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回 降生记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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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昏里,斑鸠发出“咕咕呜咕”的叫声,枯去的枝杈向天伸展着。

    谢流水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便映入此景,他稍微动了一下,瞬间,就从树上摔下去,摔进一片迷雾里。

    感觉不到一点痛,果然又在梦里,他爬起来,眼前是那一排书架,黑铁链碎成一截一截,散落一地。那些被禁锢的书本,终于得到解脱,接二连三地从书架上扑下来,落回大地。

    落地时,并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像墨滴进了清水,从书架底部泛开,一层层涟漪模糊了眼前,慢慢变成了一处地窖。

    黑漆漆,伸手不见五指。

    八岁的楚行云被关在这里,关了好久好久,他原本并不怕黑,还经常和村里的孩试胆,可现在,他觉得眼前这一团浓黑令人发抖,好像里面会有什么东西……

    忽然有一双手,伸出来,抓住了他。

    是那个送饭的来了!

    那人一边给他喂食,一边轻轻地抚摸他。

    楚行云觉得浑身发毛,他不太知事,可也不是一点也不知道,他觉得恶心,想吐。可不忍着,就没有东西吃了,他好饿,饿得恨不得啃了自己的血肉。

    每当这时,他就想象面前有一个垃圾桶,那人在摸垃圾桶,而自己躲在垃圾桶后面。

    后来,那人想做一些更过分的事,投桃报李,楚行云便先对他做了“更过分”的事。

    他看着那人的尸体,被砖头砸烂的下`体血淋淋,楚行云觉得恶心,于是他突发奇想,给垃圾桶安上眼睛吧,是垃圾桶替他看见了这一幕。

    岁月像流动的水,就这么淌过去,从没有回头的道理。楚行云的境况越来越糟,有时他受不了,就把所有的感受一股脑都扔进桶里,于是垃圾桶的官感越来越多,有了五官,有了四肢……渐渐地,由“它”变成了“他”。

    等到进了不夜城,日子便像水扑在石岸上,溅起白色的沫,每一滴都映着一段虐,连成一串,成了无休无止的滔天大浪。楚行云时常被人摁着脑袋敲,撞得头破血流,莫名其妙被人摔巴掌,跪在地上爬动……每一天、每一天,旧伤好了添新伤,像横陈在海滩上的不腐尸,一浪一浪来,永远也看不到头。

    楚行云开始学着放空自己。

    一开始并不顺利,他还是能感受到所有的一切,痛得恨不得死去,恨不得就此了断自己,但渐渐地,不知从何时起,他闭上眼睛,脑海中就会慢慢地浮出一座戏台,他从高高的台上一步步走下来,然后有另一个模糊的人影,一步步走上去……

    就好像灵魂出窍了一般,他成了台下的看客,从此,那些无法忍受的痛苦,都与他无关。

    这种情况在楚行云做“包子”时达到了最盛。

    供人虐杀泄愤的“包子”。

    很多比他们高等级的妓`女、倌,被客人欺侮惯了,便来抓他们泄愤。行云曾被一个女人摁进水里,摁到窒息再拎出来,反复了三十四次,直到他的脸变成酱紫色,那人又把他踢到地上,狠狠踩他,让他跪在地上,自己扇自己……

    为了熬过去,楚行云把自己的精神世界一剖为二,理智、胆识、坚忍、善良……一个人所能拥有的一切优点都集中到一边,而懦弱、恐惧、懒惰、蠢笨……所有的缺点都归入另一边。当非人的折磨来临时,就破罐子破摔,由装满缺点的“垃圾桶云”上台去承受一切,满身光亮的“全优云”则坐在台下,最大限度地保存自己,当折磨过去,再由他来接管一切,找寻生机。

    虐行云的人都发现了这个奇怪的现象,一开始这孩子的时候,他还一声不吭,一副宁死不屈的烈士样儿,可了几下,就好似突然换了个人,像生出来没几天的羊羔,睁着乌溜的眼睛,怯怯地看人,稍微举起手来作势要他,他就立刻缩起脑袋,蜷着幼的身体瑟瑟发抖,一些人觉得这很有趣,于是,变本加厉地他。

    宁死不屈,是讨人的,是那种“就不信弄不服你”的法,哭泣求饶,也是讨人的,是那种“哭哭哭就知道哭”的法,无论怎样,都是一样一样的。

    楚行云窝在台下,手里抓满了一颗颗发光的星星,他紧紧地抱着,用双臂护着它们,像白璧怕被污染。

    两手空空的行云愣愣地站在台上,像过年时被亲戚叫出来表演的孩子,呆若木鸡,一无是处。外面的世界让他怕得要死,那些大人走过来,跟他话,很凶地问他什么,他捂住耳朵,什么也不想听,什么也答不出来,只想找一处沙堆,把头埋进去,然后世上所有的风雨,就都被挡住了。

    渐渐地,大家都知道了,楚行云是个软弱的傻子,迟钝又笨拙。

    孩子群里还有一个傻子,行动迟缓,有点口吃,为了与楚行云区别开,大家都叫他“蠢货”。客人拿孩子们泄愤,孩子们就拿他们俩泄愤。他们俩,泄无可泄,只能成为朋友,一起熬着。

    黄昏里,红血天,残阳与老树。伤痕累累的行云在河边洗衣服,今天有客人要求溺水刑,没人敢去,最后被推给“蠢货”,“蠢货”水性不好,行云怕他熬不过去,就跟他换了。客人发完怨恨,心中又恢复了针尖般大的本善,于是赏了他一件新衣。

    那新衣被随意扔在地上,沾了脏水,行云高高兴兴地捡起来,冲到河边去清洗,他没见过这么好看的衣服,摸起来软软的,不定还是绸料子的呢,穿起来一定很精神。他兴致勃勃地洗着,全然没有察觉到有几个大孩子蹑手蹑脚地来到自己身后。

    “扑通——”行云猛地被推进河里。

    “哈哈哈哈!”

    几个人高个儿站在岸上大笑,拽住他**的脑袋,把他拎起来。行云觉得好难受,他受不了痛,眼泪不受控制地流出来。

    “哈哈哈哈你们看你们看,傻子又哭了,你是娘们吗?哭哭哭!”那个人着,就扇了他一巴掌,“哭啊,你再哭啊!嘻嘻嘻!”

    行云不知道怎么办,他觉得很害怕,他总是被这些人欺负,几乎是一看到他们,身体就不自觉地起哆嗦。

    这些人将行云拽上岸,又是一顿推搡踢。

    “哟,还有新衣服啊。”有人捞起水中绸衣,“就你这傻样,穿什么新衣服喔!”那人抽出剪刀,在衣服上比划。

    “不!不要剪掉它!”行云被摁跪在地上,他伸出手去拉那个人的裤脚,被一脚踢翻。

    “你这脏手也来碰我?传染傻病啊!心我把你剁了!”

    “你想我们不剪你新衣,也可以,你吹首歌来听听。”那人递给行云一片树叶。

    行云不会吹,但楚行云会,他站在高高的戏台上,冲楚行云挥手,想叫他上来,然而楚行云坐在下面,像是没听见似的,只是坐着,看着。

    “喂,你个傻子怎么回事,跟你话胆敢走神?找死吗!”

    一阵拳脚踢,行云被很多个大孩子按住,跪好,被逼着一边嚼树叶,一边唱歌。

    他唱得呕哑嘲哳难为听,别人就扇他巴掌,他疼,便哭,孩子们便围着他,哈哈乱笑,笑弯了腰。

    笨者自寻更笨者来敬他,惨人自寻更惨的人来找乐子。

    行云嚼了十片树叶,他们终于腻了,但还是不肯把新衣还他。

    “来,我们来治治你的傻病,我听老人,生病了,就要多喝水,你这么傻,病了这么久,该喝一大堆水。”

    几个孩子看着流淌的河,拍手称好,他们把行云的脑袋压进水里,强迫他咕咚咕咚地喝河水,喝到他撑死,肚子像要涨破了。

    “哈哈哈,大家看,他像不像个水球!”

    有人拍了拍他的肚子,发出西瓜熟透的“砰砰”声,那人大笑道:“你不是水性好吗?你看,你现在成了水球,水性最好不过了,哈哈哈!嘿!蠢货,过来!看看——”

    “蠢货”哆哆嗦嗦地挪过来。

    那人一把勾住他,像勾肩搭背的好哥们:“你看,傻子他喝水喝太多了,需要你帮忙,来,你去踩他一脚——”

    “不……不不不……”

    “嗳,不什么!还是不是朋友了?”

    “朋……朋友?”

    那人眼睛转了一转,遂道:“当然了!虽然我老是叫你蠢货吧,可这只是个外号,有时候闹,开开玩笑,你别太放在心上,人要玩得开嘛!只要你今天敢踩他一脚,证明你的胆量,你就是我们大家的朋友,怎么样?”

    “蠢货”一脸迷茫,不知道怎么办。他身后有人推了他一下:“愣着干什么,踩啊,以后能跟大家一块玩呢!”

    “对啊,踩他!踩他!”

    “踩他!踩他!”

    四周围了一圈人,呼声一片,“蠢货”一步三挪地挪到行云身旁,云喝了太多的水,仰躺在地上,嘴一张一张,呼吸着,像砧板上的鱼。

    “蠢货”犹疑地、微微抬起脚——

    行云痛苦地抓住他的裤管,看着他,恳求他:“不……不要踩我好不好,别信他们的……你受得折磨还不够多吗?”

    行云很急,他搜肠刮肚,拼命找出理由想服他唯一的朋友:“你……你换位思考一下,假如你是我,而我是你的话,你也不会想要我踩你的,是吧!”

    “蠢货”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周围的人还在起哄,他想到,以后,他就可以成为大家的朋友了,他看着行云,结结巴巴地:

    “可……可是,我……我永远……也……也不会是你啊。”

    他对准那鼓起来的肚子,一脚踩下去。

    行云顿觉胃部一阵绞缩,他哇地一口吐出来,发酸的水,混着午时的饭菜烂残渣,一齐从口角流出来……

    “噫——呕吐啦——恶心啊——”

    “傻子这么傻!新衣给他也是浪费——”

    那人拿起剪子,将那件新绸衣剪碎了,一把抛向空中,洋洋洒洒,一地狼藉。

    四周是笑,是欢闹,行云听不真切了,双眼也模糊了,脑海中浮出了那座戏台子,他孤零零地站在空旷的台上,台下坐着一个跟他一模一样的人,气定神闲,摆弄手中的星星。

    行云不知道些什么,他睁着眼睛,羡慕地望着楚行云:

    “你……你手上发光的星星好好看啊,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分我一个啊?”

    台下的楚行云抬起头来,淡然地看他,收紧了手臂。

    行云有些急,他乞求道:

    “你都有那么多了,分我一个吧,求求你了!分我一个好不好啊……”

    楚行云起身,掉头,朝更远处走去,远离台上这个鄙陋的自己。

    行云孤零零地站在台上,连他自己……连他自己都不要他了……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啊……

    脑海中的戏台渐隐渐去,围着他的孩子们也闹够了,嘻嘻哈哈、成群结伴,转身离开,夕阳将他们尚的身影拉得很长,黑黑的一条条人影,比妖怪还高。

    行云爬到河边,洗脸,他看着水中的自己……

    他想起以前,八岁以前,他在村里,大伙儿围着他叫楚哥,他上树抓鸟,下河摸鱼,很是畅快,他想起他骑在爹的脖子上,挥舞着旗,去看庙会,想起娘,一针一线给他缝他喜欢的布偶娃娃,想起哥哥,总把好玩好吃的让给他,想起妹妹,送生日礼物时,她快快地走过来,在他脸颊上轻轻一啄,红着脸:“谢谢哥哥!”

    他拼命地活着,忍受着所有的一切,不过是希冀有朝一日,他还能过回那样的日子。

    可是此时,那些有家的日子,倏忽间,好似遥远了,成了一段水中影,可望不可即。回家的念头像沉进了水中的石,直坠入最底,而另一个念头,疯狂地上涌……

    一起下地狱吧!!!

    行云看着水中倒影,突然狰狞一笑,残阳似血,染红了他的眼睛。

    他猛地一抬头,那双眼睛便死死锁定了梦里的谢流水,冲他发出有点甜的声音:

    “流水君——”

    谢流水猛地惊醒,发现有什么东西正“咚咚”地往自己怀里撞……

    他偏头来看,是行云,这家伙像要在他怀里洞一样,用他的脑袋钻个不停。

    谢流水一开始以为这孩子是醒了闹着玩,再仔细一看,发现云双手捏得死紧,出了一身冷汗,时不时发抖。

    他在害怕。

    他在找一个沙堆,一个能把自己的脑袋埋进去的沙堆,从此,再听不见,再看不见,再不要面对任何痛苦。

    谢流水将行云抱过来,没有敢抱的太紧,按照行云的经历,一个成年男子的拥抱大概不会让他感到有什么愉快,行云的情绪又很多变,谢魂拿捏不准,于是先观察了一会儿。

    睡着的行云还是在拼命地洞。

    谢流水顺势将他摁进怀里,一手伸出去,掰开行云攥紧的拳头,十指交扣,另一手轻轻扣着他的脑袋,慢慢地放到自己的颈窝里。

    如果你愿意的话,埋在我这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