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牡丹游2
行云一把将手中石向那大汉掷去,大汉向后一躲,楚行云趁此闪到他身后,手中砖瞬时拍在他背上,完就跑,那人登时像怒了的狗熊般扑来,行云东跳西跳,猴子般蹿进巷子里,七拐八拐,不见了影。
拐过四十八弯,行云从一狗洞里钻出来,溜进一门,正好跟岚珠汇合,他赶紧拉住她问:
“你没事吧?”
岚珠摇了摇头,反倒细细地瞧起他:“你胆子也忒大了,那么大块头的人你也敢去惹!不怕事儿啊!”
行云摇头晃脑,虚虚地作了一个大师拈须的动作,缓缓回道:“越是怕事,事越是来欺你。”
“就你理多!”岚珠一指点过他的额头,行云捂住脑袋,:“我们可是诚恳道歉了,他自己不领情!这能怪我啊?要不欺负回去,往后还不被人捏着耍。那人到底谁啊?他干嘛撞你?”
“他可是二家班新进的头儿!贾三青,天天领着一帮护院的寻衅滋事,闹得各处鸡犬不宁,听青龙帮上头有人罩着他,连一家班的头儿都得让他三分,我们是三家班……”岚珠把头低着,“只能被捏着耍了……”
楚行云听出她似乎有难言之隐,于是低声问:“发生什么了?”
岚珠犹豫了一会儿,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可千万不能告诉别人。”
谢流水站在一旁想,这可真是耳熟能详的一句话,好在楚行云嘴严,不会第二天就传得妇孺皆知,只见行云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又听岚珠道:“三天前,他来我们这闹事儿,最后是我们头儿出面,不知两人怎的,贾三青就走了,后来大半夜时,我偷偷看到头儿将金丝、银叶她们,绑起来,送去给……给他……那啥了……”
“那啥了?”
“哎呀,你懂得嘛!你可千万别出去啊!”
楚行云应了,转身要走,岚珠又抓住他:“你……你最近千万别露脸,跟头儿一声,表演的时候,就做山魈吧。”
“啊,天天戴着那个红屁股面具舞来舞去?”
“听话!你要是被他认出来就完蛋了,我们头儿肯定不护着你,到时候贾三青铁定把你活剥了!再了,当山魈多好啊,一场表演里动作又少,又显眼,最容易讨到赏了!除了那面具实在闷得慌以外……”
“知道了知道了!”
行云跟她道别后,跑进一间,谢流水在后边徐徐跟着,梦中谢环顾四周,此地是一院,左边一溜雄猴屋,右边一溜雌猴屋,前头是一店面,两层楼高,像个客栈,一楼有掌柜二,煮茶烧酒烹调,二楼有几间房,赏景休憩享受。谢流水将这楼里内外构造摸了个透,推断地下应该还有一层,专行见不得光的勾当。
店前有一大空地,“猴子”们拉出来,就在那表演杂耍,要是客人有看顺眼的,在一楼买完,上二楼去。要有看不顺眼的,怎么处置,按价论,是用鞭子抽一顿,还是用拳头一顿,踩肚子、挖指甲、剁手指,各有各的多少,实在不解气,可以把这只猴买断,直接拉到地下那一层砍手砍脚,弄死也无妨。但“猴”算是不夜城里的第二等,要杀要剐钱袋先满,通常不会走到“死”这一步,比做“猪羊狗鼠”之类,安全多了。
谢流水回身,走进雄猴屋,一屋八个人,墙是泥砌的,还算干净。每个人都有一床被子,豆腐块似的叠在床头,楚行云睡在最里头靠窗的位置,谢流水踱过去,检查行云的被衾,这孩子明明十岁时能整理得这么清楚,怎么到了二十三岁那床就跟狗窝一样。屋里还有一面大橱,每个人都能分一方柜子,行云在里头藏了几颗糖,还有几个鸟蛋。屋子的一角有一铁架,挂着八块方巾,行云的是蓝色的,按床位悬在最后。
谢流水四处瞧了瞧,猴屋着实比那羊舍好多了,无怪乎不夜城里的人削尖了脑袋也要往上爬,品级升一等,就是生与死的距离。
此时的行云蹦上床头,就着窗沿,要往外跳,屋里的伙伴见了,起哄道:
“哎哟喂,楚又要表演上树咯?”
“猴子本猴楚行云。”
“楚哥——掏到鸟蛋分我两个?我用松子糖跟你换——”
行云冲他们挥了挥手,腿弓起,一蹦,就落在窗外高大的槐树上,年幼时爬树的本领已练的出神入化,他蹿枝跃叶,两下半就找不着人了。
谢流水跟过去,荡在半空中看他,行云藏于梢头,俯瞰各街巷,东瞧瞧,西看看,不知在观察什么。
到了午时,管饭的婆婆拿一面锣,站在院子中央,“铛铛铛”地一敲,两溜雌雄屋里的猴一蜂窝地涌出来,行云顺着树干溜下来,正好被饭婆婆撞了个正着,她冲行云挥了敲锣的棒槌:
“又去爬树!早晚摔死你!”
行云睁着乌溜的眼睛,做了个讨饶的手势,赶紧挤进后头的饭堂,拿好自己的铁碗,卯足了劲儿,争饭夺菜。
谢流水飘着,如入无人之境,他一眼就看见那饭只有一桶,配一盆黄不拉几的菜,远远不够人头数,行云随着人潮的推搡,艰难前行,最后只到五根黄菜,半碗饭,夹生的。
他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须知盘中餐,粒粒都靠抢。饭堂后边还有一幢屋,加了好几道锁,谢流水毫无障碍地穿过门,一看,好样的,鸡肉、猪腿多得庖案都摆不下,白米一袋袋堆得似山高,再往后的露天台上,摆了一张蟠桃八仙桌,阔气得很,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大鱼大肉摆了一整桌,有一蓝衣人高座于首,那人夹了一块豉汁蒸排骨,尝了一口上汤焗龙虾,摇头皱眉,评:“不好吃。”
他妈的!不好吃给我云吃,谢流水翻了个大白眼,掉头走了,他看见行云在前头吃完了饭,正盯着空碗发愣……
好饿。
楚行云尝过真正挨饿的滋味,童年那场饥荒的阴影此时攫住了他,很快,“咕——”地一声,肚子就揭竿而起,振胃呐喊。
行云咋咋嘴,又一次爬上槐树,仔细搜寻鸟蛋。
谢流水在树下看着,他曾听不夜城里管“猴”的会故意饿着他们,不饿死,但每天就是吃不饱。民以食为天,如此一来,人就会自发自觉地去讨好客人,挖空心思想吸引注意,只有表演得好,客人才会给投喂,才能吃得饱,这日子过久了,人便像起了猴,一只杂耍的猴。
行云在树上一无所获,忽然枝头一晃,他一低头,只见岚珠在那踹踢树干,喊道:“楚行云!快!下来!”
“马上马上,你别再踢了!又怎么了?”
“给你的,看!”岚珠变戏法一样,从身后变出一个鸡腿。
行云登时两眼放金光,正要接过来,岚珠又收回去,道:“吃倒是可以给你吃,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牡丹游那天,你得去当山魈。”
“……这大热天的,戴那红屁股面具实在热死人,我会长痱子的!”
岚珠朝他晃了晃鸡腿。
“……好吧好吧。”
岚珠把鸡腿递过去,又缩回来,教训道:“你每次一到杂耍表演就站到最后去,客人都看不见你,你怎么讨赏啊,你看你这样每天都吃不饱,长大要成豆芽菜!楚豆芽!”
楚行云忙着啃鸡腿,没空话,正好让岚珠继续道:“我可是为你好!牡丹游是三年一度的大庆,到时猴栏区人挤人,遍地都是客!赏多多!我们猴子表演只有演山魈时才会带面具,你就随便乱舞两下混水摸鱼,也是最显眼的那个!动作简单,又轻松又安全,而且你身量这么高,指不准哪个漂亮人儿路过,就把你点走了!我哥已经跟头儿好了,你那天可以……”
“好好好!”楚行云点头称是,他将鸡腿连肉带骨一并啃了,嘎吱嘎吱在牙齿间磨碎骨头渣,提脚欲走,岚珠叫他:“你又去哪儿!”
“鸡腿之恩无以回报,楚去掏点鸟蛋慰问一二!”
“你别出去了!你今个儿刚了贾三青这回又去找什么死!”
岚珠追过去拉住他,行云反手一挣,泥鳅一般滑走了,两孩追追跑跑,渐渐远去。
院里洋槐香。
谢流水站在簌簌槐花下,看见行云脖子后头有一个大字:“猴”。
他忽然想起十年前他遇见行云时,脖子后头写着另一个字:“罐”。
楚行云那时,在做“药罐子”。
连活物都算不得,比“羊”还低了三级的存在。
怎么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