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回 枯草热4
史达理和萧砚冰被张宗师扭送出场,临走前,萧砚冰回头瞥了一眼楚行云,嘴角微微一翘,传音入密道:
“死秃驴,事成了,咱们拿钱走人吧。”
“嗯。”
此时选手区仅剩下一只楚行云坐在那,他见史达理面色铁青,萧砚冰却神色自若,心中存疑,招呼谢跟踪他。
萧砚冰和史达理被领到武林盟主前,教训一顿,取消一切资格,逐出赛场。
齐五少为他哥哥一事大为恼火,如今大势已去,索性堵住萧砚冰,要个痛快,萧砚冰机灵得很,斗了几招,轻功一闪,溜没影了。
谢魂跟着他,萧砚冰一路跑跑跳跳,终于,看见路的尽头立着一人,一身金红袈裟,萧砚冰冲上去,对准他的光头,猛敲一下:“死秃驴!看看我做事,一箭双雕!事半功倍!哪像你,婆婆妈妈,畏手畏脚,我叫你当时让我赢,有没有错!”
寂缘微笑,答道:“没有错。”他想了想,又补夸道,“你粗中有细,算无遗策,果然是很好。”
萧砚冰极为满意,神色自得。两人渐行渐远,择路离开。
楚行云在看台上等了一会儿,眉头微皱,如今没了牵魂丝管束谢,他总觉得谢流水会被什么法师捉走,或者会被类似血玉床的东西制住,弄得满眼是血,他正起身要去找,却见谢流水飘回来,道:
“寂缘和萧砚冰是受雇于人,雇主似乎有两个,一个让他帮顾晏廷赢,另一个,让他帮你赢。”
“帮我?”
楚行云心觉奇怪,他孤身入局,谁竟来帮他?又道:“是薛家吗?”
“应该不是,你已武功尽失,赢面不大,薛家扶你不如扶萧砚冰本人。”谢流水笑了一下,“寂萧这两人倒是很鬼头,帮顾晏廷赢,与帮你赢,本是两件冲突之事,他们偏偏两单都接。现在倒好,萧砚冰拖着史达理共沉沦,你和顾晏廷都可自动晋级。这可不就是两个都帮?最后两头讨赏,好一桩美差!”
楚行云想不明白背后是谁在暗控赛局,但无论如何,他离问鼎又近了一步。
史达理、萧砚冰皆被逐赛,楚行云、顾晏廷、慕容、崔绛,晋为四强。
“明日半决赛,第一场,楚行云对崔绛,第二场,顾逸之对慕容!”傍晚时分,武林盟主宣道。
底下不少观众对萧砚冰扼腕叹息,好端端的夺魁黑马半道失蹄,原先叛为萧党的家伙立时回归云党,谢魂对他们嗤之以鼻。
第二日,来观赛的人群空前浩大,虚无坐席,密密麻麻。
半决赛的赛场比之四强赛,又更为精妙,以五行入赛场,绕山而行,分金木水火土一共五段赛道,每一段都藏一朵红玛瑙杏花,两位选手依次通过赛道,争夺杏花,最后以花多者为胜。
齐六齐柏立在赛台上,高台之下,是五行之首的金段道,此道中停着许多鎏金球,不知有何用。
他作为崔绛,身边的真流灯只显示七阳,但其实内力同他哥哥齐五少一样是九阳,可对手楚行云是十全十美的十阳,表演赛时已证明了实力,压根就没有武功尽失,可笑他们还信了顾三少的鬼话。
都怪五哥太心急!一心只想为二哥报仇,脾气暴躁,坏了大局。现在夺绣锦山河画的重担全摞在他一人身上,他若失败,齐家便再无回转余地。
齐六越想越无助,他年纪过,第一次出入人山人海的白道赛场,又要同武林百年难遇的第一天才对决,心中难免没底气。此时对面的看台上也走出一人,白衣飘飘,步态悠闲,他一出现,人潮便似滚沸了,一个劲儿地在喊:
“楚侠客——”
“逢云必赢!”
“楚楚!干掉他——”
齐六不高兴,他听到好多年轻姑娘挥舞着云牌,为对手加油鼓劲,每一句都在展望楚行云赶紧来败他。他孤零零地站在高台上,无一人为他声援。
对面的楚侠客不知作什么,故意慢腾腾地走出来,等他迈出最后一步,高台上的真流灯“啪”地一下,到十格,满满当当,发出艳艳红光。赛台上、赛道上、甚至包括齐柏这边的真流灯,皆被影响,齐刷刷地变作“十”。
齐六心有不服,暗动内功,想把自己这边的真流灯掰回来,灯中珠却纹丝不动。
十阳现世,天下无双,一时间,满场沸腾。平民百姓盯着英俊潇洒的楚侠客,习武之人盯着红光十格的真流灯,一双双、一目目,皆是痴迷神往。
往年,楚行云站在那高高的赛台上,享受这样的崇拜,可如今他跳脱出来,乔装扮,隐于人群,看着身边一颗颗发光的眼珠子,忽而心下一动,不知滋味。
那赛台上的白衣侠客,并不是真正的楚行云,而是肖虹易容的。
昨夜肖虹代表薛家前来密谈,两人商议定计,肖虹假扮成他的样子,再用那些改装过的真流灯营造出十阳假象,先赢了齐六,让齐家彻底出局。
楚行云看着成千上万的人,对着自己的身影,挥舞、尖叫,激动不已,却没有一个人在意那高台上立着的到底是谁?
那个白衣翩翩的侠士,就是楚侠客,是楚行云,是满足了他们平凡生活的憧憬,至于那白衣之下的,到底是楚行云还是云行楚,是肖虹还是虹肖,并不是那么重要。
而他,同那众人一样,只不过他的高台上,立的是十年前,月光下的那一位。
楚侠客符合他们的幻想,就像……就像十年前那个人符合他的幻想一样……
楚行云听着耳旁的呐喊欢呼,似有所悟,又似一无所觉。比赛开始了,肖虹武功高强,动作流畅,引得观众阵阵尖叫,楚行云望着那翻飞的白衣,心中一笑,却又隐隐失落。
谢流水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笑道:“怎么了?发现一直喜欢支持自己的人们,压根就不是喜欢真正的自己,有一点难过?”
“没有。”
“嘴硬。”谢魂笑他,“承认一下有什么关系?他们喜欢那一张白衣侠客的皮,也没什么不对,对于他们来,只要看着你,憧憬你,就足够快乐了,真正认识你,了解你,知道你有一大堆坏毛病,反而不快乐。所以他们只站在下面仰望,就可以了,没必要爬上高台,来见你。人生嘛,最重要的就是自己开心。憧憬还是相识,他们选择了前者。”
那么,你想要选择什么呢?
谢流水没有将那后半句问出口。他不再隐瞒他身上的疑点,却也不想刻意引导云。人生就是在不停地选择,楚行云可以凭自己的意愿,自由选择他真正想要的,无论哪一种,他都会成全他。
若他愿意蒙昧,愿意此生憧憬,永不相识,谢流水也将永保缄默。
楚行云沉默着,没有话。他看见赛场上蹿出两个身影,肖虹和齐柏不分伯仲,周围的人却都在喊楚行云,只希望他赢。
谢流水问他,心里有没有难过,楚行云不上来,他在想,如果别人喜欢的不是真正的自己,就会难过的话,那么,那个人要是知道他心中所想,会不会也有点难过呢?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楚行云就自嘲地笑笑,怎么可能?那人十年都没影儿,压根不认识自己,哪里还会在意这种事。
谢流水站在他身边,侧过头,看着云,轻轻地在心中应道:
会的,他很难过。
楚行云没学会偷听心声的本事,什么也没听到,他只觉得心口很闷,好像生病了一样。他情不自禁顺着自己的念头去补全,既希望那个人知道后会难过,最好特别特别难过,可是一想到那个人难过的样子,自己竟又觉得难受。
一时间,心中酸酸涩涩,翻来覆去,满脑子念头错乱,反复无常,竟是二十三年来从未有过的感觉,楚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只觉得很不爽,他踢了踢脚边石子,把它们踩住,磨来磨去。
谢魂看楚云自己想不通,就去拿石头出气,真是孩子一样幼稚,觉得很好笑,却又不便笑出来,他拍了拍云,想转移他的注意,随口道:
“哎,你瞧,你们白道比赛真有意思,耗钱耗力净建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自己折腾,看看他俩,那么大的人了,骨碌碌地在赛道里滚来滚去,跟皮球一样。”
楚行云抬眼去看,第一条金段道呈下凹半圆,半空再罩着上凹半圆,上下咬合,严丝合缝地封闭在一块儿。先前静止的鎏金球不停地滚动,从上至下、从左往右……滚得四面八方都是金闪闪,肖虹和崔绛双脚各踩一颗球,沿着光滑的圆形赛道从地面转上半空,再从半空滑下来,发动真气,信手点爆眼前的金球。
忽地,肖虹出手,一掌破空,击碎齐柏左脚下的鎏金球,刹那间,爆出一朵红玛瑙杏,齐柏反应很快,立时金鸡独立,欠身一捞,正要近水楼台先得月,肖虹身如闪电,齐六只觉眼前一花,那枚红玛瑙便落入他人手中。
众人看不分明,只觉得楚行云领先一局,很是欢腾。张宗师微微皱眉,刚才那一下,并不是轻功踏雪无痕,但艺多不压身,兴许楚侠客还兼修了别门武艺,也未可知。
楚行云盯着赛场看,不再去踩石头了。他清楚薛家在什么鬼主意,假惺惺地让肖虹帮他赢比赛,其实是想偷梁换柱,弄假成真,最后直接由肖虹假扮楚行云去夺第一,并上去登台领奖,拿到绣锦山河画。
楚行云武功尽失,也不好跟人硬碰硬,干脆将计就计,坐享其成。就让肖虹顶着自己的名头去,反正赢了,胜果也全是他的。肖虹若有什么动作,就让谢魂把他扔出去,这魂灵看不见摸不着,最是让人防不胜防。如此一来,他就能完成与顾雪堂的约定,既拿了第一,又拿了绣锦画。
齐六见已失金段道,也不恋战,轻功一转,转入下一个木段道,半空中悬着十三根梅花桩,齐六一跳上去,十三根梅花桩便开始急上急下,旋飞转。他稳住下盘,十三根木柱中有五根带有特定标记,须按五行之法点踩,才能显出此段道藏有的杏花。
他还未想完,忽觉耳后异动,肖虹携风而来,一个扫堂腿攻至下盘,齐六腾身而跃,不料忽被肖虹扣手摁住,天灵盖传来一股极寒之气,他惊道:
“你想在赛场上杀人吗?”
肖虹皮笑肉不笑:“你们家不是刚杀完吗?怂狗。”
齐六发动真气出了一拳,格开肖虹,纵身跃到另一根木桩上。斗花会的半决赛不允许带武器,但允许动用真气使用五招。齐柏前脚掌才刚落地,肖虹竟就到了他面前,齐柏还来不及反应,手腕已被肖虹死死捏住。
肖虹极为阴鸷地笑了一声:“你敢叫出一声,我下回啊,就挑断你手筋。”
“咔嚓”一声微响,齐六的手腕生生被他拗折了,极不自然地扭着。齐柏咬紧牙关,痛得脸色发白,恰逢此时梅花桩突升,他身形一个不稳,摔下去,在半空中拼了命才架上另一根木柱,此时肖虹已点踩过金、木,两个标记的梅花桩,正巧齐六落下的那根是“水”,倒省了他的事。
肖虹正欲去找“火”,忽而像是想起来什么,纵身落在齐六旁边,微笑着,施施然向他伸出手——
“啊!我们楚楚好暖啊,还去救对手!”
“是啊是啊,果然是有侠士之风,夺过冠的人心胸就是不一样!”
肖虹出手极快,大多数人眼力不佳,都以为齐六是自己摔下去才摔折了手腕。楚行云见别人顶着自己的脸惺惺作态,有点作呕,他聚精会神地盯着肖虹看,一点儿也没察觉到,谢流水正聚精会神地盯着他看。
谢歪着脑袋,在想,要是时间再多一点,要是……再早几年能偶遇云,他就不会让楚行云来选择。于他而言,要捉住这朵傻瓜云,那实在太简单了。他知道这家伙喜欢什么样的,只要把刀疤一遮,换一身行头,整一整声带,扮成谪仙一样,清隽温雅,就大功告成。他演戏很好,又有耐心,想要什么表情动作都能做到,虽然一举一动无时无刻都要合乎别人的要求有一点点难,不过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只要演得认真一点,就能办到了,楚行云肯定会很喜欢他。
到时演上几年,假作真时真亦假,楚云就会稀里糊涂地和他呆在一起,一直一直,在一起。
可惜,他没有这个时间了。
忽然,周围人欢呼了一声,肖虹已夺得金、木、水三段道的杏花,五朵失了三朵,齐六回天无力,然而还是在火段道上扳回一局,最后以一比四,败给肖虹。
“走,去找慕容,下一局就是他顾晏廷了。”楚行云捏起谢流水身前那根断了的牵魂丝,“喂,你想什么呢?”
楚行云见谢流水竟然走神,真是少见。为了防止谢乱跑,他用牵魂丝在手腕上绕了一圈,死结,拽起谢魂开始走。他同慕容汇合,最后确认一遍计划。
“半决赛,第二场,顾逸之对慕容,开赛!”
金段道、木段道,长度过短,不好动手,楚行云和谢流水埋伏在火段道附近,万一慕容在水段道那出了差错,他们也好暗中相助。
“云云啊,你不把我解开吗?”
谢魂指了指楚行云绑在手腕上的牵魂丝,楚行云摇摇头:“赛前顾晏廷带了不少法师进来,他知道你的存在,肯定会有所防范,不到万不得已,你不要进到赛场。”
楚行云猫在灌木丛里,这里蚊虫多,树林障眼,没什么观众会挤来这观赛,楚行云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焰气灼人,等待慕容出现。
谢魂在一旁帮他赶蚊子,道:“云云。”
“你又怎么了?”
“你对我这么好,我无以回报,心中有愧,等灵魂分体,我就以身相许好不好?”
“不要。”
楚行云没工夫插科诨,他从包裹中拿出数十瓶石楠花粉,让谢流水就近洒开,赶紧办正事。
慕容这一回若赢了,决赛就会是楚行云对慕容,稳拿第一。楚行云为此做了两手准备,慕容经过搜身门检查之后,他就让谢魂往慕容身上放了不少石楠花粉,只等进入水段道后就动手。若不见效,则在火段道两相配合,加大花粉投量。
“嗬呀!好大的火!”湿漉漉的慕容赛道口蹿来,他手中有一枚红玛瑙杏,而顾三少手中有两朵。
楚行云仔细观察着顾晏廷的脸色,据谢流水所,顾晏廷对石楠花过敏,闻之则全身发红,咳嗽晕倒。
只见顾三少一言不发地往火海里闯,看不出什么异常,慕容则照计划行事,在火堆里咋咋呼呼,一会儿烫死了,一会儿热死了,边边胡使生风掌,风东刮西跑,把楚行云洒下的花粉全搜刮来,同时慕容又暗暗把袖中剩下的花粉也放出去……
石楠花,带着一股恶心的精`液味,腥臭无比,与烈火的焦烟味搅和在一起,争先恐后地往鼻子里钻,楚行云紧紧捂住口鼻,慕容也时不时拿袖子挡一挡,只有顾晏廷似是压根闻不到异味,还呼吸如常。
在水段道时,慕容就已暗下黑手,但还略显谨慎,此时已行至火段道,前方只剩最后一个土段道,再不把顾晏廷弄倒,就来不及了。
不料,顾晏廷似安然无恙,慕容忙着加害他,无暇找杏,这一段的杏花自成了顾晏廷的囊中之物,现在三对一,遥遥领先。
楚行云和谢流水皆皱眉,难道茶楼泄密顾三少早知道了?所以就备好了对策?只见顾三少闲庭信步一般,钻进土段道……
过了一时、半刻,好一会儿……
终于,他再也没能钻出来……
慕容怕人死了,赶紧把他挖出来,只见顾三少全身发红,脸、手、脖子,起了密密麻麻的红疹子,看起来极为渗人,他抓住自己的喉咙,咳嗽不止,好似要把心肺都呕出来,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像是要窒息了。
“喂,你……你还能活不?”
“滚。”
顾晏廷甩开慕容,似要再走几步,却一头栽在地上,再爬不起来,他也不看慕容,扭过头来,死死盯着灌木丛。
楚行云大大方方地撩开枝叶,微微一笑,叫他看个清楚。
顾晏廷倒在地上,又虚弱,又狠狠道:“卑鄙。”
楚行云才不理他,带着谢魂头也不回地走了。顾晏廷拿那大钳子虫切开他肚子上的破口,往他身体里种蛊的事,他可是一刻都没忘。
慕容也没忘敌我阵营,他拿走顾晏廷得来的杏花,向前奔去,不一会儿,就听到前方一片欢呼呐喊——
“慕容,胜——顾逸之,败——”
慕容站在终点,向大家挥手,楚行云和谢流水站在台下,随着人群,微笑着鼓掌。
比赛结束后,楚行云看见顾晏廷被一副白担架抬出去了,他那手下围着他转,还有一票法师,正六神无主地聚在那。
楚行云和谢流水从这些法师面前经过,谁也没开口话……
灵魂同体,已经拖的够久了。
一开始,他俩都急着要分开,苦于这事太过诡异,毫无办法。可如今,碰上了玄黄教那帮跟鬼神交道的道士,明明可以旁敲侧击探一番,却偏偏,谁也没有动。
楚行云先前想留着谢流水帮他赢斗花会,现在又想留着谢流水帮他救妹妹,不知以后又想如何……而谢流水,想等他的一个选择。
两人一言不发地走过去,慕容一蹦一跳地跑过来,猛拍一下楚行云:“请客请客!赶紧的,把腰包都掏空,今个儿不醉不休!”
慕容此番功不可没,楚行云自然请他去最好的酒楼,喝最贵的酒。慕容虽然家里有钱,奈何母上管得严,从没有花天酒地。此时他喝着金贵的好酒,看着楚行云面不改色,挥金如土,羡慕得眼泪都要掉下来。
酒过三巡,忽然,窗边红阑干上飞来一只百灵,它收翅一敛,气势汹汹地对着楚行云,叫道:“卑鄙人!卑鄙人!卑鄙人!”
楚云冲它努努嘴,挥手赶走了这只坏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