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回 失忘症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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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行云显得疑惑:“我只听过失忆症,这失忘症……是什么病?”

    决明子但笑不语,转而问道:“楚侠客以为,过目不忘这本事,如何?”

    “呃,自当是……一项大本事,世上有几人能做到过目不忘?”

    “的不错,有几人……但可惜,楚侠客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过目不忘,细起来,有两类人。一类人,是正常范畴中的聪明人,他们经过训练,可以在短时间内集中注意,迅速记下想记的东西,故而我们夸其为过目不忘。还有一类人,更奇,凡是眼睛所见,耳朵所听,都能记住,这才叫真正的过目不忘。”

    “这……这不是挺好的吗?”

    “挺好的?楚侠客,不是其中人,不知其中苦呀。不知你做过梦没有?”

    “当然。”

    “你会不会觉得……有时候梦中的场景似曾相识,或者,干脆就梦到了现实中的事物,比如你回家路上有一幢木屋,你在现实中从没注意过它,可在梦里,你却能真真切切梦到,非常逼真,但梦醒了,叫你去形容一下那个木屋,你还不出个所以然来。”

    楚行云想了想,答:“好像……有时会如此。”

    “你再仔细想想,这其中,很有意思。你现实中分明看到过那个屋子,可你从不观察,故而叫你形容,你不出来。但如果你没有这段记忆,又不是,你分明看到过,而且你还梦到过,明你的大脑里,是存有这个木屋的,只可惜,这段记忆你调不出来,这就叫想不起来、记不得、或者‘忘记’。

    “世间大多数人都因为自己会忘记,而感到不爽,一个个巴不得自己记忆超群、过目不忘。可是,造物自有造物的道理,万物之所以如此存在,都有其缘故。楚侠客有没有想过,我们的头脑,分明已经看到了、听到了,为什么记不住,要忘掉,甚至已经记住的,还要随着时间流逝,渐渐忘掉?”

    “这……我倒没想过。”

    “我以前也不会想这些,直到三年前,我碰到一个失忘症的人。失忆是失去记忆,失忘,就是失去忘记的能力。乍一眼看他过目不忘,厉害得很,可后来发现,其实他跟那些天生低智的傻子一样,生来脑子就出了点毛病,很可怜的。楚侠客来我的医馆,觉得哪一件东西比较印象深刻?”

    楚行云有话答话:“您屋中挂的那个匾额。”

    决明子笑了笑:“你看到墙上的棋盘了吗?”

    “看到了。”

    “看到了,可你为什么复原不出来?”

    “我……这,这……我记不住啊。”

    “对,楚侠客,你仔细想想,你为什么记不住?”

    “我……神医,你这可是为难我了,那个棋盘也没什么要紧,我只是瞥一眼……”

    楚行云着,忽而有些所悟:“我明白了,您想,大多数人很讨厌的‘忘记’其实并不是人的缺陷,相反,这正是一项好本事,只不过大多数人都有,所以显得不好了。这忘记……其实就是一种选择权。”

    “不错,这‘忘’就像滤网一样,铺在脑中,把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都筛出去,可是,楚侠客,你想想,如果一个人,天生失去了这种能力,失去了这种选择权,他要如何?”

    楚行云忽然沉默。

    神医叹道:“我三年前医治的那个病人,他跟我,他从出生到现在,眼睛见到的每一件事物,耳朵听到的每一丝声音,路上碰见的每一个人、每一个人过的杂七杂八的话,全都是刻骨铭心的,像有什么东西在强迫他记住,一记就记一生,永远没可能忘掉。他,他这辈子,就想试一试‘想不起来’、‘记不得’、‘忘记了’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神医,我听有不少药能够让人失忆,不能开一些给这样的人吗?”

    “我开了啊,可是失忆的药,只能让人忘记旧的,这失忘症的人,他就算忘了前面的一切,开始了新生活,可新生活的一切,不也还是要被迫记住吗?”

    楚行云有些急切:“那……神医,请问后来如何救治他的?”

    “失忆之药,是将人整段记忆尽数摘除,我把这药重新调配,不要那么烈,让整段记忆模糊一些,这样病人可以日常喝一喝,喝下去,发生过的事情便会逐渐模糊,记忆力就同常人一般了。”

    “神医不愧是神医,那……请问,三年前那位病人现在如何了?”

    “他啊……”神医摇摇头,“自杀了。”

    “啊?”

    “我给他配了药,可是喝久了,身体产生了耐性,效果越来越不好,这是药三分毒,再加大剂量,长期服用下去,此人恐怕会有性命之忧。我正一筹莫展,谁知,他突然出了变故,他心爱的妓`女甩了他,他为了一个烟花女子,想不开,当晚上吊自尽了。”

    “……就这么,死了?”

    “是啊,就这样,年纪轻轻的,人就没了。”

    “可……可这……这太可惜了。”世间自了的原因千奇百怪,楚行云最想不通的就是这失恋殉情,“没了这个姑娘,还有下一个姑娘,而且,天涯何处无芳草?”

    决明子点点头:“理是这个理,可身陷其中,人都没了,我们这些外人又能什么。”

    “那……神医,如果我的……夫人,真是这个失忘症,可否请您,治一治?”

    “楚侠客有所不知,凡是病,都分个轻重缓急,同是失忘症,也分病入体、尚可救治,和病入膏肓、无药可救呀。若是后者……”决明子摆摆手,“别是我,就是真的华佗……不,就是那玉皇大帝来,也不济事!”

    “那……如何分辨这……病的程度?”

    “这失忘症,因为太罕见了,当世几乎无人研究。我因为当年那个病人之故,深感愧疚,所以多方走访,有了一些收获。深浅量长短,胖瘦称重量,这凡事想要分辨它的程度,须得有个评判标准,有个可丈量的东西。我嘛,就自作主张,想了一个词儿,叫记忆精度。”

    决明子又道:“有些事,我们正常人虽然记得有这么回事,可是具体如何,又讲不清楚。我后来翻看这位病人的记录,发现此人无论什么事,都能讲得很清楚,时隔多年,那些事仿佛画卷一样铺在他眼前。我有一次问他,他天生失去‘忘记’的能力,也就没了选择权,那这一眼看过去,到底可以收取多少讯息?他跟我了一件事——

    “他问我,寻常男人上春楼,跟合眼缘的姑娘风花雪月,第二天后,还会记得什么?

    “我告诉他,就记得一个词:好爽。”

    楚行云抿抿嘴。

    决明子回忆往事,面露惭色:“他要我再详细,我只好道,不过就是记得些玉体横陈、雪白的腿……诸如此类的,他听了,很羡慕我,他跟我,他第二天,记得——

    “床头桌上有一个剥好的橘子,分成了四瓣,枕头上绣着鸳鸯,左边的鸳鸯眼……不知是不是绣到一半没了黑线,所以掺杂着些深蓝的线,被子左下方绣了一朵大红牡丹,那牡丹的花蕊有两层,在第二层第三个花蕊上,掉了半个瓜子壳。姑娘很好看,腿很长很白,一动,绸缎上便现出三条褶皱,再一动,就起了八道褶皱……”

    楚行云瞠目结舌。

    “楚侠客,现在觉得如何?觉得这项本事好吗?那位病人,他真正想记住的,只有那个姑娘而已,剩下的,他多想忘了,所以,真羡慕我。”

    “我听了那病人的事,想到了记忆精度,所以……我就想了个法子测算它。”神医翻身寻找,从柜子后拿出两盘跳珠棋局:“楚侠客,你看,这六百六十六颗琉璃珠,随机摆在这棋盘上。我当时给那位病人测了测,只让他瞥一眼,我就把这棋盘搅乱,再把他叫过来,瞥一眼。之后,过两个时辰,让他来复原最初的棋局。他一会儿就摆好,我对了一下,六百六十六个,只错了十二个珠子。”

    决明子把两盘跳珠棋局放进一个包裹里,递给楚行云:“请收好。你回去,一盘挂在墙上,一盘收起来,切记,不要让尊夫人特意去看、去观察,就要让她不经意间地看到,等她摆好之后,你再去核对,若是错了十到二十个以上,我还能想想法子……”

    “好,好。”

    楚行云带着谢和妹妹告辞,回家之后,立刻照办。他支开谢流水,把棋盘挂在屋中,又把谢流水叫进来,亲了一下,再支走。三人准备去采买神医所的药材,临走前,楚行云把棋盘拨乱,谢流水开屋门,走进来,问:

    “你好了没?磨蹭什么呢?”

    “来了来了,走吧。”

    三人一同出去,楚行云关好门,心想,就这么一会儿,谢流水在屋中两眼都还没瞥吧……应该记不得的。

    几味药还挺难寻,楚行云跑遍了全城,还混进了黑市,才找全药材,等回到家时,天已经很黑了,他又心想,隔了好几个时辰,就算谢流水瞥到了,现在也忘得差不多了吧……

    回到家,楚行云故意掉了珠盘,跳珠蹦的到处都是。

    “云云,你可真笨。”

    “……你还不快来帮忙?帮我放回去……”

    两人在屋里满地捡珠珠,楚行云道:“不然我来捡,你帮我摆好,这样更快。”

    “好呀,你想摆成什么样?”

    楚行云:“就……最开始我挂上去什么样就……摆回去就好。”

    “好好。”谢流水笑道,他走到棋盘下,手中握着楚行云捡来的琉璃珠,十分轻松地,一粒一粒往上摆,神色自得。

    摆好之后,他又走出去做饭,楚行云赶紧跳过去,把跳珠盘取下来,与自己手中的跳珠盘一对比——

    楚行云心中一阵冰凉:

    六百六十六颗,全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