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变形记3
忽地,十八壮汉一齐跳进坑里,拔萝卜似的将孩子们拎出来,抖一抖,楚行云嘴里的土块霎时掉出来,一口气灌入,才没让黑白无常勾了魂,他眼睛耳朵都是个土,倒在地上揉眼滚,咳到抽搐。一位大人走来,踢了他一脚,道:“都给我站起来!”
一群萝卜哆哆嗦嗦地站起来,但有两三个孩子,永远也站不起来了。壮汉将尸体拣出来,堆在一起,领头的那位红衣大人,吹了一声口哨,蓦地,坑头出现数匹狼,俯冲而下,乍然间,便将尸体撕咬成碎片,突然,尸体中传来一声尖叫:“啊——”
原来有一个孩子只是晕了,被狼一踩,痛得醒过来,然而他这一声刚喊到一半,狼已咬破他的肚子,黄肠流了一地,狼分食羊。活着的孩子个个青白着脸,四肢瘫软,裤子滴尿,楚行云呆呆愣愣,杵在那,几步之遥外,狼在吃人,而人在看着,过了一会儿,一颗头骨碌骨碌滚到他脚边,正是当时他爬出箩筐后回身搀扶的那个孩子。
楚行云哇地一声,转头吐了。
炎炎夏日,热风里的血腥、尸肉的烂臭、呕吐的酸味,弥漫在一处,扑鼻而进肺腑。等狼啃得骨头都不剩,红衣大人踱步而来,道:“你们既已成羊,就该把过去做人的一切都忘记!从今往后,你们就只是羊,严格遵守牧羊人的一切指令,若有半点不从,今天就是你们的明天,都给我记住,狼永远在你们身后!”
完,十八壮汉牧羊人,用绳索将各个孩子套牢了,赶回羊舍,涮洗一番,明日好给客人挑选。
发黄的床榻,潮烂斑驳的墙,长着一块一块霉绿,二十只“羊”一间屋,燥热难当,蚊蚁肆虐,汗黏黏腻腻浸湿了衣,楚行云挨了一会儿,受不住,猫到门缝后瞧瞧情况,外面有两个牧羊人,牵着两条大犬,一遍遍巡逻,行云没办法,只好又躺回床上,被衾冷硬,没两下,大只蚊虫又来烦扰,楚行云一晚上被咬了十八个包,越扒越痒,红肿一片。
第二天,他们又被牵出来,牧羊人将他们赶进一处栅栏里,脖子上的绳索绑在栅栏上,等待买主。谢飞鸟收了翅膀,落在一树枯枝上,不夜城他呆过一段时日,卖羊颇有一番讲究,分福羊、神羊、琥珀羊。福羊,殉葬坑里凑个数,价格最低贱;神羊,有地方要活人祭神,又不舍得拿自家孩子,就来这买。至于琥珀羊,工序繁杂,最为贵重,名儿好听,但其实最残忍,将人活活做成尸茧、水银尸,成为墓中陪葬。不管哪一个,都没有活路。
当下只见一位长须老汉,拄着黑木杖,缓缓而来,一对浑浊的眼,一双枯槁的手,在羊堆里挑挑拣拣,牧羊人迎上去,舔笑道:“王村长,还照往年,来四只神羊祭祭水神?”
“今年是十年大祭,还要五只母羊。”
“得嘞!”
“看看这只。”王村长拿着木杖,挑起行云,牧羊人拽了一把绳,行云脖子上的绳索一紧,踉踉跄跄地被拽出来,王村长左看看,右看看,嫌恶道:“你们这里的羊真是越来越磕碜了,挑来挑去就这只还算凑合。”着,拿木杖撩起行云的裤管,跳起来叫:“嗬!你们这些人真是黑心啊,这羊都皮肤病了也敢拿出来糊弄人!你瞧瞧,这满身红疙瘩啊,怎么拿去祭神!”
“王村长,那不过是蚊子咬的,过两日就消了。”红衣大人从不远处走来,“我句实在话,您可别生气,这孩子要是真的肤如凝脂,早上捧春阁里穿金戴银了,哪轮得到我们来管教,一分钱,一分货,王村长,您是吧?”
“你!”
牧羊人拉了一把,劝:“王村长您是我们的常客了,这么多年,我们做事您还不放心?这孩子呢,我们拿去泡泡粉水,保证出来跟剥了壳的鸡蛋似的。”
“这粉水……”
“不收您钱。”
“不是钱的事儿!举头三尺有神明,你们这样造假,渎神呐!”
红衣大人上前一步:“不然这样,您不是要四只羊、五只母羊吗?今年又是你们村的十年大祭,干脆买六只母羊吧,四方定,六六顺,讨个吉利,这只羊……”他伸手抓过楚行云,“就当白送您的,您看如何?”
王村长犹豫,牧羊人趁热铁:“您嫌这些羊的皮不好,这不紧,四只羊都给您泡泡粉水,不收钱,成不?”
“……成吧。那再去别处看看。”
红衣人微笑着领王村长走,牧羊人拽着楚行云走,大步向前,行云跟不上,一下被绊倒,牧羊人也不管,行云只能抻着脖子,在炙热的沙地上被活活拖着走,扬起一片尘,麻绳勒住幼嫩的颈子,勒得他哀叫,四周的人,习以为常。
很快,行云被拖进一间暗屋,扔给俩婆娘,她们将他剥光,摁进一桶粉水里,水污浊浑油,上浮着一层红粉,行云拼命挣扎,两个婆子抓住他,将他双手绑住,分别吊在两柱子上,拿着涮布,不断将那粉水往他身上擦洗,末了,拿铁条,往他膝弯处一,楚行云登时跪下去,大桶底有个皮套子,霎时将他膝弯一扣,他便再站不起来了。行云被绑了双手,跪在桶中,“阿婆阿婆”地叫个不停,两婆子却好像听不见似的,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聊着笑着,上锁走了。
仿佛他真的成了一只羊,出的话都是咩咩咩,没人听得懂。
屋子很暗,只有左侧开了一个巴掌大的窗,不至于闷死人。楚行云在那泡了一晚上,开始时还好,后来,大腿根处有些瘙痒,渐渐地,蔓延全身,奇痒无比,像有千百只蚊子,萦绕在他身旁,嗡嗡嗡地不停吸血,肿起满身的包,可他双手被绑,扒不得,抓不到,只能干忍着,行云难受疯了,他大声喊:“救命——救命!救命……”
他一直喊,一直喊,直到嗓子冒烟,也不破夜的静。
没有人在乎他,没有人把他当人看,他不过是一只羊在桶里咩咩咩。
痒,好痒,恨不得把皮抓烂了,挠挠那血肉,行云受不住地拿头去撞桶,却不太够得着,只偶尔发出一声沉闷的“咚——”
终于挨到天亮,蒙蒙青灰间,楚行云了无生机地垂着头,忽而,听了一声清脆的“啾——”
他抬眼一看,巴掌大的窗旁,停了一只鸟,黄澄澄,圆滚滚,黑溜的眼看着他,丹红的喙一张,“啾啾”叫了两声。
“哎,黄鸟……”楚行云勉强笑起来,“你飞来这里作什么呢?”
飞来看你。
谢黄鸟收着翅膀,毛乎乎的一团,歪头看着云。云被吊着,也歪头看着鸟,信口道:“我好难受,鸟,你可不可以给我唱一支歌?”
谢黄鸟在窗边跳跳跳,跳到离楚行云最近的位置,叽叽啾啾叫了一连串。
其实谢流水一直就在那窗上,可是不知为何,只有到早上,楚行云才能看得见他,之后的两天,不断有人进来换水、换桶,给他喂流食,楚行云身上泛起一片片粉色,又从粉里冒出一粒粒红疹,到第三天时,楚行云已经大面积过敏,皮肤整片儿地起麻子,痒到发疼,全身上下没一块好肉,两婆子进来,继续往他过敏红肿的溃烂地儿,不断地擦洗粉水。
到了第四天,楚行云已经奄奄一息了,他像一只被吊起的癞蛤`蟆,全身上下都是密密麻麻的红瘤子,他看着自己,难受地闭上眼,对窗外道:“黄鸟,我是不是很可怕啊。”
回应他的是一连串清脆的“啾啾”声,不知何故,黄鸟这一支歌很长、很长,唱了很久、很久。
到了第四天,婆子又来擦洗,拿着铁丝刷涮他,楚行云身上的瘤子“呲啦——”地往下掉,掉的满桶粉水都是一块块皮屑,俩婆子看了,终于对他了一句人话:
“呔,恶心!”
她俩收拾好,又走了,谢流水飞在上空跟着,只听一个道:“明个儿就能收工了吧?”
“差不多。就那村长老头儿钱少屁事多,这粉水泡完,不出半个月,那孩子全身皮肉都要烂了,图啥子嘛!”
“拉去当祭品的,哪活得过半个月哝!”
等到第五天,瘤子掉光了,一身的皮肉,吹弹可破,莹白得有些……不正常了。此时天刚亮,楚行云吊在那,瞧着鸟,:
“就要分别了,他们马上就会来抓走我。”
“这些天,谢谢你每天都给我唱歌。”
“不介意的话,我给你取个名字吧,从此,你对我就是独一无二的,和世上所有的鸟都不一样了。”
“嗯……叫什么好呢……”
谢流水看着云,这孩子真的很热衷于给各个玩意儿取名,此时见他苦思冥想,估计是想弄个有水平的名儿,奈何肚中半点墨水也无,憋了好半天,道:
“叫你肥啾君吧。”
谢流水硬着头皮,“啾”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听见门外钥匙连串响,牧羊人和两婆子来了,他们量着楚行云,颇为满意,遂将他放下来,裹了白布,用红绳将“四蹄”绑住,四脚朝天地扔上村长的牛车,行云偏过头,看向那窗台,冲谢流水摆了摆手,:“嘿,肥啾君,再见了!”
行云身旁的孩子问:“你在跟谁话啊?”
“那边——有一只黄鸟,是我的肥啾君。”
那个孩子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那边明明什么都没有啊。”
楚行云怔住。
“哪有什么鸟啊,哎,你是不是眼花了?”
楚行云回神,想了一会,自己笑了:他的肥啾君,自然只能给他一人看见。
谢流水忽然抖了一下,意识到了不对劲,楚行云童年的松鼠平云君,大概确有其事,之后的鼠灰溜君,或许也有点真老鼠的影子,但到了黄鸟肥啾君,可能……已经完全是行云自己臆造出来的存在。
不妙,太不妙了。
牛车出发了,载着一群羊,浩浩荡荡,天边一朵云,远去、又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