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回 降生记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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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嗞啦——嗞啦——”

    夕阳红得滴血,残阳里,枯藤老树,两三只斑鸠,咕咕地叫。

    “嗞啦——嗞啦——”

    有人提着斧头,故意让锋利的劈尖划着地,一下一下,发出刺耳的铁器声,刮破了这份苍凉的宁静。

    那人蓄着络腮胡,脸色是病态的惨白,喝得醉醺醺的,他一步一步走过来,开房门——

    里面锁着一只行云。

    谢流水刚睡着,又沉进梦里,他被钉在房梁上,钉在这梦魇中,动弹不得,像鬼压床一样,醒也醒不过来。他看见底下的行云被死死地锁在一张木床上,发出呜呜的哀叫。

    那疯子走过来,一张白面皮挂在颧骨上,他举起斧头,似笑非笑,砍下去——

    “啊——啊——”

    行云拼命尖叫,挣动四肢,像一只被掀翻的甲虫。

    斧头砰砰砰,一次一次剁下来,血溅得全身都是,行云失智了般,只会睁大双眼一直尖叫,丝毫没有发现他的尖叫下,还有另一重惨叫……

    鲜血从木床里溢出来,疯子停下手,把砍烂的木段捡起来,品鉴,谢流水看见,那木头中间不是实木,而是半个手臂。

    疯子将砍得破烂的木床一掀,行云被掀翻在地,他痛得忘了叫,乍然一惊,像清醒过来,发现四肢都好端端地锁着,并没有被砍掉,他怯怯地抬起头,看见木床中间,紧紧地塞了一个孩子,四肢没了,剩一个躯体,头被切了一半,耷拉在脖颈上,嘴巴似濒死的鱼,一张一张,好像还在:

    “……救救我……”

    那孩子头一低,连在脖子上的血肉拉长、拉长,最后“嗒啦”一声,扯断了,头颅骨碌碌,掉下来。

    “啊……啊——啊!!!”

    行云恐惧到了极点,浑身发抖,像忘却了一切言语,只会尖声乱叫,突然,他的舌尖被人拽出来,捏住。

    一把冰冷的剪刀贴上来,两片张开的铁刃,紧紧挨着上下舌面,疯子叔叔握剪的虎口微微使力,两片铁刃逐渐合拢……

    “再叫,就剪了。”

    疯子扯动嘴角,惨白的脸上扯出褶皱,拉成一道笑容,浮在人的眼前,行云抖成了个筛子,脑袋不受控制地轻微摇摆。

    枯枝老树后,瓦蓝的夜幕里勾了一弯银色的新月,像闭上的眼睫。

    疯子看着夹层床里死人的残肢,似是满足了,闭上眼睛,感受着剪刀尖上传来的发抖,满足极了。他威胁似地紧了紧剪刀,就收了回来,一斧头劈开锁链,将行云拖走。

    麻木的四肢在地上拖动,行云伸出手,将麻木的舌头塞回口里,他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心翼翼地吸一口气,战战兢兢地吐出来,轻轻的,不敢再发出任何声音。

    地上有一些石头,无力的肢体从上面拖过去,便发出“咯噔”的声音。疯子拖着他,拖过一条长长的、幽深昏暗的长廊,两侧的墙上,挂着红到发黑的脾肾,被铁钩穿过,悬起来。还有各式各样的眼球,用木刺钉在墙上,像陈列的展品。

    行云双眼睁得奇大无比,眼珠子似要从眼眶里瞪出来,他看着周遭一切,一切却又似没有入眼,最终双瞳成了两个空洞,无神无采,像从眼眶中央挖出了黑黢黢的窟窿,什么光也照不进去,只有阴冷的气,往里灌。

    长廊尽头是一处马厩一样的地方,养着四十九个孩子,被迫同疯子玩“躲迷藏”游戏。

    规则很简单,太阳升起来时,孩子可以从马厩里出来,藏到任一地点。这地方很大,房子一幢连着一幢,每一处都建得像迷宫一样,有很多长廊、隔间、暗门。太阳落下时,疯子叔叔和他的朋友会出来找人,被抓到的孩,随他们处置,每逢新月,可以将找到的孩杀死,同时,需要再补进新的孩子,保持四十九人的总数。

    白天躲藏时,楚行云会出来,他拥有很好的记忆力和方向感,会选择出一个合适的藏身之地,等到夜幕降临,就由行云去担惊受怕。

    这样很好地保存了“楚行云”这个人的理智与冷静,不会像其他孩子那样,很快就受不了地疯掉。五天之后,楚行云已经记下了这里所有的路线,脑中构建出了完整的地图,一旦觉得风头不对,就适时地转移阵地。

    然而即使这样,三个月后,他还是被抓到了。

    长长的、幽暗的走廊里,传来“嗒、嗒、嗒……”

    一下,比一下近。

    行云蹲在暗门后,紧紧捂住口鼻,眼睛闭得死死的。

    可是眼睛闭住了,耳朵就更灵敏,最后,他听见,那双厚皮靴踩在暗门后的木板上,发出“吱呀”一声。

    心脏像一只突然被扔进油锅里煎的青蛙,乍然要跳出嗓子眼,行云死死捂着,忽然,无声无息地,暗门被推开了……

    从门后伸出一双惨白的手:

    “抓到你了!”

    行云被拖出来,他尖叫着,踢扭动,被狠狠掴了一巴掌,摔到地上,霎时噤了声,半边脸肿起来。疯叔叔把他拖走,拖到一处隔间里。

    行云瘫坐在那,大大地睁着眼睛,隔间里还有另一个孩,也被抓来,疯叔叔走上前去,指着墙上的一个黑洞,:

    “把手伸进去。”

    “不……不不要啊!绕了我……”

    “你不愿意?”疯叔叔握着那孩的右手,看着他。

    那人像是被吓傻了,又是摇头,又是哭。

    “原来是这样……”疯子若有所思,他拾起角落的斧头,一下,将那孩子的右臂砍掉了。

    血喷了一地。

    疯子举起那孩的左臂,问:“现在愿意了吗?”

    “啊……啊——”

    行云缩在角落,看见那孩发出凄惨的叫声,倒在了血泊里……

    他怕得发抖,他想离开,想走,他不想承担这一切,他也想把自己放空,他也想从台上走下来,可像被钉死在戏台上,他跪下来,哭叫着:

    “求求你了,求求你……我不要在这里……让我下去吧……换你上来好不好,好不好……”

    台下十二岁的楚行云看着另一个自己,他一手抱着发亮的星星,一手勾勒着迷宫地图,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疯子叔叔扔掉手中那个血孩子,一步步朝行云走来:“把手放进去!”

    行云无助地跪在地上,眼泪流了满脸,他不敢发出一点儿声音,哆哆嗦嗦地把手伸进墙中的黑洞里。

    一开始什么也没有,过了一会儿,觉得指尖痒痒的,有什么东西在爬,接着掌心瘙痒难耐,最后,一股剧痛袭来——

    行云惨叫起来,他看不见到底发生了什么,又不敢把手抽出来。

    不过很快,他就看见了,好多好多长着钳子嘴的黑蚂蚁,顺着手腕爬过来,爬得一手臂都是,密密麻麻……

    行云尖声哭叫,把手缩了一下,疯叔叔一边乱笑,一边摁住他的手,往更里面伸,毒蚂蚁蜂拥而上……

    天到底是怎么亮的,行云已记不清楚了,他倒在了马厩,整条手臂红肿发紫,疼得麻木了。满是尘土的脸上有好几道干巴的泪痕。

    “窸窸窣窣……”

    草垛里,爬出一只蟑螂,挥动着触须,耀武扬威地蹿来,行云一伸手,捏住它的长须,将它吊起来。

    蟑螂拼命挣扎,几条腿蜷曲、伸直,不停地攒动,行云面无表情地看着,伸出另一只手,捏住它的腿,拔下来。

    手中的虫似乎是痛了,痛得躬身抽搐,行云唰唰唰,连拔了好几条腿,最后,那虫一动也不能动了,只剩褐色的躯干和两根触须。

    行云无趣地将它掷在地上,拿起一块石,碾死了它。

    地上剩了一些七零八落的褐色杂碎,混着一些黄白的黏团。

    行云看着,觉得有点恶心。

    他起身去洗手,清澈的水从指缝间流过,他想起自己用食指和拇指捏住那虫的腿,用了一点力,那根虫腿便被拉直,这时,它会更用力地挣扎,其他腿快速地挣动,但那都毫无用处。

    他继续用一丁点力,拉扯,虫腿被拉长,与躯干的连接处被扯着,扯到泛白,最后“啪”地一声,那条腿被活活拔下来了。

    拔断的时候,到底有没有发出“啪”的声音,行云的耳朵不太确定,但他心里确实听到了,那血肉分离的声音,干净、利落、清脆,每拔掉一条腿,就能听到这样一声,像一下一下,涌起的浪尖儿。

    莫名其妙地,他心中冒出了一丝快乐。

    行云第二次被抓到,是半年以后的事。

    他被找到之后,楚行云出来,瞅准机会,再度逃跑,疯子叔叔在后面追。

    那人磕了一点黄兴散,行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疯子吃下去,整个人就变得很亢奋,眼角发红,力大无穷,他冲上来,拽住他,举起来,狠狠摔在地上,行云痛得大哭大叫,疯子将他用铁链锁起来。

    然后,拿出了一柄铁锤。

    “不要!不……不要!求求你!放过我吧……求你……不不不不!!!”

    疯子朝他笑着,抡起那把锤子,重重地,砸碎了他的膝盖骨。

    “啊——啊——啊————”

    行云右腿彻底断了,但这还没有完,他被拖到院子里,碎了的膝盖骨在地上拖着,谢流水看见他脸上交替着两种表情,一种是麻木惨白的难受,一种是钻心剔骨的痛楚,一个难以接受自己的残废,另一个在活活挨着断腿的苦痛。

    行云被拖到院落里,疯子叔叔架着马车,对着他砸断掉的膝盖骨,碾过去。

    来回,碾压了十四次。

    行云和楚行云共同在承担,那张脸上都是泪,分不清是谁流的。

    从此之后,脑海里那张戏台渐渐地拉上了帷幕,台下的客,看不见台上的戏。

    楚行云和行云,开始有了记忆隔阂。

    不知过去多久,某一日,朝阳里,行云撑着木杖,拎着一个铁桶,一瘸一拐地走着,好似要去水。

    “吱吱吱吱……”

    他低头一看,有一只老鼠探头探脑地,蹿出来,初生牛犊不怕虎似的,在他脚边转。

    “灰……”

    行云想唤一声“灰溜君”,可突然之间,却又不想了,像是一泼冷水浇灭了心头的一昧暖火,他不想再给什么动物弄什么可笑的封号。

    世上并没有什么灰溜君。

    那只是一只老鼠,一只恶臭的老鼠。

    这只臭鼠有点残,后腿好像被谁咬断了,总也跑不快。

    行云盯着它,一步步跟着它,他把铁桶横放倒,慢慢地,推过去。

    铁桶先是压住了老鼠的尾巴,它攒着脑袋,缩紧四肢,拼命向前,想要抽出尾巴,逃走……

    行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一点一点推动铁桶,向前、再向前……

    坚硬的铁桶滚过尾巴,压上了老鼠的尾椎骨。同虫子不同,它是有骨头的,被铁桶摁住,成了有厚度的一块。

    行云用力往下一按,听到一声干净、利落、清脆的“啪”。

    铁桶压断了骨头,一点点、慢慢地、碾上去。

    老鼠的肚子压烂了,它的后一半是扁的血肉,烂兮兮地黏在地上,前一半是鼓起来的生命,还在疯狂地挣扎……

    铁桶碾上去,再碾上去,“咔啦”几声,头骨也碎了,鼠黑溜的眼珠子,滚出来,行云滚动铁桶,将它们一并碾压了。

    他来回滚动着铁桶,最终,地上只有一张扁扁平平的老鼠皮,两侧有一些扁扁平平的血肉。

    行云觉得恶心。

    他把那铁桶扔掉,重新回去拿了一个,水时,水流蹦溅到桶壁上,“砰砰”,像那只老鼠爪子的抓挠。

    行云回想着,那种拼命挣扎、那种顽强无畏的生命力,一点一点,扼死在自己手中的滋味。

    渐渐地,恶心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他心里,有些快乐。

    戏台上帷幕轻飘,台下的楚行云睡着了,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知道。

    行云在这里,呆了两百九十八天。

    因为楚行云的作用,他只被找到过三次,但很不幸,最后那一次,是一个新月。

    他和另一个女孩一起被抓住,被抓到一处隔间,里面白烟缭绕,疯子叔叔不知又磕了什么药,整个人飘飘欲仙,神志不清的样子。

    迷蒙间,行云看见,房间里有一台做饺子馅的绞肉机。

    只不过这台绞肉机,大得不像话。

    疯子叔叔拎着斧头,一步三颠地走来,嘶哑地:

    “过节啦——包点饺子——”

    他捏住那个女娃……

    他开动了绞肉机。

    一开始,他想把她的脑袋放进去,可转念一想,那样就死得太快了。

    于是他把她掉了个个儿,将腿先伸进去……

    血……到处是血……

    耳畔回响着一声又一声的惨叫,难以想象那是人发出的,满心满眼都是血。行云看见他把那女孩慢慢地、一点点地推进去,像自己杀死鼠那般推进去,转动的刀片绞动着……

    绞到腹部时,疯叔叔把绞肉机关了……

    他停下来,看着,看着那女孩剩下的、还活着挣扎的半个身体……

    “啊……啊……啊——”

    眼前的一切,映入脑中,行云捂着头,叫出声,他受不了,他受不了了,他熬不下去,他熬不下去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女孩终于死了,成了一滩血肉。

    他想起爹娘、哥哥妹妹,想起八岁以前正常的生活,可那些日子,都太遥远了……

    太遥远了啊!

    他想起娘,要尊重别人、要好好过活、要多做好事,要记住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可是,没用啊、没用啊、统统都没用啊娘。

    疯子叔叔放下斧头,像是累了似的,坐在椅子上,又在吸食那白烟,和黄兴散不同,那东西吸了好似轻飘飘的,全身得了软骨病一样,疯子歪歪斜斜地朝他招手:

    “到你了,要来一点吗?”

    他回不了家的……

    他回不去了。

    既然回不了家,那死活,也无所谓了吧……

    怯弱、害怕、哭叫,一切似乎都从脑海中抽离,只剩下一片冷而静的空白。

    行云面无表情地走过去,他没有要那白烟,而是拈了一点黄兴散,舔食,一手悄悄地,去握住那柄斧头。

    他看着那台绞肉机,看着脚下的血泊,什么仁义,什么道德,都是狗屁。

    疯子叔叔还坐在那,陶醉在他那白烟里,衬得他那张白面皮脸,更像个死人。他拉扯着行云,往绞肉机那里推……

    行云看着他,被毒蚂蚁咬的左臂好似又痛了,被砸断的右腿也痛了,所有的痛苦像堆柴一样,在心中越垒越高,最后胃里蹿出一股火,直烧心肺……

    烧红了眼,烧烫了脑,行云猛地转身,高举斧头,砍下去——

    去死吧、去死吧、统统都去死吧!

    第一下砍掉了双脚,高大的疯子叔叔“砰砰”,倒在地上,双眼睁得奇大无比,行云又砍掉他的双手,他好似才反应过来什么,在地上爬动,哭叫:

    “求求你……求求你……不要……放过我吧……不不不不!”

    行云微笑着跟在他后面,一下又一下……

    将他砍成了一百四十块。

    最后,行云提着斧头,立在那,体内那股使不完的热劲渐渐散去,他看着满地尸块,脾脏肠胃流了一地,散发着腥臭。

    他觉得好恶心,好想吐。

    阴冷的风刮来,空荡荡的隔间里,仿佛又回荡起疯子叔叔那一声又一声的求饶。

    行云回味着,突然,笑了一下,很快,心中有另一种快乐升腾起来,铺天盖地的,灭了顶。

    作者有话要:抱歉让各位久等了,这章写得很痛苦,明明知道要写什么可就是一直写不出来,蓄力了好几天,最后逼了自己一把,终于挺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