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回 诳语屋4
谢流水又听了三巡雨,总算把自个儿的事问完了。行云头回看新鲜,二回看一般,三回看就腻了,东倒西歪,怎么也不肯听话,在心中吵着嚷着要去别的地方玩儿,谢流水扶住他乱晃的脑袋:“你属猴的啊?这一个时辰还不到,你就坐不住了,再等等,待会儿我们要上三楼问你自己的事。”
“我属龙的!龙游四海,你把我拘在这破屋里,我能待的住吗!我不等了,我又饿又累,流水君话不算话,好要给我做好吃的呢?嗯?好吃的呢!”
“这才什么时辰就要吃?你瞧你,早上起来,路也不走,就骑我脖子上,接着就来这茶楼里坐住,坐没两下,就张口要吃,还跟我你累,你累什么了?坐住,乖乖等着。”
行云生气,可现在他也不能一斧头砍掉谢流水,只能两条眉毛紧紧皱着,可把对面的唐九吓到了:“黑三哥,您问了什么?是不是出了什么要紧事儿?”
行云懒得再假扮了,压根就不理他,唐九自讨没趣,只好闭上嘴干坐着。谢流水看着饿云软趴趴地趴在桌上,无奈地动了动行云腰间的钱袋子:“去买笼包子吧!”
店二端上热气腾腾的包子,行云一口一个,全干光了,吃饱喝足,又百无聊赖,瞧见谢流水一直抬头望着房顶,于是悄悄戳了戳他:
“流水君啊,你在看什么呢?”
“嘘。”
谢流水伸出食指,碰住云的嘴唇,行云偏过头,张嘴咬了一口。
“嘶——松牙松牙!”
行云看着谢流水手指上的大牙印,不亦乐乎,谢流水敲了他脑袋一下:“幸好我叫你买个面罩遮着,否则别人肯定要把你当疯子抓起来。”
“略略略。”行云在心中吐舌头,“流水君不要转移话题,你到底在看什么?”
“你先前有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
“声音?喔,有啊,每次喊‘送茶——’的时候,那声音都好难听,不知是什么鬼东西发出的,好像不是人。”
“自然不是人。”谢流水指了指屋顶上根根横梁,“那上面有东西。”
行云抬头一看,这茶楼的屋顶很讲究,绘成一幅孔雀开屏图,靛青蓝与松石绿,好似拿万顷碧空研磨出的,颜色瑰丽鲜妍。
“你现在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很细微的……”谢流水问。
“没有。”
“唉,你耳力不行啊,聋云。顶上这整只孔雀都是个机关,你看那孔雀羽毛上的羽眼,其实是一个个有盖子的机关洞,谁要是伸手一碰,盖子就会开……”
行云不屑道:“谁没事干飞屋顶上碰天花板玩啊?”
“所以我才让你好好听声音嘛,这些洞后面,有东西,有脚步声……”
谢流水盯着天花板看,像盯着鱼看的大猫,行云抬头望了望屋顶,实在察觉不出什么东西,于是转头盯着谢流水看。
突然,行云感觉全身一轻,谢流水已抄起他的腰腾空而起,凌空的刹那,他的右臂被谢流水抓着伸直,往那孔雀羽眼里一掏,洞盖应声而开,行云顿觉自己出手如电,整个胳膊伸进了洞里,猛地抓到了什么东西……
软软的。
行云坏心一捏——
“啊嗷嗷啊啊啊!”天花板里霎时爆发出一声大叫,像是两块木头刮擦的声音,又像是捏着嗓子的公鸭,难听死了,听得行云心烦意乱,很不高兴,就更狠地抓那东西,还不停地往外扯,想把里头的家伙从这洞眼里扯出来。
谁知那东西太大了,登时卡在洞里,行云一扯,就砰砰砰地撞在天花板上,撞得它发出“哇哇哇”的啼哭声。
行云最喜欢看别人哭了,尤其是被他欺负得哇哇大哭,实在有趣,此时他更得意地死死捏住那软东西,用力往外扯,叫里面那怪东西痛痛地撞天花板。
“成了成了,别折磨它了,待会撞坏了,茶楼楼主要把你扒皮抽筋的。”谢流水劝道。
行云撇撇嘴,他的手臂卡在洞里,外人看他好像是单臂吊着支撑,其实是谢魂在身后搂着托着他,行云轻松自在地低头俯瞰,底下茶楼的人各个瞠目结舌,行云看了一会儿,忽而觉得自己好像……在转。
他抬起头,发现顶上绘着的这只孔雀,竟在慢慢收屏,一根根长羽,绕着他抓住东西的羽眼洞,渐渐旋来,最后好几个羽眼叠在一块,只听“咯噔”一声——
几个羽眼同时开,瞬间露出一个大洞,行云连着他抓到的奇怪玩意儿,一起掉下来。
谢流水抱着行云缓缓落地,茶楼里的人都以为他使用了轻功,有人吹哨,有人鼓掌,行云低头看了看自己抓到的东西:
一个木偶人。
明明看着是木头,四肢却像活人一样柔软,关节处还吊了很多银丝,不过现在都被扯断了。
“流水君,这是什么东西?好丑啊!”行云想扔了它。
“好东西,要不是有你流水君这种身手,啧啧啧,寻常人死也抓不到。”
行云鄙夷地白了他一眼。
“哎哎哎,你这什么眼神啊?我跟你那孔雀羽眼可不是一般的机关,那洞口暗含了一层刀片,要是耳力不行,听不到悬丝木偶在上面的动静,或者身手不行,跳上去没抓着,那对不起,刀剑无情,咔嚓一下,你这条胳膊就没了。”
“哦,流水君好厉害哦。”行云盯着那个木偶人,看它不顺眼,于是就在心中骂它:“丑偶!”
“成了!既然有人抓到偶,那照规矩,我们就该清场了,各位,请回吧——”店二甩着汗巾,请人出去。有几个人可能事没问完,又不敢坏了规矩,只敢拿眼瞪行云,行云不甘示弱,冲他们放眼刀,唐九殷勤地跑过来:
“哎呀黑三哥!我这回真是没白跟着您,这回总算是开了眼界!您这拿手绝活真是……哎呀快准狠啊!常有人吹您是茶楼抓偶第一人,我以前还不怎么信,今个儿甘拜下风,五体投地,服谁都不服,就服您!”
行云拽了拽谢流水的袖子:“流水君,他夸你。”
“马屁精,甭理他。”
“喔。”
唐九跟屁虫似的跟在后面,店二揪住他:“这位爷,无关人等,还请出去。”
“哎不是,我跟黑三哥那是一块儿的……我们来时你也见着了对吧,这位兄弟……”
店二不理他,只拿眼瞅行云,行云低头瞅偶,一声不吭。
店二收回眼,瞅着唐九。
唐九只好个哈哈:“那黑三哥,那啥……那我在外边等您哈!”
店二赶走唐九,向行云施了一礼,道:“客官,请上三楼。”
行云跟着他走,边走边摆弄这偶,问:“流水君,我们抓这东西干嘛啊?”
谢流水指了指牌匾:“认得那上面什么字吗?”
“不认得。”
“这叫‘诳语屋’,所谓诳语,意思就是骗人的话。”
“啊?那流水君你还在这问七问八,敢情买来的消息都是假的!”
谢流水笑一笑:“取‘诳语’这名,是茶楼老板告诫来客,人心不可测,尽信不如无。茶楼规矩严苛,消息不会全都是假的,但也不能保障条条为真,有时卖消息那人自己也只是个棋子,接触不到最核心的真相。人有心,是活的,同一件事,经不同人口述,最后讲出来的往往也各不相同。”谢流水拍了拍木偶人,再道:
“所以啊,最真的消息不是活人传的,而是死物传的。”
行云拽住木偶人稻草一样的头发辫:“这家伙会真话?”
“只真话。”谢流水拍了拍云肩,“茶楼常言,无心木身悬丝偶,万金不换一真言。懂你流水君给你抓来什么好东西没有?”
“不懂不懂!”行云耍赖皮。
此时店二撩开三楼一珠帘,躬身道:“客官里边请。茶楼已经清场,按规矩,我们也会退到一楼去,除了您,三楼不会留其他人,请客官放心问自己想问的。”
行云:“喔,那也就是,这里只剩下天、地、我、偶,是吗?”
店二想笑,又不敢笑出来,只好抿着嘴正色回道:“……是。”
“好,辛苦你了——”行云提着偶,大摇大摆地走进房间,一进门,便一脚踩中了一个软软厚厚的东西,行云低头一看,这屋里铺了一层红貂皮,房中四角摆了麟、凤、龟、龙,四神的根雕,屋里无窗,四十四根红烛高燃,亮如白昼。屋中央放着一把红木雕花椅,椅子前方有一个血玉祭台,上边什么供品也没有,在烛火下映着一片光裸的红。
四面墙与屋顶,严丝合缝地扣紧,墙上空空,唯烛影绰绰,让这封闭的大屋子莫名有点……叫人不舒服。
“流水君,我有点怕。”行云提着人偶,站在门口,就不往里进了。
谢流水笑着捏捏他的肩:“我们英勇无敌的云也会害怕啊?”
“嗯!我害怕,你抱我过去吧。”
“……”谢流水看着几步之遥外的椅子,“楚行云!你不会连这几步路都懒得走吧!”
“你抱不抱?”
“抱!抱抱抱还不行吗?祖宗。”谢流水一把将行云抱起来,行云笑着把木偶人糊到谢流水面前:“哈哈,流水君成了丑偶!”
谢流水白了他一眼,把行云抱到椅子上,坐好,让云把手里的木偶放到祭台上,那不会动的偶人躺了一会儿,突然竟跳起来,冲行云大声嚷嚷:
“你我!”
行云大惊,继而觉得有趣极了,叫道:“哇啊,流水君,这丑偶会话!”
木偶一活过来,就跳起来大声申斥:“你我!你我!你我你我你我……”
那声音就像一群被钳着脖子的公鸭,又像好几个破锣嗓催命似的在耳边摩擦振声,行云捂住耳朵,蹭地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上前抽了它一下:
“我就你!怎么滴!”
“哇啊啊你我啊——”
行云一下一下狠狠抽它的木脑袋:“做人不要哇哇叫,你楚爷今个儿就教教你,我就你,就你,就你,看你怎么样!”
“行了行了,你下个马威就好了,坏了要赔的。”谢流水拉住行云,木偶人被这么狠的主儿怕了,捂着脑袋,怯怯地缩在祭台上。
“把你知道的统统出来!不然我捏爆你的榆木脑袋!”行云倒回椅子上,翘着个二郎腿坐着,伸手指着丑偶,威胁道。
木偶赶紧点头如捣蒜,悬丝活偶,万金不换,从来是别人恭恭敬敬生怕它磕了坏了,还从没受过这样的苛待,如今挨了云一顿暴,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耷拉着个脑袋,垂着木手臂,呆呆地坐在祭台上。
“好了,这东西听话了,流水君,你要问什么?问它吧!”
谢流水欣慰地看着云:“祭台下有纸,你去拿出来。”
行云蹲下去,拿出一卷黄不拉几的毛边纸。
谢老师在一旁指导:“把你的食指咬破,用血写几个字。”
行云听话地把食指放进嘴里咬,过了一会,又拿出来,很委屈地:“流水君,咬不破啊。”
谢流水凑过来看,食指指腹上留了一圈牙印,行云把手指伸过来:“哝,你咬吧。”
谢流水无奈,低头咬住,牙齿对准他的食指指腹,刺下去,行云惨叫一声:
“啊!痛——”
谢流水赶紧松牙,一抬头,就看见云一脸嘻嘻笑,这家伙一点也不痛,只是爱乱叫,看别人关心他。
最后谢魂满屋子飘悠,找来了一根木刺,轻轻划开行云的指腹,流出一丁点血珠子,他握着行云的手,往黄毛纸上,工工整整地写下了三个字:
顾晏廷。
行云低头问:“这是什么字啊?流水君。”
谢流水:“一个人的名字。”
行云:“谁啊?”
谢流水:“拿鞭子抽你的坏人。”
行云:“真可恶!”
谢流水:“没错!”
嫉恶如仇的两人将写有名字的纸烧成灰,谢流水又叫云取出祭台下的茶壶,倒出一杯茶水,撒入纸灰,接着,云水恶人逐渐逼近木偶,强迫它灌下这杯纸灰茶,木偶抓着自己的喉咙不停扭动,好像是人在咳嗽,可它毕竟是人偶,整个动作十分僵硬,看起来滑稽可笑,不一会儿,木偶嗷嗷地张大嘴,紧接着吐出了一股又一股的金丝。
谢流水道:“乖云,去,把丝线收了。”
行云听话地开始扯金丝,金丝被越拉越短,最后从木偶嘴里吊出一个巴掌大的木人,背后用好几根针扎了一块红布,上边绣着“顾晏廷”三个字。
行云正要将这东西抓来手里看一看,突然,木偶站起来,牵动了金丝,扎针人跳舞一样转了几圈,不知从哪发出了声音,道:
“你要问什么?”
这声音像敲鱼木,虽也不算好听,不过已经比木偶好多了,谢流水借行云之口,问:“先了解一下这人的大致情况。”
木人正襟危坐,知无不言,发出毫无起伏的声音:“顾家三少,顾晏廷,男,私生子,出生年月,不详。真气属阴,品级至九。十岁认祖归宗,回到顾家,不受宠。十二岁,应家主吩咐,修炼阴骨散,被遣送至滇南顾姓本家。十五岁,终与蛊虫共生,修成阴骨散。武器,銮铃鞭,来源未知。目前属于顾家复族派,不知何时掌接了雪墨组,身旁常带一只凤头黑百灵,能通人语。其人着装古怪,披头散发,不以真面目示人,现已身在临水城。”
谢流水听着,让行云问:“他与薛家有何牵连?”
“无可奉告。”木人面无表情地看着行云。
“问得太大了吗,算了。”谢流水蹲在行云椅子旁,“你问问,这家伙武功是什么路数的?我们知己知彼,好百战不殆。”
木人继续发声,像两个榆木疙瘩在互相刮蹭:“内功九阴,极难对付,鞭法高深,尚无人攻破,轻功,不详。”
谢流水啧了一声,又道:“搜搜这人的病史。”
“发烧、晕倒、重伤、与蛊虫共生失败一次,心脏跳停、胃痛、发烧、晕倒、与蛊虫共生失败两次,咳血、晕倒、发烧、风寒、晕倒……”
“等等,有没有发病时间的记录。”
木人转了一圈,答:“没有。”
谢流水想了想,又问:“那找一找这家伙与蛊虫共生成功之后的病史。”
木人机械地答道:“晕倒、晕倒、晕倒……”
谢流水皱了皱眉:“怎么全是晕倒?有记录病因吗?”
木人又转了一圈:“正在搜寻……”
谢流水盯着那人转圈圈,眼前金丝晃动,木人跟转上瘾了似的,转个没完,行云在一旁看着不顺眼,抬手抽了它一下,抽得木人飞速旋转,眼冒金星,啪地一声,跌在祭台上,爬起来道:“别我别我!快找到了!”
行云骄傲地冲谢流水摆摆手:“看吧,不抽它几下就不老实。”
“我们木头人最老实了!”木人忿忿地捂住自己,“为你找到一次有病因的记录!发病在春天,病因,花粉过敏。”
顾晏廷,花粉过敏……
谢流水怔了一下,随后,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