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历历,梦里浮沉,可谢流水却总觉得脑袋上好像有什么东西，窸窸窣窣地在作祟,他伸手一抓——

    “啊！被发现了！”

    谢流水一睁眼,眼皮子底下是一张大大的行云脸,靠得极近极近，谢魂条件反射地往后一缩,被行云一把揪住：“不许跑！”

    “好好好，我没跑，你别拽我头发……嘶，你个鬼！”

    谢流水一头乌软的发,本来好端端地在脑后束成一束，现下被行云扯掉，编了好几个辫子，可行云笨手笨脚,根本不会编发，弄得谢满头揪揪,行云在他头上抓来扯去，觉得好玩极了，谢流水呜呼哀哉,无可奈何。

    谢流水晃了晃脑袋,扯掉好几个揪揪，想把头发扎回原样，行云气得大叫：“不许扯掉！我好不容易弄好的！”

    “很难看哎……”

    “不许。”

    “……好好好,算我怕了你了行不行？”谢魂从床上爬起来，他一动，头上剩下的两个揪揪也跟着动，一边一个，晃来晃去，谢流水翻白眼，瞧了瞧窗外，此时已是日上三竿了，他蹙眉，捉住行云问，“你是不是会催我的眠啊？”

    “我没有！”行云不高兴，“我的记忆好好地摆在那里，是你自己要来偷看的。”

    谢流水低头摸摸他的脑袋：“下次不要这样做，很危险。”

    “为什么危险？”行云窝在他的怀里，伸手拽他脑袋上的揪揪玩儿。

    谢流水由着他一下一下拽，回：“你让我睡得这么沉，万一出什么事，我感觉不到，你又这么傻……”

    “我不傻！”

    “好好好，你不……”

    行云一把松开谢流水的揪揪，认认真真地：“我不傻的。”

    谢流水怔了一下，行云转头从床上跳下来，站着：“我知道，你们都喜欢那家伙。他聪明、冷静，反正什么都好，而我一出来，大家只会觉得我是一个怪物……”

    行云还没完，谢流水忽然靠过去，伸出食指，碰住他的嘴唇，止道：“别‘他’，‘我’。那是你自己。”

    “不是……不是！我是我，他是他，我们不是一个，不是一个……”行云捂着脑袋，蹲下来，谢流水扶住他，问：

    “你是不是有一个妹妹，叫楚燕？”

    行云点点头。

    “那，你所的那家伙，是怎么对待楚燕的？”

    行云不明就里：“什么怎么对待的，当然是好好对她啊！”

    谢流水继续发问：“为什么要好好对她？”

    行云理所当然地回：“当哥哥的当然要好好对待妹妹了！”

    “好！那楚燕有两个哥哥，一个是楚天，一个是你，是吗？”

    行云不懂他要什么，还是点头。

    谢流水又道：“你看，已知，普天之下，除了楚天之外，楚燕只有你一个哥哥。再知，你是楚燕哥哥，那家伙也是楚燕哥哥，这点你自己也承认了，那么则证，你和那家伙，其实是同一个人。”

    “……这……这不对！”

    谢流水摊手一问：“哪里不对？”

    “……”行云眼睛滴溜溜地转，可他好似也想不明白，只是不断重复：“不对、不对就是不对！”

    谢流水抓住他乱挥的手：“你不清道理，就开始无理取闹，你要别人承认你的话，就自己好好清楚，到底哪里不对，是楚燕从出生开始就有三个哥哥？还是那家伙不是楚燕哥哥，那家伙不是楚燕哥哥，为什么要对她好？不是她哥哥，你为什么又承认？”

    “唔……”行云被问得哑口无言，他一挥手，甩开谢流水，大步朝屋外走，“我不管你了，你爱信不信，总之就是不对，我是我，他是他，你们爱喜欢他就喜欢他去吧！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会杀死他！成为真正独立的一个人！我才不是怪物，走着瞧吧！”

    谢流水跟过去，一把从后面抱住他：“你并不是怪物。”

    他将行云的身子掰过来，认真地看着他，道：“世上大多数人就像一个纸团，正面背面都揉在一起。而你只是不心被展平了，才有了明显的正面和背面，如此而已，不要再什么怪物这样的话。”

    “……骗我，骗我！你嘴上这么，心里还是觉得我不正常！希望那家伙赶快回来，把我赶出去！”

    行云抿着嘴，忽而气愤起来，转身一出手，死命捶谢流水，下手没轻没重，几拳揍在胸腔上，发出“砰砰”的响声，谢流水用了一个擒拿法轻轻扭住他，行云大叫很痛，谢流水不知道他是故意的还是情绪又失控了，只好放手。一放手，行云又来他，最后谢流水被弄得没有办法，躺平任揍。

    行云揍了几拳，见谢魂毫无反应，觉得无趣，扭头要下楼去，谢魂爬起来捉住他的衣角。

    “你又干嘛！”行云气鼓鼓道。

    “你不过我，就平白无故乱生气，没地方撒气就乱人。”

    “我就生气，我就人，你拿我怎么样？有本事你来我啊！”行云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突然笑了一下，“喔，我懂了，你是不是怕我杀了他，所以千方百计来跟我那些歪理！”

    谢流水看着他，最后叹了一气，劝道：

    “一张纸的背面是无法消灭正面的，如果非要在纸上穿一个洞，那不管正面还是背面都会被刺破。”

    “胡八道！你滚开！”

    行云一脚抬起，就要来踢，谢流水赶紧举双手投降：“我认输，我认输！你太厉害了我不过你，行云哥哥你大人有大量放过我好不好？”

    行云听了别人的求饶，心气似乎就顺了，他抬着那一脚，没踩下去，低头看了看牛皮糖似的黏在地上的谢魂，觉得这人确实很弱，于是自大地点点头，颇为君子道：“那好吧。”

    谢流水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拉住行云，戴上杏花手套，给云套外袍。行云两臂一伸，双手从袖口里钻出来，抓住谢魂，：

    “我饿了。”

    “待会下山去城里买一点吃的吧。”谢流水蹲下来，帮他系玉带。

    行云哼了一声：“你昨天还你会做饭给我吃！”

    “哎哎哎，你这话的就很不厚道了，你自己瞧瞧你这家里都放了些什么东西，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总不能拿气团做饭吧？”

    “那你不会去猎？”

    “大早上就吃大肉野味，腻死，你动不动就生气人，乖乖去城里吃点清粥菜，清肝降火，走！”谢流水从柜子里找了些碎银，塞进行云衣兜里，带他下楼。

    行云看见大厅内当时神医没拿走的钱，指着问：“你才带这么点钱，能买什么东西，干嘛不带那个？

    谢流水敲了他脑袋一下：“谁带金砖去买早点？你想吓死卖菜的阿婆啊？这点碎银够多了，顶我一个月饭钱呢。”

    行云抿抿嘴，偷偷：“流水君，穷光蛋。”

    “啧，你这鬼，有钱了不起啊！”

    “哼，有钱就是了不起。”行云负手而立，骄傲地瞧了他一眼，见谢流水又要上前来敲自己脑袋，赶紧扭头往外边跑去，像一只放飞了的鸟，一头扎进林子里，直往山下冲。

    谢流水马上拽住牵魂丝，生怕行云冲得太急，磕了撞了，又怕他待会儿哪根筋搭错了，狂性大发杀起路人来，他紧紧地追在后头，保证行云乖乖地呆在他目光所及之处。

    他在后头看着行云在山间蹦蹦跳跳地扑一只白蝶，俨然一副孩童模样，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已长大成人了。

    谢流水静静地看着行云的背影，那身影与楚侠客渐渐重合，却又一点点剥离出来，他回想起昨日午夜梦回，自己曾看见过一段记忆……

    行云和楚行云，其实尝试过一次融合。

    在情况极端的不夜城里，行云的精神世界一分为二，但到了十三岁之后，楚行云逃出不夜城，有了安身立命的武功，是时候合二为一了。

    融合之后，早已扭曲的行云掌控了十阳神功，源源不断的气力涌出来，让他手痒难耐，在融合后的第三日，行云碰到了一窝山贼。

    山贼只劫有钱人，十来岁的毛孩并不是他们的目标，但行云故意出言不逊，惹毛了他们，被绑上了山，然后当晚，行云借机大开杀戒。

    他一点一点将几十个强壮、凶悍的成年男子，捏断、碾碎。他虐杀他们，好像在虐杀不夜城里的家伙，好像扭转了时光，为时候的自己了一场漂亮的胜战。

    那些山贼一开始站着抗争，接着跪下求饶，最后躺倒了，成了一地肉泥。

    天亮之后，理智回笼，楚行云开始翻找幸存者，最后在山寨的一处杂物间，找到了五花大绑的宋长风。

    从此，楚行云以天才少侠的身份，进入宋府。然而锦衣玉食的日子并没有让他好转，反而无形中增加了他的压力，楚行云只敢以“楚行云”示人，拼命压抑“行云”的一面。

    行云不明白，为什么好的融合又分离了，总让自己在戏台下乖乖呆着，总让自己等一等、再等一等……他看着楚行云捧着一堆星星，走上戏台，帷幕拉起，而他自己坐在台下，双手空空，一无所有。天地万物，世间万事，都同他再无瓜葛。

    新生活的喜怒哀乐，他都无法再参与，脑海里一遍遍回放的，是他在不夜城里被虐折磨的痛苦，那才是他的经历，他的生活，他该有的记忆。

    一年年过去，渐渐地，行云终于看明白了，他被丢弃了。

    行云气愤、又不甘，他窝在台下，看帷幕上映出的影子，好似很精彩，他也想上去过一过那样的生活，他想警告一下他的主人格……

    于是有一天半夜，楚行云被狠狠臭醒了，炎炎夏日里，他一睁眼，便看见床头有一只白兔。

    五脏六腑全剖开，皮肉骨血尽剥离，整整齐齐地，摆了一整盘。

    那是宋长风的丫鬟养的白兔，雪绒绒，很可爱，大家见了都欢喜……

    楚行云低头一看，他自己的双手，沾满了鲜血。

    无辜的动物，被自己这样活活虐杀死，成了烂兮兮的血肉。

    楚行云冲下床，胃部绞缩，口里冒酸，不停地干呕。最可怕的是，他自己完全没有这段记忆，脑海是一片空白……

    他一遍遍地洗手，浑身发颤。

    第二天，丫鬟到处都找不到自己养的白兔，最后忧心忡忡地来拜托楚行云用轻功找一找，谢流水在梦里看见，少年行云抖了一下，一脸煞白，含糊地应了声好。

    等楚行云搬离宋家、独门出户后，他就在东山上建造了此地，把自己关进去，意图消灭那肮脏的一面。

    楚行云知道自己怕黑，怕长廊，越是怕，他就越把自己往死里逼。谢流水看见，楚行云第一次把自己锁在地穴里，行云出来后，到处是浓黑一片，他怕得尖声嘶叫，不停拿头撞墙，嗑得头破血流，手中刀划伤了自己……

    第二日，楚行云在血泊中醒过来，他虚弱不堪，扶着流血的脑袋，面无表情地开铁锁，慢慢地走出去……

    数年来，楚行云尝试了很多方法，一次又一次地把那些流脓流血的伤疤撕扯开，行云倒在黑暗中，崩溃了一次又一次……

    可是消灭不了，怎么样也消灭不了，不管用什么方法，行云最后都如影随形，而且变得越来越暴戾难控。

    双重人格在体内拉锯，像一团泥巴，被一双手捏住，不断拉扯开，中间的连丝越来越细，总有一天，会“啪”地断掉。

    到时会发生什么？

    行云和楚行云可能会彻底割裂，彻底认为对方是一个陌生人，这个陌生人莫名其妙地占领了自己的精神世界，为了取得真正的独立，他们很可能会互杀，最终走向自我毁灭。

    谢流水捞起牵魂丝，若有所思，身病易治，心病难医。行云是因为极度恐惧，承受了太多无法消解的痛苦，才走上极端，虽然他嗜血嗜杀，但行云心中最渴望的应该还是回家去，回到八岁以前那种安稳快乐的日子里。这份渴望达不成，只好杀人泄愤，越杀越是病得深重。眼下只能让这鬼先远离那个地下空穴，少接触血腥的事，多出来玩玩……

    “流水君！你看，我抓到了！”

    谢流水正想着，只见行云伸手一跳，那可怜的白蝶一下被他抓进魔掌中，再逃不掉了。行云兴奋地感受着掌间生灵扑扇着翅膀，拼命挣扎，他微笑着将手越握越紧，想活活攥死它……

    忽然，行云被谢流水轻轻握住，他立刻挣扎起来：“你干什么！放开我！”

    “你把蝴蝶放掉好不好？”

    “我不要！我就要弄死它，你凭什么管我！走开！”

    谢流水习惯了行云这么凶，孩子都很会模仿人，要是他也跟着大吼大叫，行云只会变得越来越暴躁，于是谢魂心平气和地回道：“你不用这么大声地吼我，你要跟我话在心里就好了，我听得见。”

    行云瘪着嘴，偏要攥紧拳头把蝴蝶捏死，可奇怪的是，谢流水捏他手腕的力道分明很轻，可自己竟动也不能动。

    “不然这样。”谢流水继续好言相劝，“你现在要是放了这只蝴蝶，我就答应你一个要求怎么样？只要不是血腥的事，提什么都可以，好不好？”

    “不好！”

    “好行云，你看，你捏死蝴蝶，自己手上都是那翅膀上的粉，还要去洗手，你也没什么收获，你把蝴蝶放了，只要手一松，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提一个要求，让我做什么就做什么，这不是很好嘛？”

    “……”行云不话，歪着脑袋，似是在思考。

    谢流水没有逼他，心地扣着他的手腕，等他自己思考，等了一会儿，又轻轻补道：“你可以选你喜欢吃的东西，还可以选你想去玩的地方，我都会听你的。”

    行云想了想，最终觉得确实挺划算的，于是手一松，被憋坏的白蝶扑扑簌簌，跌到地上。

    谢流水戴上杏花手套，将白蝶放到野花上，行云一把扭住他：“你得听我的了！”

    “知道了啊，你手上都是粉，快去洗手。”谢流水握住牵魂丝，领行云去溪边，行云边洗边嚷：“我要去吃荷叶糯米鸡！”

    谢流水笑了一声：“你就提这么简单的要求啊？也太浪费了吧，你再想想。”

    行云伸着手，任由谢流水握住自己，帮自己洗手。谢流水解开他左手的布条，将他两手交叠，互相搓洗，行云一点力气也不花，他盯着自己的左掌心，叫道：

    “这是什么？怎么有一个眼睛！”

    谢流水拍了拍他：“你贪玩，给自己手心印了个印子，暂时还洗不掉，别怕，慢慢就会洗掉了。”

    行云信以为真，他看着溪水拍石溅出的白花，：“我要去玩！”

    “去哪玩？”

    “唔……没想好。”

    谢流水笑：“我本来也答应带你去玩，你不用这个要求也可以去的，再好好想吧。”他甩了甩行云的手，把手上的水珠抖干净，用布条绑好他的左手，遮住掌中目。行云折了一根狗尾巴草，拿在手里玩，黑溜溜的眼睛转啊转，在想到底提什么要求好。

    “走吧，你边走边想呗。”

    谢流水牵起行云，领他走上溪上的木桥，还没走三步，行云忽然停下来，“我不要走这个桥！”

    “……那你要怎么过去？游过去？”

    “你踩在水里，然后背着我过去！”

    “好吧好吧。”谢流水由着他，把行云背起来，跨进溪里。

    水流潺潺，却碰不到谢流水，行云看着清澈的山溪，倒影倒不出谢魂，他兴奋道：“流水君，你看！我悬浮在空中了！”

    “是是是，好厉害呀。”谢流水背着他，一步步向前走。

    “等等！”行云拽住他。

    “哎，我的祖宗，你又怎么了？”

    “我不要你背，我要骑到你脖子上！”

    “……”谢流水霎时被噎着了，不出话，好半天才开口，“喂，楚行云，你今年二十三了哎，这么高，这么大的一个人……”

    “你自己的提什么要求都可以！现在又话不算话！”

    谢流水无语：“……那我抱你过去好不好，公主抱行不行？”

    “不行！我不管，我要骑到脖子上。”

    谢流水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啊，只好乖乖地蹲下来，行云马上爬到他肩膀上去，一手抓住谢流头上的揪揪，一手拿着狗尾巴草，像挥旗那样挥动着，他十分开心，像个终于能去春游的孩子，兴高采烈地嚷着：

    “冲啊！流水君！”

    谢流水涉水向前，无奈地摇头叹气，世事难料，人生无常呐。

    翠萝绿林里漏下的点点光斑，在澄澈的溪涧里跳动。谢流水扶着头上的行云，不断走着，两人越走越远，远进那一片明暖的光里。

    昔年孑然影，此间少年魂，往事不足道，今朝始为谈。

    作者有话要：流水准备带黑云出去玩啦！像云云这样的精神病人其实又可怜又危险，不过没关系，我们谢又温柔又强大，会陪着云云的！=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