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回 诳语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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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云甩开贩,一步跳开:“你的什么屁我听不懂!怎么,讨啊?”

    “大家都是局中人,公子这么装蒜,可就没意思了吧?”

    那贩性情大变,眉目阴鸷,手握糖团,两袖微动,黏黏的糖稀霎时喷在行云脚上,将他粘住,行云正欲拔剑,却被谢流水轻轻一拉:“你总是这样杀杀多没意思,老作杀人魔头也会腻的,咱们今天换个玩法,扮骗人精怎么样?骗得那家伙团团转!”

    行云收回剑鞘,歪着脑袋想,觉得有些新鲜,谢流水眼睛一转,又道:“那这样,我先示范一下怎么骗,我一句,你跟一句,好不好?”

    “好吧。”

    行云鹦鹉学舌,一句句念给那贩听,他不知道自己在什么,那些什么穷奇、什么玉,他也都听不懂,只是见了贩从狠狠抓住自己满眼敌视,慢慢变得平缓,听着还不住点头,行云觉得好玩,到最后,那贩神色一变,赶紧清了他脚边的糖稀,恭恭敬敬地请他走,并自报姓名,叫唐九,行云照谢流水的辞,答:

    “我是黑三。”

    “哎呀,是黑三哥啊!您没戴您那黑面罩,我这没眼色的都认不得了,来来来,这边走这边走,最近忙什去了?屋里没了您啊,这消息都不灵通了!”

    行云边走边听,觉得骗人真有趣,此时他的手被谢魂提起来,摆一摆,行云按谢老师的吩咐,配合地作出高深莫测状,那唐九见了连声应道:“哦哦,不该问不该问,黑三哥,这边走——”

    行云默不作声地跟着走,拐过第一个弯儿,他就按流水之言,停下脚步,负手而立,厉声诘问道:“怎么朝这走?”

    “哎,黑三哥您还不知道啊?老茶馆给人砸场子了,迫于无奈,我们只好换到这地方……”

    鹦鹉云又学舌道:“砸场子?谁敢啊!这局里大伙儿哪个不在茶馆里传消息……”

    唐九猫着腰,领行云钻到桥洞里,神神秘秘地了一句:“还能是谁?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行云听不懂,不过他看到身旁的谢流水皱了皱眉,他不懂这人为何皱眉,可转念一想,懂与不懂,又待如何?这假扮游戏如此好玩,让人兴奋,这就够了,其他的是是非非,他想不明白,干脆都一脚踢开。行云兴致勃勃地跟着唐九,谢流水瞧他神色兴奋,于是压了压他的肩膀,道:

    “沉住气,装要装全套,这才刚开始。”

    “流水君,这黑三谁啊?”

    “局里的情报贩子,是个倒卖消息的。”

    行云听不懂:“什么局?”

    “嗯……你就当是一场游戏,他在里面是一个摊贩,只不过这个贩不卖东西卖消息,他的消息有点用却又没什么大用,一年前人就死了,只不过死讯传不出来,我就用他的身份披皮做事。”

    行云在心中喔了一声,也不多问,他跟着唐九钻过桥洞,又七拐八拐,临到最后要出去时,却被谢流水捂住了眼睛。

    “流水君,你干嘛?”

    行云感觉谢魂靠过来,道:“你别睁眼看,我牵着你走。”

    “是不是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我不怕的……”

    “不是。”谢流水牵住行云的左手,“是我不想让你看到路。”

    “为什么?”

    “嗯……因为有些游戏,玩一次就好了,如果再来玩第二次,就不好玩了。”

    “喔,那……那下次流水君还会带我去别的地方玩吗?”

    “会的。”

    谢流水牵着行云,一步一步走上石阶,眼前是一条破旧的老街,摊贩上滚落的果子,叫行人一步一个都踩烂了,流出红汁黄液。石板道上,青苔与熏黑的烟油都映在光里,成了斑驳陆离的画。几家馆子冒炊烟,几家楼门刷清漆,木腥和鱼鲜和面似的在空中和成一气,随着愈来愈深的街巷,渐渐飘淡。

    “黑三哥,就这了。”

    谢流水松开手,行云睁开眼一看,拐角口有一处半破楼,房檐下吊着几只飘摇的红纸灯笼,上一匾额,深乌木,褪金字,书:“老街茶馆”。

    行云迈进去一看,茶馆里人不多,三三两两一撮,桌椅摆件、二掌柜,都是普普通通,他左瞧右瞧,四处没一个新鲜玩意儿,顿时兴趣缺缺,满脸不高兴,随手拉了张椅子,重重地跺在地上,坐了。

    好在行云蒙了白面罩,唐九也看不见他脸上表情,还以为黑三哥自是如此气魄。茶馆二甩着汗巾过来:“二位,喝点……”

    “来一壶三听雨茶。”

    行云照谢流水的教导,一边慢慢地摩挲着桌角,一边快快地断了二。只见那二神情微滞,弯下腰,垂下汗巾,低声道:“三听雨来客舟中,”

    谢流水答:“江上断雁叫西风。”

    二甩着汗巾笑了笑:“来,两位,楼上请。”

    行云刚站起身要跟上去,结果眼前又一黑:

    “流水君!你干嘛老不让我看!”

    “你少看少听少话,最好不过了。”谢流水握住行云的手,十指交扣,牵住他往前走。没走几步,行云又发话了:

    “流水君,你为什么拉住我?”

    谢流水正牵着行云上楼梯,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我不拉住你,万一你摔倒了怎么办?”

    行云撇撇嘴:“你明明可以拉牵魂丝,却要来拉我的手。”

    “……啧,就你话多。”

    行云笑了笑,感觉手上那份力道还是没有松开,稳稳地牵住他朝前走,上了半截楼梯,行云又问:“流水君,你为什么不让我看?”

    “孩子不要问那么多,你就当作是一场游戏,好好玩就行了。”

    行云听他那口气,有些不爽,哼了一声道:“我知道流水君在想什么,你把我当傻瓜,可我又不傻!这地方肯定是你们那什么局的窝点,你们就在这买卖东西、探听消息,是不是?你不让我看,不让我记住路,不想以后我能自己跑过来,对不对?”

    谢流水一时被问得哑口无言。

    “既然这样,那你干嘛还哄骗那个唐九,故意叫他带我来这里?喔,我知道了,因为你跟我灵魂同体,这么多天什么消息也收不到,也找不到机会赶走我的灵魂真正附身在我身上,所以遇到那个吹糖人你就干脆……嗯那什么词来着……将计什么计,让我假扮成什么黑三来这里,好让你听消息。可你又怕我记住路,以后那家伙出来掌控一切时,不定会看到我的记忆,然后自己跑来探,在这局里越陷越深,所以你动不动就来蒙我眼睛!我有没有错?”

    “……”谢流水彻底不会话了。

    行云显得有些骄傲:“我过了,我不傻的,你不要把我当傻瓜!”

    谢流水叹气:“我没有拿你当傻瓜,只是不希望你懂得太多。”

    “那这样正好,我最好什么也不想懂,什么也不要管,每天就吃一下、睡一下、玩一下,你呢,肯定是想没人管你,放开手来干,老人常,树上的叶子也有攻……”

    谢流水:“术业有专攻。”

    “哦,对,就这意思。你这什么局就像个游戏,我看你就玩得挺老练的,干脆就都你玩,你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最后我只要我妹妹就好,其他事我一概不问,如何?”

    谢流水微微眯起眼,盯着行云,道:“真的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嗯!”

    谢流水伸出手,弹了一下云的额头:“美死你!你屁事不管,我累死累活,才不干呢!”

    “为什么啊?”行云伸手想捂住自己的前额,被谢流水拉住,摁回大腿两侧,他急切地在心中嚷嚷,“反正你不正想这样吗?我最后只要我妹妹,其他所有事都可以由你来做决定……”

    “我做不了决定。”谢流水抓紧云的手,“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觉得有一个人该杀,你听我的,杀掉了,事后那个人只会来报复你,不会来报复我。我为你做的任何决定,都将影响你,甚至可能会影响你一辈子。”

    “那你帮我做有好影响的决定不就行了。”

    谢流水哭笑不得:“我不是你,就算再怎么为你好,我也没办法全身心地站到你的角度上去,这是你的人生,要由你自己来做决定,不能靠我,懂吗?”

    “不懂!我什么也不知道,不会做决定。”行云赌气地甩开谢流水的手,睁开眼睛,贪婪地看着四处,却大失所望,二楼比一楼更破,像楼房中的耄耋老人,年久失修的木地板好似得了关节炎,走一步,就吱呀乱叫。那二撩开黄不拉几的门帘,请道:

    “两位,里边坐。上茶——”

    行云走进来,厅堂内很大,堂上悬一匾额,歪七扭八地写了三个大字:诳语屋。

    “黑三哥,我们坐靠窗那如何?今天我请,您近来神出鬼没,是不是有……有什么大变动了?”

    行云渐渐上了道,板着一张脸,不温不火地回道:“先喝茶。”

    “得,先喝茶先喝茶,还是黑三哥您守规矩。”

    行云觉得唐九不好玩了,不爱理他,自个儿朝窗外看风景,不远处就是那吹糖人的石桥,五色石的桥身,斑斓有色,很是好看,从这望过去,桥上桥下一览无余,谢流水在身后笑了一下:“老茶馆还真是搬了个好地方。”

    没想到行云有模有样学着了,唐九皮笑肉不笑地接道:“可不是,青胆、黄肝、赤血、白皮、黑发,五色俱全,是谓斑斓。”

    行云张口要问,谢流水赶紧拉了他一把:“你别张口,五色惨案很出名,在这‘听茶’的人不可能不知道,你一问我们就露馅了。”

    行云悻悻地闭了嘴,心中道:“那是什么东西?好玩吗?”

    “不好玩,有五个违背茶楼规矩的家伙,被挖胆、剖肝、放血、剥皮、削脑袋,在那桥下处决了。你要是不好好听我的话,就得竖着进来,横着出去了。”

    “我倒是想都听流水君的话,可是,你不让我听。”

    谢流水轻轻地揪住行云:“你让我不要拿你当傻瓜,可以,但你也不能把别人当傻瓜啊。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什么鬼主意?”

    行云显得有些局促:“我哪有什么鬼主意!”

    “不管是你的哪一面,你这种家伙怎么可能心甘情愿听别人摆布,你之所以会想要我来决定一切,只是因为你想更多地认识我……”

    “哼,自作多情,我不过是给了你个封号,你就给点颜色就开染坊!谁想要认识你……”

    谢流水笑了笑,半飘半倚着阑干,答非所问道:“我祖母总爱唠叨,叫我们一定要记着她,她世间的死有两层,第一层是**的灭亡,第二层是世人的忘却。反过来,活也有两层,第一层是出生,第二层是相识。你从来只活在你自己的世界里,所以,你想要认识别人,想要别人记住你,想建立你自己的生活,最后代替掉另一个自己,成为主人格,而我,自然是你最好的利用工具,不是吗?”

    “是,是!是又怎么样?那你要我如何,乖乖等着那家伙来消灭我?我不想没日没夜回忆那些尸体!不想每次轮到我就是痛醒又饿昏,我也想过正常人的生活!这不行吗?只许他逃避痛苦,不许我得见天光?哦,我就是个垃圾袋子,活该对吗?是了……是了,你喜欢他,你们才是一伙的!就想弄死我,你滚开——”

    行云骤然情绪失控,脖颈发红,像喘不上气了一样,谢流水赶紧稳住他,一手扣住合谷穴,一手轻按华盖穴,别让对面的唐九看出端倪。行云喘了一阵,气息渐渐平稳下来,可神色萎靡,仿佛精疲力竭了一样。

    “黑三哥,你……你这是怎么了?”

    行云大口喘着气,看着对面的唐九,捂着肩膀忽悠道:“没……没什么,旧伤复发了。”

    唐九脸上浮出十分的好奇,行云按谢流水先前的指导,又作无可奉告的高人样,他想缓一缓,可没多久就觉得周身发凉,满身白毛汗。

    行云伏在桌前,难受地低下头,忽然,脸上一凉,谢魂靠过来,替他擦掉额前的冷汗。行云微微抬眼,盯着他看,突然从桌底下抽出手,紧紧抓住他:

    “流水君,我不想走。”

    谢流水没有话。

    “你不要和他一起来消灭我好不好?我……我还想再呆一会,十年来我从来没有到过外面,我还想再看看……呜!”行云痛苦地皱眉。

    谢流水抬手轻轻揉他的太阳穴:“我过的,纸的正面是无法杀死它的背面,反之亦然,你是你自己,没有人能消灭你,不要担心,好吗?”

    行云听不进去,头疼得要裂开,他脑袋抵着桌沿,紧紧闭着眼,痛苦不堪。谢流水意识到,这孩子出现的时间太长了,他毕竟不是主人格,要在精神上压制楚侠客,恐怕相当吃力。

    即使这么吃力,却依然想在这正常的日子里,在这阳光下的世间,多赖一会儿,多活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