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回 诳语屋
斑斓桥下吹糖人,
悬丝活偶开金口。
山是绿茸茸的,鹅黄浅葱间,二三枝桃杏,嫩粉浅红。径曲幽,秀媚的光在山林里流动,行云骑在谢流水脖子上,拿着个弹弓,冲枝头上的布谷黄莺瞄来瞄去。
“不可以喔。”
谢流水拉了拉行云的手。
“知道了!”行云努努嘴,有点不高兴,顺手就拿那弹弓弹了下谢坐骑的脑袋,结果穿透过去,谢魂毫发无伤。行云一击不成,更加不爽,伸手一把捏住谢流水的脸蛋,往外揪。
“等等等……啧,疼啊!”
“嘻嘻!”行云捉弄他,就觉得开心,又接着拿起弹弓瞄来瞄去。谢流水摇头叹气,他算是感受到了楚侠客对他的感受,无可奈何,还老被黏着,理也不是,不理也不是,没有一点办法。
行云敲了他脑袋一下:“喂,你走快点啊,这么慢!”
“……是是是。”
谢流水低着头,苦不堪言地朝前走,楚侠客对付不了他,行云就蹦出来治他了,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坐在戏台下的楚侠客要是能见着今朝,肯定要在心中笑话他:老天有眼谢活该,扬眉吐气真痛快。
行云东张西望,忽然双眼一亮,手一伸,就从树干上捉来一只蝉,捏在手上,低头看着,自言自语道:“夏天还没到,就吱儿哇吱儿哇地乱叫,捏死你!”
行云拇指食指捏着蝉的“腮帮子”,可怜的知了吱哇吱哇地叫起来,他使坏地把它拿到谢坐骑耳边,洪水般的聒噪瞬间灌了满耳朵,谢流水赶紧偏头躲开,行云哈哈乱笑,可还没得意两下,突然,一道细水柱射在他衣服上。
“啊!这是什么啊!”
行云拿开知了,大叫起来,谢流水暗笑:“知了尿尿了。”
“什么?”
谢魂抿嘴偷笑:“你时候没见过有人‘遇袭’?知了被抓了,有时会把体内的水喷出,让身体变轻,好逃得快些。”
“它胆敢在我身上尿尿!”行云气成刺豚,当即要把知了摔在地上踩死,谢流水轻轻碰了下他手腕,霎时,行云的手指微微脱力,知了趁机振翅高飞,行云气得来抓谢魂撒气,谢流水温声温气地劝他:
“知了只吸食树汁,喷的水很干净的,你晒晒太阳待会儿就干了,消消气。”
“死虫子尿我!你还放走它!”
“你自己先去抓它的,你这么大一个人了,干嘛跟一只虫子过不去?生气伤肝、生气伤肝,你这身体重伤才刚痊愈……”
谢流水噼里啪啦地了一大通,又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番山下的热闹有趣,好歹,总算得祖宗云消气了。
临到山下时,谢流水怕人越来越多,有人会看到行云悬浮空中,于是摇头晃脑,连呼:“痛痛痛!不行了不行了脖子要断了,你快给我下来!”
行云瘪瘪嘴:“流水君真没用。”
“是了,知道我没用还不快下来。”
行云心不甘情不愿地跳下来,又朝前蹦去,谢流水逮住他:“不要乱跳,好好走路。”
“为什么?我想一蹦一跳的!”
“别人会觉得你很奇怪。”
“我干嘛要去管别人怎么想的。”行云理所当然地答,他探头探脑,目光在四处的绿萝藤林间搜寻,又想抓只虫来耍耍。谢流水没办法,只好劝他:“那你至少在心里跟我话,不然别人看你自言自语……”
“别人别人别人烦死了,管他们作什么!”行云没有找到虫子,悻悻地又拔了根狗尾巴草,一手拿一根,左右手用草架,还自言自语,自我解,很是快乐。
谢流水在后面看着行云跳跳跳,无奈地摇头,孩子总是能自己找到很多乐趣,一草一虫都很好玩,眼里只有自己那一方天地,看不到别人。只有长大了,才慢慢发现这世间有很多双眼、有很多张嘴。
忽然行云回身扑到谢流水身前:“流水君,快!把我抱起来!”
谢流水弯下腰,一手揽过他的背,一手抄起他的膝弯,行云赶紧挥手:“不要这样抱!”
“那你要怎么样?”
“你搂住我的腰,把我竖着举起来。”
“……你还真是我祖宗。”谢流水依言照办,行云霎时双脚离地,被托起来,他兴奋地向前指挥:“流水君看到前面那孩没?”
“你又想干嘛?”
“上回那蠢家伙上山摔倒,就是那孩在笑我,哼,胆敢笑我,走!我们去报复他!”
“……”谢流水无语了一阵,乍然想起楚行云离开宋府带他回清林居那次,当时云不堪水扰,一把将谢魂丢出去,结果自己被牵魂丝绊倒了,引得路过孩哈哈大笑,楚行云倒是没什么,不料体内的行云却记住了。看来楚行云和行云的记忆有时还是能连通,没有完全被割裂。
此时行云双手平伸,他被谢流水抱着,整个人浮在空中,一步步朝那孩子逼近……
“啊!娘——娘——你看那个大哥哥飘……”
行云飘过来扭住那孩子,微笑道:“你再叽歪,我就你。”
那孩子呜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行云挑起眉毛,凶巴巴道:“爱哭鬼,拧掉头!”
孩被他吓住了,谢流水怕他娘待会真的过来,赶紧扛着捉弄人的云溜走。
行云转过来,脑袋趴在谢流水肩上,瞧着身后,那孩子娘赶来问他又看见什么了,那孩低着头,噤若寒蝉,屁也不敢放,行云得意极了,哈哈大笑。
待下了山,在谢流水苦口婆心的劝下,行云终于学会好好走路、心中话,只是他东瞧西望,脸上表情也随心中言语变化,偶尔还是会引来路人奇怪的眼光,谢流水赶紧撺掇他买了个面罩戴上。
一脉水横街,两侧雕花楼,斋阁飞檐,酒肆飘旌,临水城依旧是热闹非凡。两人随处逛荡,大街巷都是游人如织、熙熙攘攘,虽然李府灭门给这城笼了片阴云,然临近斗花大会,天下各地的人都涌来,集市摆摊的越来越多,新鲜玩意儿也多,行云时不时停下来,要吃这个,要买那个。
“拨浪鼓儿风车转,琉璃咯嘣吹糖人儿——”
集市上嘈杂喧闹,行云像只竖起耳朵的兔子,从一片吆喝声中逮住了最有兴趣的,他眼尖,四处一望,就瞅见桥下有一位挑担子的贩,那人刚一坐下,乌泱泱的一堆孩子就围住了他。
行云急忙拉着谢流水过去凑热闹,那贩是个糖活儿手艺人,担子一头有个炉,支一口铜锅熬热糖稀,有孩拿铜板给他,他就铲出一点来,双手搓揉,握成糖团,接着拉出一根长丝儿,用口一吹,糖团鼓起来,两手上阵,捏捏拧拧,一只孙猴儿就蹦出来,他拿一根竹签,点一点糖稀,黏在糖猴儿上,递给那孩,孩欢天喜地地蹦走了,剩下的孩子双眼瞪了个滴溜圆,巴巴地瞧着。
行云拉了拉身旁的“气团”:“流水君,我也要玩。”
谢流水捏住他的手,慢慢放回云身侧,回:“你时候没玩过啊?”
行云摇头,谢流水赶紧又摁住他晃动的脑袋,再问:“那你时候都玩什么?”
“嗯……抓虫摸鱼掏鸟蛋。”
“你就知道欺负动物。”
“我才没有!”坏云在心中大叫,“我养了好多动物……”
谢流水:“比如你的松鼠老鼠黄鸟?”
行云低着头:“平云君跑掉了,灰溜君和肥啾君……也走了。我很喜欢动物,可……可它们都不喜欢我。”
谢流水知道,行云抓的松鼠压根不爱理他,至于老鼠和黄鸟,那多半是他的臆想。可他转念一想,忽然有点不爽,遂戳了戳云:“喂,你的松鼠封平云君,老鼠号灰溜君,黄鸟叫肥啾君,到了我谢流水就取了个流水君,你这是不是有点太敷衍了?”
行云转头看他:“那不然你要叫什么?”
“嗯……你好歹想个不一样的。”
行云“鹤立鸡群”地站在孩子堆中排队吹糖人,趁此空闲歪着脑袋苦思冥想,时不时量一番谢魂,他跟楚行云记忆有隔阂,十三岁之后在宋家识字习文的记忆都没全部传到他这里,此时绞尽脑汁,愣是没想出一个词来。
过了一会儿,第一波排糖人的孩子都散了,终于轮到行云,吹糖人的贩见他白衣佩剑、玉树临风,俨然一大人,遂恭敬道:“公子来给家里孩买糖人儿呐?想要个什么样儿的?”
“不,我自己想吹。”
“……哈哈,公子真是……童心未泯、世间赤子。”贩干笑了两声,握来糖团,捏出一根长长的糖丝,递到行云嘴边,“公子想吹什么?吹个生肖如何?”
行云在心里问:“流水君,你属什么的?”
“鼠。”
行云鼓了一口气,吹进糖丝里,糖团逐渐鼓起来,变得有些透明,贩遂按他的吩咐,巧手翻飞,捏出个老鼠偷油,最后指一勾,拉出一条老鼠尾巴,接着用竹签点糖稀,沾上糖鼠,递给行云:“公子,你看……”
贩正准备自夸一番,让客人也赏赏他的手艺,没想到行云接过糖人,二话不,啊呜一口先咬掉那只老鼠,吞进嘴里嚼嚼嚼,吃了个精光。
这回贩一肚子话活活卡在了嗓子眼,只好咽回去。
行云偏过头,得意洋洋地瞧了一眼谢魂:“吃掉你的生肖!”
“嗯。”谢流水伸手摸摸云头,想了想决定夸夸他,“真厉害。”仿佛吃掉别人生肖真是什么骄傲的事一样。
行云吃完老鼠偷油,又摸出几个铜板摆上来:“我还要再吹一个!”
贩这回默不作声地递给他糖丝,行云接过,又道:“我可不可以自己捏?”
“公子啊,你别看我这样捏几下瞧着容易,可这糖活儿不是一天两天就能练出来的功夫,你自己捏那肯定乱七八……唉行行行,反正您自个儿高兴就成。”
行云偷眼量着谢流水,心道:“我吹一个流水君。”他朝糖团吹一口气,想捏出一个头和身子,结果气吹得太足,身子鼓得肥肥的,贩在一旁低头偷笑,行云没办法只好接着吹,用手捏出四肢,可惜手上没分寸,四肢长短都一样,不似人,倒似个畜生,云拿起自己吹的怪糖人,冲谢魂比了比,谢流水冲他摇头,评:
“好丑。”
“哪里会!”行云嘴硬,他看着手中这团怪物,心中也有点不是滋味,赌气似的又鼓了口气,在糖团身侧捏出一对软塌塌的翅膀。
谢流水凑过来看,继续摇头:“丑死了,我哪里长这样?”
行云不分青红皂白,硬:“你就长这样!”
“你这吹得根本不是个人,倒像是只……长了翅膀的肥猪。”
行云听了生气,虽然自己确实捏得丑陋,可“丑”只能自己觉得,不能别人来,他一把将丑糖人举到谢流水面前,心道:“你不是嫌你的封号太敷衍吗?好!从今往后,我就叫你猪翅君!”
“别别别,世间最好的云,你行行好别这么叫我,难听死了。”
谢流水一边作势讨饶,一边抓住行云的手,微微在空中晃动,这样行云的整个动作好似在举起糖人自我欣赏,不会太过奇怪。一旁的贩见了,笑他:“公子呀,你瞧我挑子上那些糖人,金鸡报晓、双龙戏珠……各个都有名头儿,你捏的这个,叫什么啊?”
“叫……叫……叫如虎添翼!”行云搜肠刮肚,总算憋出了个词儿,为了对应这名头,他赶紧用指甲在丑糖猪头上画了个三横一竖。
谢流水脸色微变,皱了皱眉,如虎添翼的本意是“如,虎添翼”,可这词若拆成“如虎,添翼”可就不太妙了。
不过谢流水转念一想,寻常人根本想不到这一层,怕是多虑了。
行云拿着那丑东西左看右看也不满意,遂撂在贩摊上:“这个我不要了,给你拿去回炉融了吧!”
罢,他动了动牵魂丝,拽起谢魂离开,还未迈出半步,忽然被吹糖人的贩死死钳住,那人声音骤冷:“原来公子是局中人啊。”
行云一头雾水,谢流水心中却暗道不好。
神异经载:西北有兽,其状似虎,有翼能飞,便剿食人……名曰穷奇。
正是谓,如虎,添翼。
作者有话要:大白云开启后台待机,待机两回就回来跟大家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