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飨羊宴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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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天的夜,下了点雨,地下旷地里渗着水,滴嗒一声,落在楚行云脸上。

    今晚无月,四处极黑,他很害怕,随手一摸,摸到一只毛茸茸的东西。谢松鼠蹿进楚行云的怀抱,蹭了蹭。

    “平云君。”行云伸手顺着它的毛,笑起来。谢流水却有点笑不出,楚行云臆想得越来越频繁了。忽得,听到“砰”一声,楚行云踢到一铁盘。

    他摸黑探了探,铁盘里有些药和纱布,还有水和干粮。大约是神女放的,这人罕见地一整天都没来,兴许是入夜后见他睡了,便放在这。

    行云爬起来,胡乱地吃了,接着自己给伤口上药,此时他已行动自如,只是伤口还不大好看,明天再养一养,估计第六天就能全须全尾地上烙铁台了。

    夜浓而静,虫鸣幽远,雨后的凉风从窗里吹进来,楚行云似乎又在这风里,听到了另一种声音……

    楼上传来沉闷的铃声。

    隐隐约约,还有一些人声,像浸了水、闷在棉花里,似乎是近的,却又听不真切。

    楚行云站起来,走到机关口,他不知道怎么开旋梯,只好奇地将耳附在石墙缝旁,谢流水跳到他头上,想将他拉回来。但毫无用处,谢松鼠本身就是行云的臆造品,如何又能反抗他的意识,楚行云贴在那,贴了一会,听到一声沉闷的“咚——”

    像有什么东西撞到了地板……

    只听“咯噔”一声,石墙一翻,机关开了,行云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好不容易站稳,忽然有一人从旋梯上滚下来,头一下一下敲到石阶上,发出“咚咚咚”的声音,行云措手不及,立刻就被那人撞倒了。

    他抬眼一看,是神女!

    她披头散发,赤身**,红纱裙被撕烂了,腰腿间戴了一副银蛇枷锁,身上青青紫紫,额头磕出了血,楚行云赶紧过去,要拉她起来,神女一手捂住自己的胸脯,一手扬起来,摔了他一巴掌。

    石地湿滑,行云被得扑到地上,神女趁此,将一粒红药塞进他嘴里,行云还要挣扎,那药已入口即化了。有一丝火光,从楼上漏下来,旋梯上,似乎传来了一连串脚步声,但行云已昏睡过去,再无知觉。

    四位长老走下来,涎笑地看着她。

    她克制住发抖,自觉跪到神像前,脊背连成一条线,头颅低进尘埃里。

    神女,从来不是神明之女,不过是神的妓`女。

    全身全心,侍奉长老。

    谢流水复了元身,转头隐进深厚的石墙中,听不见,也看不见。

    青铜蛇神立着,静静地注视一切,其上悬了一把刀,反着雪一样的光。

    天终破晓,楚行云醒来,四处已被清扫过,微风拂面,偶有一缕糜烂的腥臭味,挥之不去。昨夜的铁盘已被收走,过了一会儿,又听机关开,神女穿戴整齐,端着新铁盘走下来,脚腕上的银铃叮铃清脆。

    她看到行云已坐起,怔了怔神,两相无言。

    但神女很快又恢复了无悲无喜的样子,将一碗白稀粥端给他,接着拿出用蒲叶纸包好的棕膏,准备上药,楚行云看了看她缠着纱布的额头,道:

    “我自己来吧。”

    神女将药递过去,转身欲走,行云又拉住她:“姐姐,我还有些痛,那个泡什么陀罗的花酒,能不能再给我一杯?”

    神女摇头。

    “为什么?前几天敷绿膏的时候,姐姐都给我酒,为什么近两天不给了呢?”行云睁着荔枝核般水灵黑溜的眼睛,望着她。神女本不想对一个死祭品多什么,然而行云可怜兮兮地拉住她手臂,不依不饶。

    神女看着他,昨天摔了他一巴掌,现在红肿都没消退,祭祀当前,祭品不能再添伤了,最后只好开口道:“这两天给你的棕草生肌散,与曼陀罗花相克,你再痛也只能忍忍,喝花酒没用。”

    “噢。”行云低下头,悻悻地应了一声,神女抽回手,转身走了。等机关合上,旋梯收起,行云拿起棕膏,笑了一下,将其掰成两半,一半敷药,一半包回蒲叶纸里,藏在身上。

    午时,神女又送来饭菜,行云一骨碌爬起来,笑道:“好丰盛啊,是因为我明天就要上祭台了吗?”

    神女默认。

    “你们最近又祭神了吗?我们还有几个人活着?”

    神女还是沉默,等行云吃完,她回道:“羊还剩你,和另一只。”

    “女的呢?都被拉进竹屋了?”

    神女不答,低头收碗。

    楚行云又拉住她,追问:“那你呢?”

    “昨天,在祭你吗?”

    “即使混到你这样的地位,也要被……”

    神女抬头:“要我再摔你一巴掌?”

    “哈!姐姐你只敢来摔我。”行云凑过去,“敢不敢去摔一摔长老……”

    “放肆!”神女站起来,不管不顾地将行云踢翻在地,楚行云往后一倒,装饭菜的陶碗碎了一地,神女过来拽他,行云站起来就跑,一脚踩在破陶碗上,摔倒了。

    神女抓住他,将他拖到神像前,跪好,厉声道:“四位长老皆是神定之人,乃蛇王在世化身,岂容你亵渎!”

    行云挣扎着站起来,又被摁下去,他跪在地上乱笑:“你这么敬爱你的神,可你的神昨夜里,就在这看着,这就是你的信仰?”

    神女的无悲无喜碎了个透彻,她整张脸忽而狰狞起来,一脚踩上行云的背,尖利地叫道:“你算什么东西!你懂什么!只有全身心地奉献给神,才能得到……”

    “才能得到什么?得到一堆生不完的孩子?等他们成为神子,你熬成神婆,就可以向下一代施展自己的法力了,是吗?姐姐。”

    神女气红了脸,她一把扭住行云,手扬起来——

    行云抬头忤视她,目光相撞,神女终究没有下去,她恶狠狠地推了他一把,转头飞快地离开了。不一会儿,有两个红短的男人走下来,用红绳将行云捆了,绑到盘子上,端到青铜神像前。

    楚行云一言不发地躺在那,谢松鼠走过来,蹭了蹭,行云将脑袋埋进他的大尾巴里,只有他们彼此知道,楚行云衣内,已藏了一块碎陶片。

    下午时分,有一波人来地下旷地里搭红帐,宛如洞房一般,五张软床上,铺满了红扶桑,在潮热里,伸着萎烂的花瓣。神像台前、红帐四处,都燃起了香,他们跪地叩拜,又离开,徒留一屋子异香,替人虔诚祈愿。

    黄昏时分,楚行云撕了一块蒲草纸,放于口内,从窗中漏下的一格夕晖,被夜幕偷走了大半,只剩下半格苟延残喘,待天边的霞光由橙变紫,神女踩着一抹残阳而来,她查了查四处布置,楚行云瞧着她的神情,大概无碍。查完,神女走来,不由分,将一粒红药硬塞进楚行云嘴中。

    行云并不挣扎,舌尖一滚,将红药卷进蒲草纸里,压在舌根下,做了个吞咽的动作,神女也没仔细瞧他,她站在窗下,看着日落,等最后一丝光被山吞没,才转身离开。

    待月上梢头,四位长老一同下来,在这满室徐徐袅袅的异香中,吟诵、跪拜,紧接着神婆走出,她戴着鬼面,绕着长老蹿舞,活像跳蚤上身的猴子,然后将四只金蛇,戴在四位长老头上,最后叫道:“祈泰安——降神罚——”

    只见旋梯的上端,神女戴着满身枷锁,三步一叩首,缓缓而下,最后跪在地上,匍匐到长老面前,四位长老拿起粗重的黑木杖,齐声一跺。

    神女徐徐起身,戴着镣铐,跳舞,蛇腰蹁跹,但她每跳三步,身旁的木杖就落下来,将她落,她生生地挨着,边跳舞边躲开,有时挨得狠了,便跌落在地,又不断站起,继续,脚上的铃铛和镣铐互相碰撞,刺耳又尖锐。

    如此往复,她终于受不住了,跪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四根木杖纷纷落,杖责她的筋骨,青一块,紫一块,瞬时开出了花。

    楚行云紧紧闭着眼睛,扼制自己的呼吸。

    不知了多少下,神婆终于喊道:“神罚终——”

    过了一会儿,旋梯上,王村长拎着两只母羊,走下来,谄媚地献给四位长老。

    楚行云偷眼去看,两个人中,有一个是最开始和他话的女孩,岚珠,另一个他不太认得。王村长杵在一旁,偷眼看神婆,神婆拿出一只金蛇,戴在他头上,烂木头般的脸,几条沟壑挤作一处,似是一抹笑:

    “今年村长也辛苦了。”

    “哪里哪里,应该的应该的……”

    神婆撩开红帐帘,堆笑道:

    “请享祭——”

    五名男人大笑起来,抓着她俩,走进红帐中……

    今夜的月,清圆而亮,青铜蛇像矗立着,俯瞰一切,神像上,悬了一把刀,静默无言。

    神女还趴着,爬不起来,她跪在地上,跪在一片尖叫哭喊声中,神婆看也没看她,径直走来神台,双手合十,燃香添烛,末了,凑上前,盯住行云。

    此时红帐帘被撩开,岚珠踉跄跳出,不出三步,又被抓回去……

    楚行云躺在那,双手捏紧,牢牢地闭住眼。

    终于,神婆离开,开机关,现旋梯,然而她刚上了三步台阶,忽然身斜斜一歪——

    “咚”地一声沉闷,佝偻的身躯,倒在地上。

    “神婆!神婆!”神女嚷起来,“长老!神婆她……”

    红帐里了无反应,神女垂着头,神在享祭,无暇理她,她只好拖着伤痕累累的躯体,向那爬去……

    行云躺在神像前,豁地睁开眼,他看见,蛇头之上,那一把刀,在月光下,反着雪一样的光。

    楚行云站起来,轻松地抖开已断了的缚绳,将盛祭品的盘子,一把挥在地上——

    “啪”地一声巨响,惊了浓沉的深夜,神女回过头,吃惊地望着他:

    “你……”

    行云朝她微笑,从怀里拿出一片碎陶,随手抛着玩:“多谢姐姐给我送饭。”

    他转身去爬青铜蛇像,神女扑过来拉住他的脚,压低声:“你想干什么!”

    “姐姐天天摔我巴掌,我很生气,所以想抽神几耳光,耍耍。”

    “……你疯了!这里五个男人,你一个孩子……”

    “姐姐啊,你没发觉红帐里,太安静了吗?”

    神女愣住,行云回过头,:“你送的曼陀罗花酒,我一滴也没喝。”

    他挣开她的手,向上爬去:“我本来想直接倒掉,可想到神台前的燃香,就悄悄藏起来等着动手。正好今天下午你们布置完离开,我就解开绳子倒在你们燃香的烛台里,哎,可惜姐姐你不肯多给我一杯,否则哪需要熏这么久。”

    行云踩在蛇头上,跺了几脚,咧嘴笑起来:“我身上敷着棕膏,姐姐你常年带着草药,可惜挨了,只能趴在地上,那么现在就是五个熏晕的人,加一个倒地的老太婆,对上四肢健全、头脑清醒的我,你觉得如何呢?”

    神女看见他伸出手臂,要去够那一把刀,喊道:“没用的!别动!那把刀很重,四位长老合力都抬不动,它会砸死渎神的……”

    楚行云手一勾,那刀便乖顺地落入掌心,他拎在手上,掂着玩,挑眉而笑:

    “很重?”

    这把刀极轻、极薄、极利,映月生辉。

    它悬在这,悬了很多、很多年。

    楚行云跳下来,提刀而立,向红帐走去,神女抱住他的腿:“不能去的……你会有报应的……神明既定一切,人就应当坦然接受……”

    “哈哈哈,坦然接受什么?你被四个男人轮`奸?她们为全村人生孩子?而我活该要在祭台上叫烙铁烫死?”

    “这是命,是神的……”

    行云止住她:“姐姐,你醒醒吧,没有什么神,从来也没有!”

    神女低头,神色难堪,语无伦次:“有的……有的……哥哥姐姐他们就是渎神抗命,才会遭到……”

    楚行云拉开她的手,向前走去,他撩开红帘,迎着月色,举起雪亮的刀刃,回:

    “世上并没有这么淫邪的神,如果有,那么由我来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