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飨羊宴2
谢流水在床榻上醒来,转头一把抱住了楚行云。
“你干嘛?”
“行云哥哥,有喷火怪,怕怕。”
“……有什么?”
流水不话,就是抱紧他,楚行云连魂都是热的,抱起来很温暖,谢流水贴了一会,又:
“我害怕。”
楚行云无语:“……怕喷火怪?”
谢人又不答,只可怜兮兮地把头咚到行云怀里。楚行云心想:你手撕女鬼撕得行云流水,梦里还怕什么喷火怪?怪物怕你差不多。然而碍于此人身负重伤,自己也不便剧烈挣扎,只好就这么随他抱了去。
不知是受了伤的的缘故,还是别的什么,谢流水很快就沉进半梦半醒间,又被拉进行云的世界里。黑黢黢的地下旷地,青铜蛇像前,行云躺在一块裹尸布里,伤口焦黑,又渗着鲜红血,神女拿着一把剪刀走来,冷冰冰道:
“坏死的地方,要剪掉。”
行云抖了一下,接着又不动了,他睁着一双失神的眼,躺在那。月色从地室的窗里漏下来,青铜群蛇像上,悬着一把刀,反着雪一样的光。
神女拿过一金盏,酒里盛着一朵花,递到楚行云嘴边:“曼陀罗花,泡火麻子,我自己配的。吃了吧,吃了,就不痛苦了。”
她见他没个反应,跟死尸一样躺在那,于是捏开嘴,硬灌进去。行云机械地咀嚼、吞咽,慢慢地无知无觉了,他睁着一双眼,看神女将他那些焦黑的皮肉一点点剪掉,露出底下洇血的鲜肉,神女剪完,将焦皮肉放在盘子上,又拿出一罐子绿膏,忽然道:
“头祭的羊本不是你。”
行云动了动眼珠。
“我最先给你涂的油,还有现在的绿膏,都是防止你被烧死的东西。十年祭祀一共十二天,作头祭,要在第一天、第六天、第十二天受刑,最后一次,你才可以死。”
“长老是神的化身,村民是神的子民,你侮辱长老之子,就是侮辱神之子。”
“不去吐草不就没事了吗?就要逞那么一口气吗?”
神女着,给行云涂满绿膏,末了,收拾好东西,离开前,在蛇神像前,深深一跪。起来后,背对行云道:
“这是神罚,是你的命。怨不得谁、怨不得谁。”
等神女走到旋梯口时,躺在地上的行云忽然开口:
“姐姐,你在为自己开脱吗?”
神女停下脚步。
“每一次都是你将红花落下,宣告祭祀开始。”
神女扭头开机关,行云躺在地上叫道,他嗓子哑了,像被烟燎过:“你就在祭坛旁边站着!看了很多年吧!”
“砰”地一下,机关合上了,旋梯消失,地室里,只有一格月光,落在行云身旁。
那一方月色里,站着谢流水,他蹲下来,抱紧云,他既不愿楚行云去臆想不存在的动物,却又希望此时的楚行云能想一想,这样,他就能穿过十九年的岁月,陪伴他。
然而行云只呆呆地躺着,像一只木偶,浑然无觉。
第二天,有一波又一波的村民走进来,对着青铜蛇神像顶礼膜拜,临走前,都要对行云“呸”一口。中午时分,又有一批蓝短人进来,他们这回没有画黑花脸,一齐布置这处地下旷地,铺了满地红扶桑花,四壁墙上挂起数百条银蛇,真不知哪来的钱财。楚行云躺在那,听他们道:
“中午祭过第二头羊,今晚又可以……”
“嘿嘿,可不是,我今年抽签总算抽到了第一批。”
“我操!他娘的我抽到第五批,你们前面的悠着点玩啊,考虑考虑后边的兄弟!”
“呵呵,谁管你呀!”
“嘿!神女在村口分蛋酒了,挂完这个出去喝一杯?”
“得嘞。”
黄昏时分,神婆来了,她浑浊的眼瞧了瞧楚行云,嗤了一声:“自作孽,不可活。”
楚行云不话,也不看她,全当自己是一块木头,神婆似乎酝酿了一番话,正欲缓缓而吐,忽然神女从旋梯上跑下来:
“第四竹屋的十三娘要生了!请神婆快去看看!”
“呔!这女的忒能生了,这是第十七胎了吧!果然屁股大就是行,王村长挑人不错,你回头给他送两对银蛇吧。”
“是。”
神婆走了,神女又拿出一罐绿膏,开始给楚行云上药,这药果有奇效,身上的灼伤好了大半,没昨日那般一片焦黑得可怖,估计到第六天他又能复成原样,继续上祭台。
神女一边涂药,行云看着她,问:“姐姐,我知道我要死了,能让我死个明白吗?我祭的这是什么神。”
“水神,双头蛇王。”
“为什么要祭它?”
神女迟疑了片刻,回:“很久很久以前,村里有人不想要女婴,就将她们投入山中湖里,死去的女婴阴气深重,日日在水底哭泣,扰了蛇王休憩,于是……发起洪水,淹了村子。此后,每年村里人都向湖中祭四名男童,以阳镇阴,让那些死婴勿扰蛇王,如此,村里便会安泰。”
谢流水皱了一下眉头,神女在撒谎,她十六七,骗骗**岁的楚行云兴许绰绰有余,但要蒙他这老江湖,那是远远不够了。虽是撒谎,但谎言,往往是基于现实改造的,从进村到现在,谢流水觉得这村子有个地方不对劲,烧楚行云那一晚是祭祀头夜,所有村民应该都会到场,当时谢流水数了数,发现:
男的太多了。
兴许,蛇王的惩罚并不是发起洪水,而是让这村子,从此就生男孩,多多益善。
一开始村里人大约高兴坏了,然而久而久之,就发现不行了,故而有此祭祀。
神女涂完绿膏,转手要走,行云拉住她的红纱裙:“和我一起的人,都死了吗?”
“你问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楚行云不依不饶:“死了吗?”
“今日午时,祭了第二只羊。”
“那女的呢?”
“你不该知道这些。”神女转身就走,行云抓住她不放,“女的呢?”
神女看着他,脸上淡淡的,无悲,也无喜,回道:“母羊,是祭给神的子民。”
行云疑惑地看着她,神女站在他身旁:“有些事情,命定如此,无力改变,神全知全能,早已安排好了一切,人,与其痛苦挣扎,不如坦然接受。”
楚行云看着她,神女向他伸手,掌心里有一丸红药:“吃了吧,你作为头祭,要被绑在盘子上,端到神前,吃了,伤就会好的。”
楚行云接过,放在手心中,此时旋梯上有一个粗重的声音,在叫神女,兴许是长老,神女赶紧跑上去,紧紧地闭上机关。
隐隐约约,顶上又有铃铛声穿来,叮铃叮铃,一下一下,又急又迫,像要震碎了。
楚行云对神女半信半疑,所以他最后决定只吃半丸红药,不知过了多少时辰,果然有人来将他绑了红绳,捆到一个巨大的盘子上,端到青铜蛇神像前,还在盘子前插了好几柱高香,一时异香四溢。
夜渐深渐浓,半丸红药开始发挥效用,被捆的四肢既不麻,也不痛,只剩五官还能知能见,他躺在那,莫名地有了一丝害怕,他轻轻唤了一声:“平云君……”
谢流水霎时就变作一只红尾松鼠,雪白的肚子上,还盖了一枚云章。
行云笑起来,把头凑过来,贴住谢松鼠软软的、毛茸茸的肚子。
不一会儿,旋梯被开,一队男人推着两只母羊,走下来……
尖叫,嬉笑,撕裂,惨叫……
青铜蛇神像,高高在上,默默注视着这一切,无悲无喜,不言不语。
行云发起抖来。
那是他第一次认识:性。
这就是所谓的,大人的,巫山**,鱼水之欢吗?
好恶心啊。
谢松鼠默默举起大尾巴,护住行云的眼睛。
谢流水后悔了,他不该来找他的。
十阳武功,送出去了,就是送出去了,他不该去要回来。
不该的。
行云把脑袋埋进他的尾巴里,全身都在发抖。
过了不知道多久,人换了一批又一批,最后神婆走来,指挥道:“这两个住第四竹屋,号十四娘、十五娘。”
村里男女失衡过重,所以每次祭祀,就集钱从外面买女的进来,钱不够,没法一家一个,只好作公妻,待在竹屋里,不停生产,生出来,又是男孩多,如此恶性循环。
一地红花败,行云躺在那,四处是暗与宁和,仿佛一切从没发生过。
月光下,蛇神像上悬着一把刀,静静地反着雪一样的光。
天终于亮了,神女从旋梯上下来,替行云换药,绿膏涂到一半,行云冷冷地:
“你都知道。”
神女微微惊讶,但是抬头的一瞬,又复了平静:“你没有吃红药?”
“你只是看着。”
行云盯着她,不管不顾地大叫:“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你凭什么决定……”
“我没有决定,神早已有所判,我只是执行神的旨意。”
“放屁!你只是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找借口而已,什么都推到神身上,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神!”
“啪”地一声,神女掴了他一巴掌:
“你自己没有信仰,但不要侮辱我们的信仰。”
这一巴掌得比先前都重,行云被摔到一边去,神女留了一杯曼陀罗花酒:“你腿上的伤烂了,我去配点草药,你自己挨着吧,挨不过去,就喝一点那个。”
神女转身走了,步履不太轻盈,脚腕上的银铃,闷闷地哑着。
那一晚的母羊祭,在山间湖边举行,竹屋里,又添了十六娘、十七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