是个爱恨分明的人,受不了半点虚假的感情,自从苏明瑾告诉他,萧慕寻不过是想用情字困住他以后,谢辞的心底就生出了心结。
他恨极了,却不是恨萧慕寻,而是轻易便喜欢上他的自己。
分明是假的,还要如飞蛾扑火一般,一头撞上去的自己。
谢辞飞快的将玉片收回乾坤袋,连武器也不要了。
他追了出去,犹如一个孤魂在阴间游荡,分不清方向。在寻到前方还未走远的人时,他的眼底才有了几分光亮。
“算我输了,好吗?”
“就算你真如苏明瑾所言,想用情字来困着我,我也甘愿入局。”
他心甘情愿的让他骗,一软再软,一退再退。
萧淼回过头,迟疑的朝萧慕寻喊:“寻儿,谢辞追上来了,要等他吗?”
真是奇怪,平日一个行事乖戾,不怕天不怕地的人,却独独怕失去他?
萧慕寻心底酸涩得厉害:“苏明瑾鬼话连篇,你也相信?”
谢辞本是不信的,可萧慕寻亲口那日在碧岭秘境对他的喜欢,乃是他误会了。
然而这些都不重要了,谢辞朝前方走了几步,一步步的奔向萧慕寻所在的方向,好似是飞蛾奔向黑夜中的一盏烛光。
萧慕寻也没走,而是站在原地。
若非被虚玄幻境限制,他也会如谢辞那般迎上去。
虚玄幻境困得住萧家那一夜的谢辞,困不住如今的谢辞!
纵然抹去了他的记忆,可流逝的时间还在,喜欢的感情还在,怎么可能一如过去那样?
萧出云算错了一点,他以为萧家那夜,自己和谢辞一定会决裂,却不知道林轻云便是萧慕寻这件事。
谢辞终于来到了他的身边,低低的喊了句他的名字:“寻儿……”
萧慕寻费尽所有的力气克制自己,他的目的是让谢辞亲自破这个噩梦,这样两人才能从虚玄幻境里走出去。
他轻咬了下舌尖,无时无刻的提醒着自己,别在此刻做出回应,会前功尽弃。
萧慕寻一直低着头,令谢辞无法分清他此时的表情,雪花顺着他的发梢滑落,让萧慕寻的身影看着格外单薄。
谢辞想伸出手去抱住他,萧慕寻却退了一步。
他的手僵在半空,又默默收回。
他在抗拒着自己。
原以为谢辞这样便会离开了,可谁知谢辞却并未走,而是执拗的拉住了他的手腕。
萧慕寻微怔,却笑出了声。
这次是由谢辞改变,并非是他。
这样是否就意味着,可以走出虚玄幻境了?
萧慕寻缓缓抬头,瞧见谢辞身上肩上都堆满了白雪,仿佛一座冰雕伫立在红艳欲滴的梅花树下。
萧慕寻眼眶炽热:“都这样了,你还不走?”
“我了,算我输,心甘情愿的让你骗。”
眼眶有泪水滑落,萧慕寻却想要笑。心翼翼的抬头时,见谢辞没离开,仅此一眼,便满心欢喜。
谢辞沙哑着嗓音,于风雪中,于红梅树下,向他告白。
“我是个很自私的人,只要我喜欢,就无所谓阻碍。”
“明明命中没有,我却强求到十分。”
四下骤然轰塌,虚玄幻境如蛋壳般尽数碎裂。
萧出云创造出了个虚假的世界,以谢辞的愤怒做养料。究其根本,便是谢辞无法容忍喜爱之人的半点欺骗。
而如今,谢辞却主动接受。
黑暗被冲破,天降破晓,有一缕光渗透了进来,暖暖的照在两人的身上。
萧慕寻拉住了谢辞的手:“走,出去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