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一叶熊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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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饕餮兽面纹,广作器物之饰,然纹在人身上,楚行云还是头一遭见,顿感一阵心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回家,终也不得安宁。

    好在这家,一直就只有他一个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无人连累,也是幸甚至哉。

    “你倒是幸甚至哉,我可要呜呼哀哉了!”

    不知是这乾坤不够朗朗,还是他楚行云命里终有此劫,本来见光死的谢流水,现在扑棱棱地在他身边闹腾,“我们可是一体同魂了,你死了,我怎么办呀?”

    谢流水那腔调,活像是“我们可是夫妻了,你走了,奴家可怎么办呀?”,楚行云心更累了,埋怨后羿当年干嘛把好端端的九个太阳射没了,否则十日齐天,照死这妖孽,可让他清净会儿吧。

    大约是他接二连三的念头都在心里想得太大声,谢流水毫不费力便听了个一清二楚,叨叨了几声“感谢后羿”,又自自话道:“你的云能量实在很管用,我元身未死,本不是阴魂,先前怕光,可能是缺你的缘故,能不能再让我补点?”

    楚行云才不做长他人威风灭自个儿焰气的事,何况补这玩意儿两人就得亲密无间,时谢流水在他身上捣蛋的教训可历历在目,果然这淫贼:“你也知道,补这好东西,我得近着你身子才行,可是不管靠得再近,终究还是有些微的距离,令人扼腕叹息。不过,这世间倒有一桩妙事,两人非但近得没有距离,距离恐怕还要倒找我们一些,你猜猜是……”

    “没门。”

    “啧,我话还没完啊,你不是上下纷飞吗,给你上行不行?我再倒赔几条你爱听的秘密,这样总成不?”

    楚行云一听此言,故意停下脚步,把谢流水上上下下量了一番,像在省视货色,最后直摇头道:“没性趣。”

    谢流水骂了声操,冲他翻白眼。

    楚行云看他不痛快,心情就好,被那饕餮纹搅起的阴霾也破了个洞,露出一方晴来。

    谢流水还在身后王婆卖瓜自卖自夸,楚行云听着好笑,却又不便笑出来,只得闷头往前赶。谢淫贼真真是烦不甚烦,他楚行云也真真想一刀两断,然各方事这人知之甚多,大有其用,虽常常谎话连篇,时时谋权篡位,然临危关头,也不得不先保他楚行云,以谋求共生。

    再不济,万一哪天真驾鹤西去了,黄泉路上还有个垫背的,想想也开心。

    心中一有了计较,处事也有了计划,往后谢流水定要闹他去寻灵魂分体的法子,他自要配合一二,但实不必太过上心,待尘埃落定,物尽其用,再赶走不迟。若是最后诸法皆败,将谢人弄死驱魂便是了,除了忍些耳根不清净,他又无亏损,何乐不为。

    谢流水瞧他无动于衷,总算不自讨没趣,悠哉地跟在后头,也无需花力气走,全靠牵魂丝引着。没走几步,望着楚行云白衣背影,飘飘欲仙,明近实远,又不甘寂寞,故意拿话头激他:“雪墨组是不纹饕餮的。”

    眼前遼远的仙气散了,楚行云回过头,如所有逃不脱、跳不出、知不全、看不清的世间凡人一般,问:“你什么意思?”

    谢流水只是笑,眉宇间浮上一层无谓的自得:“我们两心相合,你猜猜呗?”

    “派这些能力低微的家伙假扮雪墨组,又有何……”话至一半,楚行云已懂了,那群冬瓜们既不是来杀自己,也不是来伤他的,他们不过是来确认一样东西:

    掌中目。

    看看他楚行云,是不是好好地按照某些人的计划,长出了这般玩意。若是来试他武功尽失,须得再派高手,可看看他手里长没长眼睛,派几个喽啰便得了,万一他楚行云大开杀戒,死的也是无足轻重的东西,那伙人并不亏。

    谢流水见他想明白了,像老友似的上前拍拍肩,故作深情道:“云,你自己可要多保重啊。”罢,大笑着往前走了。

    水一畅快云便气闷,然转念一想,算了,饭要一口口吃,谜要一步步解。楚行云瞧谢流水樊笼困兽,还做得苦中乐,索性也掷开这团乱麻,只大步向林更深处走去。抓住谢魂往后头一抛,不让他走在前边,挡了清林绿水的好景,谢魂不甘示弱,待会又跑上来烦他,比许多年来,潺潺的溪、铃铃的鸟、簌簌的叶,加起来都吵。

    熹云雾袅娜,曲水柳娉婷。朝霞彩晴空,晓色画春禽。

    岁岁千林木,年年一人回。从今归家路,漫漫两相魂。

    谢闹闹跟着楚静静回了家,心里念叨着,传闻这楚侠客白衣飘飘,轻似仙,其实腰缠万贯,重得很。待会去了他家,定要使出浑身解数,死乞白赖,吃香喝辣。

    果不其然,这清林居实是个好去处。一径幽,数阶绿,叩开门扉,满院兰芝玉。镂雕窗下,三丛洒金碧桃,青石庭里,一帘紫藤萝瀑。照水梅,冰娇莲,寒香塘篱间。雪蕙兰,墨紫竹,潇湘西屋苑。更兼有,红豆紫檀香樟木,绿蕉黄杨丝楠乔。花间影,拂了身春光跃,一园好景,随意作丹青。

    谢聒噪看得没了声,楚不理推开屋门,径直忙自个的。屋外是扶苏玉英,杜若蘅芜,挤挤挨挨,好不热闹。屋里是衣物未洗,饭菜已馊,被褥一团,筷碗伶仃。看得谢流水心里直摇头,他以为楚行云虽未娶妻纳妾,但大约也会有个侍童,不至于过得这般惨淡。

    只见楚行云垒起几张食碟,不死心地嗅,败坏的酸味兜头浇了他一脸,只好弃了。横尸的食物,躺在灰坑里,宛如心仪的美人已嫁作人妇,而装食的碗碟,立在水池上,就像盘问你家财几何的丈母娘。残羹脏汁,神气活现地滴滴答答。

    楚行云看得烦、懒得洗,随手冲一冲,遂甩袖而去,又从摞了满桌椅的衣服堆里拣出几件来闻,这味道更是扑鼻而进,沁入肺腑了,索性一股脑全塞桶里,踢到一边去。

    谢流水跟在后头看得简直咋舌了,他虽吊儿郎当,但自就跟勤洗好洁的娘住一块,屋是窗明几净,地是清瓷照影,衣比霓霞,碗似新雪,故而养了个“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的习惯,忽而看到楚行云这种远庖厨、拒浣衣、不叠被的脏君子,只好别过头去,眼不见为净。

    魂灵自个儿飘忽着东瞅瞅,西看看。此屋孤简,却微妙地凌乱,地上是落发与风尘的欣喜相逢,顶上是蛾卵和蛛网的谈笑风生,床铺是被褥的尸横遍野,衣橱是布料的群魔乱舞,因而倒也不空寂,只是难为谢流水全要瞧进眼里了,恨不能摁着这朵脏云修理一番,要是楚行云生在他谢家,早被爹娘吊起来了。

    好在楚脏脏对仪容是很讲究的,屋子任它杂乱无章,皮面一定要收拾得丰神俊朗。烧汤沐浴,必不可少。

    然而今非昔比,他刚把外衣脱下肩,就感觉背后谁的目光灼灼,烧得他浑身烫。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索性三下五除二脱了个精光。热水暖身,可楚行云还没来得及伸个懒腰、眯着眼舒一口气,水里便浮出只谢流水头,生生把那口气怄回去了,他二话不,撩水去泼谢泼皮,可阴阳有隔,谢魂毫发未伤,就这么露骨地盯着人看。

    对付这种人,越是去理他,他越是要蹬鼻子上脸,于是楚行云也不话,回瞪过去,从玩眼对眼他就没输过,还怕了谁不成。

    可渐凉的水温不得不让他败下阵来,楚行云剐了一眼,转过身去擦洗。谢流水便悄悄潜进水里,自赏曼妙风景。大前夜黑灯瞎火,尝了味却没瞧清楚,趁此补看,机会难得,得好好儿地、仔仔细细地观察、品鉴。

    楚行云在满桶的眼睛里泡澡,炯炯有神的水光,令他受不了,指一勾,拎起谢视奸道:“滚出去。”

    谢流水一脸有理的坦荡:“我倒是想滚出去,可你瞧瞧你屋里,除了这装水的桶还有方寸的干净,其他有地方下脚吗?你多少年扫一次地啊?衣服也不洗,被子也不叠,东西还乱放……”

    楚行云立马转过身去,不听不听。他以为世间男人都同他一样,是乱中有序的。何况大丈夫不拘节,只有女孩子家家才要整那么干净。再者,他还有个充门面的院落,自觉生活雅致,别有幽趣。

    忽而跳出个淫贼指责他生活窝囊、不清不楚,楚行云心里受到了击,但面子上不甘示弱,顶嘴回道:“胡八道,我怎么没有洗了。”

    “你的碗还晾在那不管呢,衣服装了个满桶……”

    楚行云赶紧断他:“碗我洗了,只是洗的方式和常人有所不同,那是日曝法。”

    “……什么法?”

    “日曝法。”楚行云一本正经地回道,“利用阳光,以热去污。”

    谢流水愣了一会,接着笑不止:“你咋不用爱洗衣啊?通过深情,感化污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