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牡丹游3
“你去死吧!”
一瓢冷水兜头泼在楚行云头上,谢流水一怔,眼前景不知怎的就变作此,只见行云面前立着俩女娃娃,哭得不成样,又急又气地骂道:
“你个乌龟王八羔子!一个男的也学作那长舌妇的贱样!你个狗逼东西就该要被有病的客人看上,拖到地下去拔了你的舌,用烙铁烫死你那张烂嘴!”
行云大声申辩:“不是我的!”
“还敢不是!岚珠都坦白了,她就只告诉了你一个,不是你还能是谁!鲁六也了,你回屋之后眉飞色舞地跟他们…………你!你怎么敢拿这种事笑……”
谢流水站在一旁,明了三分,这俩姑娘大概就是被送给贾三青折辱的金丝、银叶,此时她们讲不下去了,相拥大哭,楚行云心中积着一团火气,可刚冒上头,就被这四行泪一浇,登时丢盔弃甲,彻底投降,缓和道:“鲁六最会搬弄是非了,他的话你们怎么敢信,兴许是那晚还有别的人看见……”
“别的人!别的人……不会的……不会的!你瞎话!你自己背后嚼人舌根,还推到鲁六身上!孬种!猪猡!去死吧!”
“真不是我!我发誓,要是是我的,我天五雷劈!你们要怎么样才能信……”
话还没完,又一盆水泼身,俩姑娘哭红了眼,气红了脸,“砰”地一下摔门而出,行云滴滴答答地站在那,活似落汤鸡。
忽然后门一开,一人探出半个头,叫道:“楚行云!你还在干嘛!我的天你怎么搞成这样,快去准备啊,你的山魈面具呢?还有两个时辰就牡丹游了!”
行云应了一声,拿起自己的蓝巾,擦脸,谢流水借机得以近观,这块蓝巾的背面绣着一只棕熊,脖子上弄了一团绿,可能是叶子,歪七扭八,丑得要命,一看就是楚行云的亲手大作。行云将有熊的那一面翻过来,将脸埋进去,深呼吸——
娘,我要去表演了,保佑我顺利吧!
楚行云换了身干净衣裳,套上黑绒猴装,裤子后头还跟了一条长长的尾巴,脸上那面具硕大无比,全然像是个大头套,一张红屁股长脸画在那头套上。行云穿着这一身在店前空地上排练,大伙儿都穿了猴戏服,翻斗爬竿踏车轮,吞剑吐火走钢丝,眼花缭乱,精彩纷呈。不过台上十分钟,台下十年功,人人累死累活,独楚行云只需套个面具,做几个大跳就好,果真是轻松极了。
此时时,客尚稀,领演的是岚珠哥哥岚封,排完一次后就叫大伙儿先散了去养养神,将猴服、道具之类放在空地旁的树下,以便随时表演,楚行云也搁下面具,去休息。
碧洗晴空,微风拂面,日头一点点高起来,熙熙攘攘的客从猴栏区的南门、北门涌入,待时辰到,猴栏区高高的红墙向两边推,东门大开,一顶顶鎏金红帐伞,由一队绣虎银甲的护卫撑着,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进来,伞下美人如云,珠翠罗绮,皓腕香腮,云鬓上戴一朵牡丹花,红白黄紫,各有风流。一只只“猴”猫在街道两侧的红木雕楼里看她们,她们也好奇地望过来,眼波流转,顾盼神飞,引得岚珠皱着脸,丧气道:
“怎么有女的能长这么好看啊!”
楚行云在旁边笑:“长得好看也不能当饭吃啊。”
“怎么不能?我要是能长成那样,就天天对着镜子下饭!你自己长得好看,当然不会懂……”岚珠忽然意识到自己了什么,忙捂住嘴,补道:“别臭美!没有夸你帅的意思!”
行云抿笑,见她羞得厉害,遂转了个话头,问:“这些人都是勾栏区里哪个地方的?”
岚珠白了他一眼:“你连这都认不出来?真是白瞎在不夜城混了!勾栏区四大青楼:捧春阁、合夏园、惊秋院、欢冬舍,你看她们那气派,又作头阵,肯定是为首的捧春阁了!”
“嗤,你才是真白混了!”岚封走上来,摸摸她的头,“捧春阁的气派哪会这么,你仔细看看那些撑伞护卫,他们穿的并不是银甲,只是铁甲,在青龙帮里才排第四阶。”
“喔?那像我们三家班的头儿和那什么贾三青,在青龙帮里要排几等啊?”行云问。
岚封笑:“传言青龙帮里分甲乙丙三等,甲等里又分金银铜铁四阶,乙等里则分蓝黄红白四色,至于丙等,就不再分了。不过这大概是我们猴栏区挽尊的法,青龙帮里其实只分金银铜铁,按阶分发甲衣穿,至于什么蓝黄红白,讲难听点都叫不入等,帮里不认的。二家班的贾三青之所以敢这么嚣张,就因为他有个穿金甲的兄弟,我们头儿没这种靠山,自然吃亏些。”
“所以哥哥,这些女的都是哪儿的?”
“应该是欢冬舍的吧,后头的铜甲卫估计是合夏园,再混进去几个惊秋院的……”
楚行云问:“什么叫混进去的?”
“惊秋院嘛,生意如其名,凉啊,回回牡丹游连护卫都请不起,只好混进去,‘夏冬’虽然极不喜这种占便宜行径,可为了四角齐全,只好睁只眼闭只眼算了,至于捧春阁,人家四大之首,那铁定是要请一等一的金甲卫咯。”
果然,这一队走完,忽而锣鼓喧天,十八炮竹蹿天响,震得谢流水直捂耳朵,只见一排雕花敞轿一停三摆地晃过来,每一只敞轿都由四名绣虎金甲卫抬着,日光下熠熠生辉,耀得人睁不开眼,敞轿上半卧着一美人,雪肌朱唇,扇轻摇,淡淡地看了看两边围观的“猴”,眼眸微抬,睥睨生姿。
行云被这姐姐美呆了,一时竟连呼吸都忘了,愣愣地杵在那,谢流水悄悄飘过去,拍了他一脑袋,却穿透了,最后还是岚珠将他捏肩摇醒:“别发痴啦!女的要走完了,后边都是倌没什么好看的,我哥在喊人了,你快去吧!”
行云猛地回神,岚封已在大声招呼伙伴,头儿也来催了,他赶紧溜下去,捡起自己的面具,戴好,大镲一敲,响板起,有一黄面猴侧手翻接正手翻再连三个空翻,落地后,大声道: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瞧一瞧,吃不了亏,看一看,上不了当,三家班猴戏!不好看不收钱!”
来来往往的客听了,一时聚过来,大镲敲过三下,楚行云顶着红屁股面具跳出来,头摇摇晃晃,左三下、右三下,一圈白面猴围着他翻跟头,翻完齐下腰,又一溜黑面猴跳出来,纷纷踩在白面猴的肚子上,站稳后,也下腰,人群发出一声惊呼,接着一群红面猴继续跳上来,往那人塔上又叠了一层,最后,岚封不戴猴面,身着蓝彩衣,从二楼空翻而下,稳稳当当落在人塔中央,看客还来不及爆发掌声,岚封已在第三层的红面猴身上连翻跟斗,赏钱顿时如雨般落下来。
行云就在这钱雨里,叉着腰,跳来跳去,不少客人见他那红屁股面具滑稽可笑,也冲他扔钱,行云作揖道谢,接着女猴们盛装而出,一只毽子,踢来转去,榴红罗裙,绮丽鲜妍,轮到岚珠时,她灵巧地一跳,旋了个身,毽子从后至前,颠出了花,人群中有一虬髯大汉,拿眼盯着她,粗声粗气地喊了一声:
“好——”
岚珠抬起脸,骄傲地看过去,顿时,笑意都凝固了,那大汉不是别人,正是贾三青!
她心下一慌,愣神间,那毽子已要跌到地上去,行云赶紧一跳,双手后撑仰卧于地,两腿一伸,右脚一抬,硬用脚背将那毽子踢起来,之后单腿抬高,顺势来了个后空翻,落地之后,再手舞足蹈地围着岚珠跳跳跳,毽子像蝴蝶般围着他转,最后一个高抛,将毽子抛还给她,岚珠屏息凝神将剩下的动作做完,急急退下了。
谢流水飘在人群上看着,行云衣物厚重,此时又值盛夏,闷得他全身黏黏的都是汗,汗滴从颈后脖间流下来,像有数十条毛毛虫在蠕动,一点一点,热痒难耐,偏偏台上做不得动作,只能干忍着。又过了好一会儿,总算要熬到头了,谢流水知道最后一个动作是两排猴下腰作桥,行云和岚封从他们肚子上跑过去,每三步作一个大跳,九步之后跳到最前面,携手向观众深鞠一躬,首轮秀就算结束了。
当下只见行云跳上人桥,他整个头闷在红屁股头套里,谢流水有些怕他热晕过去,行云余光瞄着岚封,保持动作一致,走了三步,两人齐跳齐落,燕子似的轻,第二跳同步在空中旋了个身,再走三步,迎着风,最后一跃——
行云心想,终于结束了,真是热死了……
忽然一阵凉风扑脸,他顿觉清爽无比,心中正惬然,然而仔细一想,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瞬间一冷……
只听“啪”地一声,面具砸在了地上,其间有一根绑带断了。
怎么会断呢?明明……明明每一次排练都……
谢流水转过身去,此时,在先前放道具的树下,坐着金丝、银叶,她们看着行云,抿了抿嘴。
面具掉,人落地,看客不知其故,鼓掌叫了一句:“好俊的伙儿!”
岚封面不改色,趁机抓住行云的手,深鞠了一躬,总算是有惊无险,然而行云周身一抖,果然,人群中,贾三青大吼道:“是你这兔崽子!”
楚行云心下一横,调头就跑。
“给我拿下他!”贾三青手一招,马上蹿出来一行人,衣着土黄,四方围捕,彼时的楚行云只是个十岁儿,又在众目睽睽之下逃跑,两下半就给抓到了,贾三青将他高高提起,狠狠一摔,行云额头鼻子磕在地上,贾三青一脚踩上他的背,大笑:
“孙子,叫声爷爷来听听?”
楚行云抬起一张血脸,一声不吭。
“不叫啊?好,好得很!”大汉抬起大象般的腿,一下一下狠狠踩他的背,边踩边笑:“叫不叫?啊?叫不叫!”
行云被踩得喉头一甜,头微微一抬,吐出一口血,贾三青一脚踩上他的头,将他踩进泥里,厚而粗粝的鞋底在行云的左耳上碾磨,几下便见血了,岚珠扑过来,抱住贾三青的腿,磕头哭道:
“您行行好,放过他吧!”
贾三青脚一移,用鞋尖挑起岚珠的下巴,邪笑道:“这也不是不可以,妮子,你当着大伙儿的面给爷舔舔裆,我就放过他,如何?”罢,摸了摸裤头,作势要解。
岚珠的脸霎时血色全无,一片死白,楚行云趁机推了她一把,将她推进她哥哥怀里,岚封二话不,捂了她的嘴,赶紧走为上计。贾三青回身将行云翻了个面,两大巴掌掴下来,得云在地上摔弹起来,谢流水微微闭上眼,转头去看树下,金丝、银叶脸比纸白,她们只想教训一下楚行云,没想到要闹出人命了,急急惶惶地躲进屋里去。
此时那群土黄衣人搬来了一张圆桌,和一圆凳,桌上开了一洞,贾三青大大咧咧地往那凳子一坐,派人将行云摁住,脑袋从桌子上的圆洞里伸出来,忽听“咯嚓”一下,什么机关锁死了,行云拼命挣扎,却钻不出来,也钻不回去,头被卡在那,动也不能动。
“贾兄啊!且慢且慢!”三家班的头儿擦着汗出来,点头哈腰,道:“这只猴顽劣不冥,若有什么失礼之处,我回头定准备好东西赔不是!还望……”
贾三青不耐地断他:“不必了,上次那俩女的,滋味一般,本来做猴就是次一等,还来了你们三家班,更是次中之更次。”
“贾兄,不管怎么,这猴是我们店里的,照理……”
“照理就是有钱买单!想干啥干啥对吧?”贾三青随手掏出半把碎金,撒在地下,“玩到死,够了吗?”
金子比天上的太阳还耀眼,刺进人的双目,那头儿赶紧蹲下去捡,喜笑颜开:“哎呀,够了够了!这不过是一只下等猴,贾兄,您尽兴,您尽兴!”
行云被卡在那,睁着一双眼睛,看着,周围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挤挤挨挨围了一整圈,谈笑纷纷。
贾三青一屁股坐在圆凳上,虚虚地拱手抱拳道:“不知各位看官有没有听过一道名菜,叫猴脑,今个儿牡丹游,咱们就来开开眼!”
人群里有人静默,有人叫了声好,贾三青大掌扣住行云脑袋,恶狠狠地笑:“乖孙儿,上回你不是这地方没王法吗?的好哇,爷就给你看看,什么叫真正的没王法!来人——开瓢!”
立时,一个中空的半圆铁器倒扣住行云脑门,铁器边缘有一整圈带齿的枷锁,沿两端太阳穴将额头后脑一并夹紧,铁器上有一旋柄,贾三青笑着坐在那,旋了第一圈——
带齿的枷锁瞬间咬进来,行云痛叫出声,贾三青不紧不慢地旋着,开瓢器像无数道紧箍咒,将行云的头颅越勒越紧,太阳穴凹陷下去,整个额头都勒变形了……
贾三青就坐在那,听他惨叫连天,徐徐向看客解释道:“猴脑这道菜啊,生吃最妙,先将猴头固定在桌上,然后开瓢,一圈圈旋紧,齿最后会咬开头骨,而后将整个脑瓢取下来,生食脑髓,鲜得很呐!只是猴子那时还没死透,不过在桌下哀叫挣扎,倒也不失为一乐。”
“啊——啊——啊啊啊啊!”
贾三青忽而快快地旋了三圈,十岁的行云被卡在那,活活受着夹脑刑,涕泗横流,痛不欲生,谢流水蹲下来,头抵头,看着,他没有办法,没有办法……
还有三年,一千零九十五天,他才能遇见他。
贾三青又加了两圈,行云声带像被掐死了,彻底没声了,以太阳穴为凹,整颗脑袋被夹成葫芦状,头脸变形,憋成酱紫色,贾三青手指微动,正准备再转一圈——
“且慢!”
忽地,一只圆头花镖点中行云的眉心,人群向两侧拨开,现出一顶鎏金红敞轿,四个佩刀金甲卫,轿上坐着一娇儿。
行云撑着最后一丝气力睁开眼,轿上人,鬓边一朵白牡丹,十指海棠红蔻丹,玉手轻抬,指着他道:
“这人,我要了。”
红指甲童!
作者有话要:白月光少年谢在后台滚:快挨到出场了吗?我要遇到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