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牡丹游4
贾三青握着开瓢器,还反应不过来,红指甲冷笑一声:“还不滚?怎么,猴栏区一个领猴的东西,也敢跟捧春阁叫板?”
红指甲一拍手,四名金甲卫走上前去,贾三青怔怔地看着,他大哥只是一名金甲卫,现在可有四个立在他眼前,金甲卫一出手,轻轻一下,就将虎背熊腰的贾三青整个人扇在地上,门牙豁了,满脸流血,贾三青吓坏了,正欲求饶,金甲卫抬脚一踩,似乎也没用力,竟听“咯嚓”一声,肋骨断了。
“啊!啊……饶命饶命……好汉绕……啊啊啊啊!”
金甲卫的鞋碾在贾三青的伤口处,弄得他哭天抢地,红指甲跳下轿,道:
“你叫声爷爷,我便放了你。”
贾三青忙不迭地嚷:“啊呀!爷爷好爷爷好!的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爷爷,求爷爷行行好放我一马啊!”
众人见他一个虬髯大汉,求爷爷告奶奶的,好生有趣,纷纷笑起来。
贾三青的手下见势不妙,赶紧将楚行云从桌洞里救出来,毕恭毕敬地交出去,红指甲登上轿,扶着楚行云,道:“乖孙子,你爷爷要走了,你要什么?”
贾三青躺在那,痛不欲生,哭叫道:“恭送爷爷!”
“放肆!你爷爷坐着,你个孙儿敢躺着话,成何体统?金甲卫——”
“啊啊不要!不要……啊啊啊!”金甲卫听从指令,压根儿不管贾三青肋骨上的伤,一踢一踹,将他整个人翻个面儿,冲膝弯一,贾三青就跪在地上,金甲卫猛地将他的头摁进泥里,这动作一下又牵拉到伤处,断肋错位,更加生不如死,贾三青不敢挣扎,痛哭流涕:
“爷爷慢走!爷爷慢走!孙儿给您磕头了!”
四名金甲卫抬着鎏金轿,扬长而去,身后的贾三青“爷爷、爷爷”地叫个不停,叫到第四声,忽而像被掐了脖子的公鸭,声带被撕裂了,“啊、啊”地哀叫了一会,彻底哑了声。
断肋戳进肺里,死了。
红指甲坐在轿上,拨弄了一下鬓边的白牡丹,笑了笑。
高人一等,真爽。
楚行云陷在半梦半醒间,头痛欲裂,混沌不得脱,他挣动了一下,忽而听到一声:
“你终于醒了。”
行云睁开眼,发觉自己躺在一片绫罗锦缎里,他一下子坐起来,只见红指甲童正站在床边,没好气地看着他:“脑袋被夹扁掉很开心咯?我就知道你这种家伙呆不夜城里铁定要死的,你看吧!”
行云伸手摸了摸自己包扎好的脑袋,红指甲童端来一碗药:“喝下去。真是的,明明是抓你来当我的使唤,倒还要我来伺候你。”
“抱歉抱歉,这次多亏你了,呃,大恩不言谢!”楚行云将药端起来,一口干了,“想当年在钱府的时候,也是你来给我送药膏,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啊?”
红指甲定定地看着他,叹气:“不知道你是真傻还是假傻。”他一双桃花眼飘了飘,下了一点决心,道:“你这种样子的鬼,对我没什么威胁,那时你又是刚进府,人生地不熟的,我若来主动示好,很容易就能取得信任。”
“可是……取得我信任又有什么用啊?”
“你不知道,钱府里的童每人每天都有一块松子糖吃,每五天发一碗鸡汤喝,每月初,三餐都加鸡腿,月中会发例钱和零嘴,月末可以去母夜叉那儿领绸缎做新衣,逢了生辰,得宠的那几位还能办宴,不怎么宠的也无妨,管事的会交代厨子做阳春面送来。咱们不其他的,这条件实在是很不错了,老爷们事忙岁数又大,折腾不起来,几句软话虚与委蛇一下就能蒙混过关,大多数日子我们都在院里闲着玩儿,就你傻,吃的用的还有钱都被我贪了,也不知道,白白被老爷,还被我欺负。”
楚行云听罢,笑了一笑:“你拿了也就拿了,干嘛现在还告诉我?”
“欺负人最大的乐趣就在于,欣赏他们看不惯我却又干不掉我的样子,这就要他们深切意识到是受了我的欺侮,都像你似的屁也不懂,欺负起来真是一点意思也没有。”红指甲拨弄那花瓶里的牡丹,将花瓣一片片揪下来玩儿,随后又丢开了去,扔了满地,拍拍手,马上有一个绿衣奴进来,低头弓腰捡拾清扫,恭敬退出。
行云瞧了瞧四处,紫檀案、红木床,金蟾蜍吐着龙脑香,奢靡华贵,道:“你在这混得不错嘛。”
“那是。总不至于给人塞进桌洞里,活开脑瓜瓢儿。”
他的轻松,但楚行云观察到他一直站着,一点儿也不坐,夜夜**度,怕也不是那么好挨。此时外边有人敲门,红指甲迎出去,端回来一盘冰片红玛瑙,重重地放在行云面前:“你每日饭后含一片,须得含化了,听见没!”
行云点头如捣蒜,问:“这治什么的?”
“治你那粉水泡过的皮肤!谁给你泡的那玩意儿!”
“我做‘羊’的时候……”
“什么!你还做过‘羊’?给你评级的人是瞎了眼吧!他们拿你怎么样了……”
“还好还好!”行云不愿回想,只道:“我做‘羊’时认识了一个叫岚珠的,她哥哥岚封是‘猴’,本来已存好了钱正准备赎身去找妹妹,结果我们先投奔他来了。他听泡过粉水的人十五天后将会皮肉尽烂,所以就把自己的赎身的钱拿出来给我治病……”
红指甲断他:“你们猴栏区有什么好大夫,开的药都是治标不治本的,你吃这个吧,吃上一月再看看。”
行云心中感念人间自有真情在,于是捡起一块冰片红玛瑙,晶莹剔透,随口一问:“这一块多少钱啊?”
红指甲淡淡地回:“一两金吧。”
行云吓得赶紧放回去:“我的妈!吃这一片一个岚封就没了!”
“你有点出息!”红指甲嗤笑一声,指了指道,“这才多少钱?整盘加起来十分之一个我也买不了,**一刻值千金,听过没?我可有钱啦,你就放开吃吧!”
行云面上点点头,心中却知他辛苦,**的千金铁定是交给鸨母,上头再刮下来一点点金粉分给倌,何况红指甲这么贵,赎身就更是天价了,眼下还掏出积蓄来给买这么贵的药,这恩情,行云默默记在心中。
忽然,大厅里传来一声巨响,一片嘈杂,一通斥骂,跟着声声惨叫,像是个女孩,喊来喊去,只是啊、啊、啊,也没有别的话,红指甲流露出几分惧怕之色,行云遂问:
“出什么事了?”
红指甲强装无事,将行云摁回床,叮嘱道:“你别管!捧春阁换了阁主,新官上任三把火,眼下要杀鸡给猴看呢,千万别去掺和。”
行云应了一声,乖乖躺好,闭目养神,红指甲就在这屋中看闲花,正安静着,忽然大厅里的惨叫瞬时拔高,接连几声尖叫刮破耳膜:
“啊!啊啊啊!”
凄厉得渗人。
行云浑身一抖,睁开眼,他知道这声音,是人被烙铁烫时发出的求救。
做羊也好,做人也罢,哪里都是一样一样的。
谢流水飘在屋顶上看他,行云在这过了一段人模人样的日子,红指甲童谅他受伤,也不怎么使唤他,行云每日就窝在屋里吃好穿好睡个好觉,闲来无事眺望一下窗外风景,屋里的杂事都由那位绿衣奴做,这么养着,病情渐渐好转了。
有一日,楚行云正立在窗边,忽而听窗子底下传来一种低低弱弱的声音,像是受伤的幼猫,他探出身子去寻,发现楼下的角落里,缩着一团瑟瑟发抖的活物。
是一个女孩。
不知年岁几何,但格外瘦,身形还不如五岁儿,她穿着发黄发灰的衣服,满身血污,看起来伤得不轻。楚行云就着窗沿一翻,就落到她跟前,一低头,撞着一双湿漉漉的眼,鹿似的盯着他。
“你还好吗?”行云冲她挥了挥手。
女孩吓得直往里缩,“啊、啊、啊”地拼命摇头,楚行云这才发现她是一个哑巴,他上前轻声安慰她:“不用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但她似乎听不懂,楚行云一靠近,她就吓得呜呜叫,把头埋进臂弯里,怕得整个人都在抖发颤。
楚行云看见她手背、脚背上有很多烙铁的烧伤,他跳上楼,拿来药给她包扎。女孩长期受虐,很怕跟人接触,不停挣扎,哑了的嗓子啊啊地叫着,楚行云速速给她处理完伤口,又楼上拿了点吃的下来,这回不敢近身,只把盘子搁在不远处,就离开了。
一上来,被红指甲童逮了个正着,他站在桌旁,数着少了的菜盘,一叉腰,兴师问罪:“你个当使唤的,溜去哪了!”
行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红指甲走来窗边,朝下一看,道:“你自己伤都没好全,倒有闲心管别人。”
“她伤成那样,实在是看不过去,怎么也没人管管她?照那样下去她迟早要……”
“本来就是要死的。”红指甲淡漠地断,“这孩子天生哑巴,亲娘还来不及给她取名就过世了,我们都叫她哑妹。她三岁时发高烧把脑子烧坏了,身体也不知有什么病,总也长不大,废人一个。捧春阁阁主,向来是不容许有人白占口粮的,废人自有废人的用途。这里的妓`女倌都是砸了重金调养出来的,若是一犯错就受刑,哪天残了毁了可就亏大发了,为了让大家都听话,就杀鸡儆猴,找个没用的废人,用最残忍的刑法虐她,叫大家看着,惩一儆百。她又聋又傻又年幼,怎么折磨也反抗不了,最适当不过了,这么活着,不如早点死了好。”
行云皱了皱眉,回:“你怎么能这么,死了终归是不好的,能活着干嘛要死。”他顺起桌上的一块鸡腿,津津有味地嚼起来,“你看,活着才能吃鸡腿,多好啊,我以后就要过自由自在吃鸡腿的日子,一直活到八十岁去!”
谢流水在一旁笑,隔空摸了摸行云的头。
红指甲白了他一眼,哼了一声:“出息。”他坐在上首,舀起一碗莲子百合粥,轻轻地吹着喝。
后来楚行云经常就去探望哑妹,拿药送饭,初时哑妹还害怕挣扎,但多了几次,也就乖静了,偶尔还会伸出手来,怯怯地捏住他的衣角,比划几下,大概是感谢的意思。
每逢这时,行云就笑起来,摸摸哑妹的脑袋。哑妹乖顺地蹲在那,吃掉楚行云带来的饭菜,她从又傻又聋身体还残废,受惯了折磨虐待,忽而有人待她好,心热得想流泪。再后来她就经常蹲在那个角落,等行云跳下来,像神仙一样落到眼前。
红指甲见了,时常敲楚行云:“我你啊,别老去找哑妹,我怕你哪天看她一身伤倒在那哀哀地叫,你英雄病就要发作了。我可警告你,捧春阁四处都有金甲卫把守,那都是青龙帮里一等一的武功高人,阁楼上还有暗卫盯梢,各个也是身怀绝技,你要敢整什么幺蛾子,立时就捅死你!”
“知道知道!”楚行云拎着饭菜,纵窗而跃,然而这次下来,却怎么也找不到哑妹,他正要回身上去,忽而有人叫住了他:
“你是红倩雪的使唤吗?”
楚行云愣了一下,他“红指甲、红指甲”地叫惯了,乍一听到那家伙的花名还有些不适应,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点了点头。
那人白着脸,阴测测地又道:“那烦请你跟我们走一趟,阁主有令。”
行云见势不妙,正欲推脱,然而那死白脸身后转出两名金甲卫,不由分,将楚行云押进一处大厅,厅内齐刷刷地跪着一片倌,脸上或红或白,各个泫然欲泣。
阁主披一件繁花紫绸衣,斜躺在那,其左坐一位黄纱人,其右站一位青衣人,都是一脸奴才相。
青衣人道:“阁主所言极是,今年这批新货不行,成天端着个架子,也不掂量掂量自己什么货色。”
黄纱人道:“怕是你教的不行吧。瞧,红倩雪的使唤来了!”他转过来对行云笑,“你家主子前些月刚晋升头牌,训新人这种事就不敢劳驾他了,你天天跟他屁股后边伺候,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吧,来,叫个床来听听,让这些雏鸟们好好学学。”
行云愣住。
青衣人佯作吃惊问:“你不是不会吧?”
黄衣人大笑:“不会又有什么紧,现学现卖呗。”他一击掌,走出一位白衣人,盘腿坐于地,无悲无喜,谁也不看,黄衣人对他:“你起个头。”
白衣人张口,嗯嗯啊啊地叫了一串,声音春情荡漾,面上冷若冰霜,眼观鼻鼻观心,波澜不起,待他叫完了,阁主抬眼看了眼楚行云,道:
“学。”
行云愣了一下,他稍一转头想看看能不能溜,两名金甲卫就上前拧住他胳膊,他挣扎,却如蚁推磐石,黄衣人在一旁笑着补道:“放轻松,孩儿,学不会不要紧,失败一次,哑妹替你扎一刀。”
话音刚落,哑妹就被人拖上来,在楚行云眼前,被摁到地上,活生生挨了一刀,哑妹疼得只能“啊、啊”叫。
青衣人则报数:“第一遍,失败。”
于是白衣人开口,念了第二遍,阁主抬眼,道:
“再学。”
行云浑身发抖,他“啊”了一声,活像乌鸦。
刀子再次举起来,对准哑妹,楚行云赶紧拦道:“慢着慢着,我学我学!我会好好学的!这位白衣公子可不可以烦请您再……”
没有人理会他,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哑妹哭喊起来……
青衣人报:“第二遍,失败。”
白衣公子轻启檀口,叫第三遍,楚行云僵直着身子,学着念出来,还没念完,阁主摇头,评:
“难听。”
第三刀扎进哑妹的血肉里,溢出一片红……
青衣人报:“第三遍,失败。”
白衣人继续开始下一遍,行云被金甲卫死死拧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悉心照料的哑妹血流不止,他急得发疯,越急越学不好,最后受不了地叫道:“有种冲我来啊!我学不好你们为什么要扎她!扎我啊!”
这么会儿功夫,白衣人已叫完第四遍,大厅内一片死寂,众人看着楚行云,行云喉咙一动——
阁主一挥手:“太慢了。”
“不不不!不要!我很快就能学会……”
第四刀扎在哑妹手心上,哑妹呜呜地痛苦挣扎。
青衣人再报:“第四遍,失败。”
黄衣人笑着:“使唤,用点心呐,要不然呀,哑妹就要因为你死掉咯,被你杀死的!”
白衣人开始第五遍,楚行云站在那,他毫发无伤,却比以前任何一次都要绝望,只要学得稍有不像,刀子就捅在哑妹身上。
而他没有办法,没有办法……
忽而厅门推开,红指甲跑了进来,跪地道:“阁主息怒!他不是那块料,别让他学了,由我来……”
“呵,料?”阁主冷笑,“你们一个个都拿自己当什么,玉器啊?不过就是卖屁股的,还分什么料?你们被评为不夜城最高的一等,天天在猪狗猴羊面前作威作福,就真以为自己是什么大人物了?告诉你们,人人都能出来卖,没有什么料不料的,至于客人买不买,那是客人的事,轮不到你们在这逼逼。”
红指甲被训得哑口无言,黄衣人见了,幸灾乐祸:“你挂了红牌,早就是千人骑……哦不对,是身经百战的老手了,怎么可能跟新人一级别,由你来教,不免令人气馁。”
阁主冷冷道:“继续学。”
白衣人得令开口,楚行云站在那,满头冷汗,只要稍有不好,就算失败,刀子就扎进哑妹身上,叫她疼得满地滚,最后哑妹倒在一片血泊中,已叫不出声了,只有刀子落下时,那细嫩的手臂才会痉挛一下。
楚行云周身发冷,两眼放空,似乎什么也看不见了,五官六感只剩下耳朵在听,听完嘴巴机械地张开,也不知自己在学什么,一颗心在油锅里煎,又在寒冰里浸,终于,第七遍的时候,阁主抬了抬手:
“可以了。”
青衣人喜报:“第七遍,学成——”
楚行云听了这一声,浑身一抖,像是兜头泼了盆水,清醒过来,只见哑妹倒在地上,不知死活,楚行云想叫大家去救救她,红指甲一把抓住他的手,摇了摇头。
黄衣人踱步向前,冲那一众倌斥骂道:“瞧瞧!瞧瞧!人家一个的使唤,才学了七遍就学会了,你们呢!啊?拖了个三天,学成那鸟样子,天天端着给谁看!妓`女还端一下,傍上个嫖客能飞出去,以后为人家生个一儿半女,生活也就稳了,你们呢?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东西吧!”
跪地的一帮童不由得哭起来,阁主捧着茶,悠悠开口:“捧春阁向来不容吃白饭的废品存在,你们刚做这行,心中难免不忿,谁要是不愿意,我也不勉强,哑妹向来辛苦,去为她分担分担吧。”
金甲卫将哑妹拖下去扔给大夫,阁主掸掸衣,起身要走,忽然那群跪着的倌中,一位绿衣童爬过来,道:
“阁主留步!您捧春阁向来不要吃白饭的,可眼下,这里就站着一位呢!”
阁主低头问:“谁?”
绿衣童哭的梨花带雨,状似有无数委屈,他颤巍巍地抬起手,指向了楚行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