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回 天选阵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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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初,斗花会,九曲桥廊,四方荷塘,中央立一顶红亭,尖尖的亭顶上有一枝杏花,一代宗师张天盟就站在最顶端那一朵杏花上,花上立人,人下生花,风摇花摆,花摆人摇,轻的仿佛不是人,是花瓣上的一粒尘。

    九曲廊桥,一圈比一圈更近中央的红亭,楚行云作为卫冕之人,自然站在最里面那一圈,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余下的数千名参赛者都挤在后八圈的廊桥里,被迫参赛的慕容此时就淹没在乌泱泱的人群里,热得直冒汗。

    谢流水沾楚行云的光,优哉游哉在这空荡荡的第九廊桥里飘来飘去,时不时眺望一番风景,九曲桥廊之外,是密密麻麻的游客观众,像一只只倾巢出动的甲虫,大军压境,将整片荷塘围了个水泄不通,从这边望过去,可以看见许多甲虫们举着牌子,上边写着:

    “如云随行!”

    “逢云必赢!”

    “云开得胜!”

    每一块牌子上还画了蓝天白云,极其用心。谢流水一一看过去,笑着拍了拍云:“嘿,你看!那么多人喜欢你。”

    楚行云没声儿。

    谢魂转过来看他,楚行云似乎也感觉到了,便背过身去,不让他看。

    楚行云独自往前走去,站在阑干边,低头望湖面。今年举的云牌似乎比去年更多了。往年,他不投卫冕状,跟大家一起挤在外八圈,一边跟武林中人搭话,一边偷偷用余光去数举起来的云牌,一开始还能数的出来,近几年再也数不清了。

    宋母宋父每年都他,已经成为江湖翘楚,就该自恃身份,庄重得体,不要眼睛乱瞟,看到别人一点支持就展颜欢喜。

    但他就是忍不住要欢喜。

    可是,今年,他看也不敢看。

    武功尽失,要靠犯贱、耍赖、钻空子在斗花会混到第一,实在对不起那一片举起来的云牌。

    于心有愧,又无可奈何。

    脑海中乍然浮现出妹妹的样子,她躺在屏风后,脸上没有血色,闭着眼,醒不过来……

    楚行云看着湖里的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实乃花中君子。只不过现在是四月,莲花六月才开。为了好看,就充了这一湖的假花,随风摇曳,摇不出半点清香。

    他安安静静地呆了一会儿、又一会儿,再一会儿,渐渐有点觉得,这是不是太安静了……

    谢烦精跑哪去了?竟然没来烦人?

    楚行云转过来,只见谢流水翘着二郎腿坐在阑干上,守株待兔似的守着他,楚兔这么一回头,便被谢逮了个正着。

    谢流水冲他微微一笑。

    楚行云先不动声色地移开眼睛,接着面无表情地转回去,最后若无其事地绕着廊桥走到另一端,倚阑望景,放空思绪。

    突然,阑干间探出个谢流水脑袋:“干嘛躲着我,害羞啊?”

    楚行云伸手,像地鼠一样把他的脑袋摁回阑干里,谢魂又从阑干的雕花处冒出来:“你欺负我。欺负就欺负了,你还不理我。”

    “我又何时理过你?”

    “现在咯。”

    楚不理不予理会,自顾自地靠着阑干,正在这时,湖面突变,一条水龙翻波搅浪,射出十八道水柱,不少游人大惊失色,却听一句声如洪钟:

    “诸位别害怕,这是老夫的一点技俩,权当给各位英雄好汉讨个彩头。”

    众人皆看向红亭子尖儿,张天盟宗师面带微笑,无论湖里的水龙如何搅天动地,他都八风不动,只有真正的清湖微风过,才随花轻轻摇摆。

    其他人就没他这么淡定了,那条水龙乃真气凝水,水珠透明,但此龙依然栩栩如生,龙角龙须一样不少,龙睛神采,鳞爪飞扬,阳光一照,就像一条腾飞的水晶龙。谁也不知张宗师是何时出手,更不知他是如何办到的。

    水晶龙先沿外围游了一圈,好些外乡人从未见过如此奇景,惊声呼叫,接着,它便猛地撞向九曲廊桥……

    “砰——”的一声巨响,撞得廊桥上的武林好汉,各个像筛子上的不倒翁,既左右摇摆又上下颠簸,时不时还被水晶龙吐一身水。

    数千名参赛者在廊桥上,又颠又倒挤挤挨挨,大家都被泼了满身水,黏黏腻腻挤来挤去,慕容初时还用手挡一挡,到了后来麻木了,每颠一次,他就在心中记一笔:楚行云你欠我人情!

    谢流水从没看过斗花会,也不怎么关注,一时看到这么武林中人七上八下地跳脚,觉得十分有趣,问道:“这些人干嘛不还击?傻傻地站那等龙吐水。”

    “不能还击,这是斗花会历届传统。”

    “哈哈哈这什么传统?你每年都像那样淋成落汤鸡吗?嘿,理我理我,好云云,理我吧……”

    “……这叫作宗师示威,不能还击,还击则视作放弃比赛。”

    “噢,我懂了,这是给你们下马威啊,还不准你们还手,告诉你们这些兔崽子:年轻人,你还差的远呢!哎,你今年站在这,还会被那水龙整吗?”

    “不好……”

    话音未落,那条水晶龙便跳入湖中,融成千万滴水,不见了。

    九廊桥内,皆是落汤鸡,独楚行云一人,白衣飘飘。

    “凭啥!凭啥不喷他水!”

    “就是!卫冕的了不起啊!”

    一些参赛者忿忿不平,大声起哄,然而湖面平静如镜,紧接着,第九廊桥突然开始上升,举着云牌的观众这下可以看清大名鼎鼎的楚侠客了,纷纷激动不已。然而楚行云感受不到一丝欣喜,他整颗心不断地往下沉,就像踩在云端一样,虚无缥缈,名不副实,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在欢呼声中越升越高……

    升到最高点时,忽听一声龙吟,水晶龙腾出水面,噗地一下,吐了他满身水。

    楚行云跟别人一样,成了只落汤鸡,水滴滴答答往下落,他无奈地笑笑,对着大家,一抱拳。

    红亭子上的张宗师,面带微笑。

    最后,宗师手指微动,水晶龙便在光下粉身碎骨,散作千万点水滴,现出一道彩虹。

    “诸位静一静!”张天盟气沉丹田,声播千里,“首先感谢诸位英雄好汉不远千里而来,江湖代有人才出,今年的新生代也是……水灵灵的,十分可爱,很好很好。老夫看了,心中高兴。”

    **的慕容站在底下,心中骂道,可爱个屁!

    张宗师换脚立于亭尖,拿起那一支杏花:“想必大家也都猜到了,今年的斗花会,斗杏花!”

    话音刚落,忽然风起,数千万杏花从天而降,洋洋洒洒,落英缤纷。

    待花落完,张天盟不知从哪掏出了一沓纸:“现在,我开始宣读比赛规则。”

    底下人心中叫苦不迭。

    南国的四月实在过于明媚,等到大伙儿衣物都半干了,张宗师终于念完了,他自己也念得昏昏欲睡,斗花会于他眼中不过是朋友们在推搡,可没办法,每年还是要跑这么一趟露露脸,以彰老辈对后辈的提携。

    “现在有请武林盟主上台致辞——”

    武林盟主一跃上亭尖,抱拳道:“欢迎诸位武林高手前来参加斗花会!那接下来我就简单两句……”

    底下人心中呜呼哀哉。

    果然,武林盟主心潮澎湃,自然慷慨激昂,于是越讲越久,到最后谢流水实在有些憋不住,拍了拍楚行云:“……你们混白道的年年都这么搞啊?”

    楚行云轻轻地点了点头,接着继续作认真听讲状。

    “别装了,我知道你都没在听,跟我话,哎,那今天到底什么时候比赛啊?”

    楚行云:“今天不比赛。”

    “哈?不,我看赛程单上写,致辞之后就是抽签分组,然后就比赛了……”

    “致辞包括宗师示威,宣读规则,武林盟主致辞,斗花会判官介绍,判官宣誓公平公正,然后是参赛者宣誓,最后还有一个仪式,致辞才算正式结束。下午是抽签分组,没有时间比赛。”

    “……”谢流水无言以对,这时,听武林盟主道:“大家稍安勿躁,我还有最后两句话……”

    “你可算要完了。”谢流水躺在阑干上,叹了一声。

    “早着呢,他才刚完第一部分。”经验丰富的楚行云在一旁冷不丁道。

    谢流水翻了个白眼,倒头睡觉,眯了一会儿眼睛,楚行云见他忽而跳下来,不怀好意,不断靠近,肯定是又有了什么鬼主意。

    最后,谢流水紧紧帖在楚行云身后。

    楚行云不动声色地朝前走了两步。

    谢牛皮糖“啪”地一声,又黏上来,楚行云又走两步,后背就像贴上了谢狗皮膏药,根本扒不掉。

    楚行云不敢再动,他现在所处的第九廊桥是升高了的,也就是,他的一举一动都在众目睽睽之下。谢流水扶住他的肩膀,往自己怀里摁:

    “你看,你老这么站着听武林盟主叨逼叨逼,也很累吧,不如躺在我身上?”

    “……”

    “我现在紧紧靠着你,就像一张立起来的床,你就放松,放松,把重心也放掉,然后赖在我身上就好了!”

    “无聊,走开。”

    谢流水才不听他的,就紧紧贴住他。楚行云动了几下,想甩掉他,结果被亭子里的张宗师看了一眼,投以奇怪的目光。

    楚行云瞬间不敢动了。

    谢人趁胜追击,黏住黏紧,跟长在楚行云背上一样。

    日头渐高,晌午临近,越来越热,好在谢魂像冰块一样,贴着也挺舒服的……

    人性本懒,就算脑子勤奋自强,身体自个儿也会寻偷懒的办法。楚行云初时站的笔直笔直,腿脚有些酸麻,待武林盟主讲到“第二点,要讲诚信……”时,腿也不酸、脚也不麻了,好像越站越舒服,他以为是自己站习惯了,不曾想是身体在偷懒,腿脚腰背一点一点往谢流水身上靠……

    等滔滔不绝的武林盟主讲道:“最后一点!就是这个安全问题……”,楚行云已经完完全全躺在谢流水身上。

    谢流水偏过头,看着楚行云一脸的浑然不觉,轻笑了一下,接着悄悄伸手,环抱住他。

    众人看着那红亭,看着那高起的第九廊桥,他们的卫冕桂冠楚侠客正孤零零地站在高台上,仿佛天下无敌、孤独求败,谁也不知,他只是被一个人抱住,似是卿卿我我,郎情郎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