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回 失忘症4
第二天,神医来煎药时,楚行云偷偷把琉璃珠棋盘摆到他面前。
“楚侠客,如何?尊夫人她……”
“六百六十六颗,一个不错。”
决明子猛地一惊:“一个……也没错?你保证尊夫人只瞥了一眼?”
“只有一眼,再没有多。神医,这……能否……”
决明子一边扇锅熬药,一边摇头:“那楚侠客你就好好兜着吧,我神医哪,无可奈何咯!”
“不成不成,神医,您可是神医,这天无绝人之路,拜托,想想办法……”楚行云一边着,一边道,“不瞒神医,我在江湖上还算有些名气,常言道出名要趁早——”
楚行云故意不了,决明子有些好奇:“这出名要趁早,有什么内里意思?”
“没什么意思。不过一个人若能出名,想来他必有些许才干。神医你瞧,‘财’这个字,贝紧挨着才,有了才,贝就跟着滚来了。发财嘛,赶早不赶晚,自然,出名要趁早。楚某,出了那么多年名,自然就……”
“哦哦哦,晓得晓得,楚侠客,家底丰厚,痴情一片,肯为尊夫人下血本!这世上无难事,只怕有钱人又有心啊。法子也不是没有,失忘症的结症在于脑子出了问题,所以,治来治去,还是要治脑子。”
楚行云赶紧问:“神医,这脑子……要如何治?”
“这脑由心控,还得从心下手。”
楚行云暗道这决明子话神神叨叨:“神医,我于药理一窍不通,不妨明示?”
“哦,讲土一点就是,你让尊夫人……多受点刺激吧。”
“啊?”
“啊什么啊,这失忘症的人,什么都记得特清楚,而且凡事都记得纤毫毕现,细枝末节一个不忘。对别人来,只有一分的痛苦,对他们而言,有十分,对别人来,只有一分的快乐,对他们而言,也有十分!那心中之激荡、情绪之纷扬,胜过普通人千倍万倍啊,稍稍一刺激……”决明子摆摆手,“那脑子就不行了,当场坏掉。脑子一坏,不就什么都记不得了嘛。”
“可是……”楚行云想到谢流水城府颇深,表面上虽嬉笑怒骂很是鲜活,但或许,什么也不往心上过,骨子里冷得很,他道,“我夫人……别看他好像还常笑,其实好像,什么也不在乎。”
“唉,楚侠客此言差矣,人活世间,自然有所眷恋,若毫无眷恋,不早抹脖子了吗?楚侠客要好好想想,这刺激嘛,要刺激到点子上,是不是?但是,此法只是权宜之计,刺激一时,脑子坏一时,也就能忘一时”
“神医,就没有根治之法吗?”
决明子叹了一口气:“难啊,难,出生便带来的毛病,是老天爷塞给你的,最难治了。不过话又回来,对于那失忘症的人来讲,一辈子能有那片刻相忘,已是幸甚至哉,哪还敢再奢求什么?”
“那这……神医,我该如何刺激啊?”
“这我哪知道!那是你夫人,你还能不清楚吗?别担心,这失忘症的人非比寻常,寻常乐子放到他们身上,都要乘上十倍。楚侠客为夫人做一件……能有八`九分开心的事就成,这效果放失忘症病人的身上可就是八`九十分,那还不得乐炸了?”
楚行云点点头,动动脑筋,想了想,什么才能刺激到谢流水,还能让他乐炸了呢?
神医继续熬药,楚行云在一旁冥思苦想,还是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药熬好,楚行云端去,舀起来,吹了吹,一口一口喂给妹妹喝,谢在一旁看了个一清二楚。
过了一会儿,楚行云回房,看见谢流水恹恹地倒在床上,顺口问:“你干嘛了?病歪歪的。”
谢一叹气:“唉,没什么。”
楚行云知道,没什么就是有什么,于是柔声追问之:“你又怎么了?”
“喔,没事。”
没事就是有事,楚行云门儿清,坐到床边来,放缓了音调:“吧吧,你闷闷不乐的,为什么?”
谢流水轻咳了几声,摆手道:“没事,真没事,就是连着几天做饭,大概……被那烟火熏着了,身子……有些不爽利。”
楚行云心想,谢流水多年逃亡,什么枪林弹雨没见过,还身子有些不爽利?不过自家夫人要装,自然得陪着,而且谢连日操持家务,确实该休息一下,也不能全让他干活,于是道:“好吧,那你先躺一会儿,我上华碧楼包几样菜,你想吃什么?”
“我闹华碧楼那日,夫君跟宋家大少爷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吧。”
楚行云看着他,想了想道:“依我看,这华碧楼没什么好东西。不然,我上街口王大娘那儿,买瓶正宗陈醋给你喝喝?味儿正,酸的劲,饭前开胃,最好不过了。”
谢酸水笑起来:“云云,你挤兑我。”
楚云白了他一眼:“我都跟你拜堂成亲,洞房也不知入过几回了,你还要乱吃没影的干醋,我不挤兑你,挤兑谁?”
“好好好,我的错,我心眼好。你随便买几个菜吧,我没什么忌口,都能吃,可好养了。”
楚行云摸摸他,出了屋门,轻功一提,下山去了。
回来时,粽叶翠酥骨、荷羹米烧兔、冰糖杏花糕……好菜摆了一桌,楚行云回屋叫谢流水出来吃饭,谢佯作起来,又倒回去,扶额蹙眉:“夫君,不行啊,我头疼,还需再躺一会儿,你和姑子先去吃吧。”
“……好吧。”
楚行云上桌把菜分了分,各样给谢留了不少,然后放进暖篮中保温,他陪妹妹吃完后,便提着饭菜篮子进屋:“起来,吃饭,我给你端饭来了。”
谢流水病秧子似的坐起来,咳嗽两声,楚行云开篮子,谢状似很高兴地凑过来,伸手想拿,结果那手一瞬间,力不从心地垂下了……
谢故意看着自己肌无力的双手,无奈叹气:“好云云,我这头疼,两眼犯晕,四肢无力,连筷子都举不动!唉,你这如何是好啊——”
楚行云耐着性子盯住他:“那你要如何?”
“喂我吃饭!”
楚行云笑了:“好啊,谢流水,你装腔作势装了这么久,得是这主意?你想要我喂饭直啊,装这个矫情样干嘛,我又不是不肯喂你吃。”
“我直……你也真的……会喂我吗?”
楚行云白了他一眼:“张嘴——”
“你怎么这样喂,你要吹一吹……”
“这饭菜放了一会儿,已经不烫了,再吹就凉了。”
“我不管,你要吹!沾了云气,吃的才香甜。”
楚行云无可奈何,只好将调羹举到唇前,轻轻吹了吹,再伸向谢:“张嘴,啊——”
谢啊——呜地一口,吃掉,一顿喂下来,谢便像一只餍足的狐狸,窝在被子里午睡。
楚行云瞧见谢流水这副样子,笑了笑,嘀咕道:“吃饱了就睡,真像只猪。”
谢流水没睡着,听见了,接了一句:“夫君此言差矣,吃饱了想躺床上,可不是想睡觉的呀。”
饱暖,思淫`欲。
楚行云摇摇头,露出一副无可救药的表情:“现在才大中午……你就满脑子……”
“夫君!我又什么了,我可什么也没呀!”
楚云斗嘴斗不过他,转头去收拾碗筷,集中放到阳光下晒晒,用日曝法去污。南国五月,风静叶停,院中花木清香细细,凉荫下搭了张榻,楚行云躺上去,手执一本张宗师新出的武学典籍,翻了几页,光斑跳跃,蝉声聒噪,竹方床,手倦抛书午梦长。
无忧无虑,睡到自然醒,楚行云一睁眼,先闻到了一股汤香,他一骨碌爬起来,走进厨房,捉住谢:“今晚吃什么?”
“喝好喝的汤,西红柿蛋汤牛肉汤。”
“我听过西红柿蛋汤,也听过西红柿牛肉汤,还从没听过这个。”
“你是朵笨云,你懂什么。西红柿牛肉汤,一定要有个蛋花。这蛋吧,得匀了放下去,整个儿丢进去,结成个硬块,就不叫蛋花,叫蛋块,西红柿蛋块牛肉汤。水也要正好,千万不能多,一多,就叫西红柿稀不啷汤,蛋花的味全没了。”谢流水拿着勺儿,舀起来流下去,冒出一串白气,“你瞧瞧我做的,嫩黄的蛋花融在里头,汤便浓稠些,酸甜的西红柿,再佐以嫩滑的牛肉……”
云馋坏了,道:“你别了,先盛一碗给我喝。”
楚行云端起来,尝了一口,赞不绝口:“你做菜跟你娘学的吗?”
“是啊,我时候最爱喝这个汤,天天看我娘做,再看不会我岂不成傻子了?”
楚行云正想知道一些谢流水的喜好,于是道:“你喜欢吃牛肉吗?”
谢流水摇摇头。
“可……你不是你最喜欢喝这个西红柿蛋汤牛肉汤?那是……喜欢吃西红柿?还是蛋花?”
“都不是,这汤吧,我是挺爱喝的,不过,论起吃的,我呀……”谢流水靠过来,亲了楚云一口,“我最爱吃你。”
楚行云推了推他:“先吃饭,晚上……晚上再。”
谢笑了笑,继续煮饭。楚行云走出厨房,望了望天边的灿烂云霞,忽然,灵光一现,一道妙计蹿上心头……
妙啊、妙啊,此计妙哉!
楚行云微微一笑,他回到屋中,把琉璃珠棋盘乱,重摆,然后挂于床头,又拿出另一只跳珠盘,也依葫芦画瓢摆好,藏严实。
一吃完饭,楚行云就溜回房。谢流水在擦桌子,瞥见院落里摆了一排日曝法去污的碗筷,连连摇头,只好任劳任怨地把它们也收了,一个个用水洗法洗得白溜发亮,才收进碗柜里。
等他回到房,他看见床头挂了一面棋盘,正准备问,却突然发现楚云穿戴整齐,正襟危坐,坐在床边。
谢流水奇道:“你这是要……出去?”
楚行云披着雪披风,穿着白靴子,全身上下,包裹的严严实实,好似立刻就要动身,跑出去,风里来雨里去……
谢流水:“你要……去哪?”
楚行云起身:“我出去有点事,很快就回来,你放心。”
谢有些不高兴,嘀咕道:“大晚上,外边有什么事,要出去办?”
“你放心,真的,很快就回来的,我回来再跟你。”
谢心不甘情不愿,今夜恐怕要独守空房了,可又不能把丈夫绑在家里,只好道:“那你快去快回吧。”
楚行云点点头,背上封喉剑,踏出屋门……
然后在院落里转了一圈,又开屋门回来了。
谢流水惊道:“你……你怎么这么快又回来了?”
楚行云一脸莫名其妙:“我不是了,办点事,很快就回来了吗?大丈夫岂能言而无信?喔,难道,你不想我早点回来?”
“怎么可能,我巴不得你哪也别去。”
“那不就行了。”楚行云大喇喇往床边一坐,道,“丈夫归家了,做妻子的应该做什么?”
“是是是,伺候您更衣。”
谢流水伸手要来解他的披风,楚行云挡了一下,指了指白靴,傲慢道:“先帮我脱靴吧。”
“……好好好,夫命难违呀,云云,你可真难伺候……”
楚云捏捏他:“你要是伺候的好,我有一个礼物送给你。”
“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平白无故,干嘛突然送我礼物?”
楚行云想了想,道:“按照我家乡的习俗,妻子过门之后,若是乖乖地侍奉夫君,今日,做丈夫的就要送礼物。”
“从没听过,你家乡习俗可真奇怪。”
楚行云暗暗腹诽,谢家那个习俗,什么洞房要做到清第一缕阳光照射到床头,那才是真正天下之奇葩也。
谢流水乖静地蹲下来,替他脱靴,手放上去……却忽而发现,这触感好像……光滑温暖,好像不是裤子……
他懵懵地往上摸了一下,摸到了……腿,光裸的腿。
他难以置信地往上摸……摸过膝弯,到大腿……
一片光裸肌肤。
谢流水脑袋“嗡‘地响了一声。
那严严实实的袍子下边,楚行云只安安分分地穿了一双白靴,其余,什么也没穿。
一丝`不挂、赤身裸`体。
这一下,好似狠狠捅了个马蜂窝,群蜂狂舞,在谢脑中飞来蹿去,嗡嗡乱响。
谢流水怔怔地抬头,看楚行云——
楚行云微微偏头,吹了一口气,吹灭床头灯烛,黑暗中,他伸来一手,碰掉了床头挂的棋盘,琉璃珠跳落在地,叮铃铛啷……
谢流水没工夫听,他只感觉到楚行云那只手,伸过来,搂住他的脖子:
“进来……”
脑中的马蜂群发了怒,俯冲而下,疯狂蛰咬谢,蛰得他心智昏沉、咬得他欲肿难消……
恨不得立刻……!
谢流水将楚行云狠狠摁住——
双目不见,四处昏昏,他突然想起来什么,烦躁地往床头柜上摸索,十万火急,却怎么也找不到,只听楚行云微微叹气:
“别找了,直接……”
箭在弦上,几乎就要不管不顾,谢流水咬咬牙,生生压住。他办事之前,都会研读不少相关书籍,正准备引经据典,些不扩张的危害,教育一下云……
楚行云却撑起身,附在谢流水耳边,轻轻道:
“……湿的。”
瞬间,一道白电从天灵盖抽下来,鞭过脑,鞭过脊,得他弦崩乐坏……
谢流水失控了一整晚。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他捧着自己的脑袋,有些迷茫地望着满地狼藉……
这都是怎么弄的?
谢懵懵地从被窝里钻出来,迷惑地看着满地琉璃珠,想了想,应该收拾一下。
他把珠子一一拾起,然后站在床头那棋盘下,想将它们摆回去……
谢流水捏着珠子,凝眉沉思,这棋盘……原来是什么样儿来着?
这粒珠子……在哪来着?
啧,不对啊,昨晚晚饭后,这棋盘楚行云就挂这了,他分明看过,还看了好几眼……
到底怎么摆来着?
不可能、不可能,绝不可能。
活了二十七年,绝没有这样的事。
他不可能不记得!
楚云从被窝里探出半个脑袋,瞧着可怜的谢捧着坏掉的脑袋,在那苦思冥想,拿着珠子,久久不落。
“噗嗤”一声,楚行云笑出来:“谢流水,你不是记忆超群,过目不忘吗?今天,这是怎么了?”
谢流水眯起眼睛,盯准楚行云:“你勾`引我。”
楚行云义正言辞:“休的胡言。你可是我八抬花轿抬进门的,是谓明媒正娶,名正言顺,这世间,何来丈夫勾`引妻子一?”
“你下不来床很开心嘛?”
“乐意之至。噢,这琉璃珠盘是我昨天不心碰到了,还麻烦贤妻帮我收拾一二,最好呀,复原成原来的样子,我知道,你最擅长这个了,为夫,就先睡个回笼觉了。”
云钻回被窝里,呼呼大睡。
谢瘪瘪嘴,转头继续对付棋盘,他把珠子放上去,心里琢磨着……
这好像是这样放的……应该是。
放了三五粒,再看看……好像又不大对了啊……
谢揪了揪自己的头发,不应该的、不应该的!他分明看见过,怎么现在满脑子除了楚行云就是楚行云,再没记住别的东西,这不可能的……
这一瞬,他忽然想起,时候,妹妹背诗,翻来复去,床前什么光,什么地上霜,念一句,忘一句,拍头跺脚,抓耳挠腮,急得双眼通红。
可真傻。
此时此刻,谢流水捏着琉璃珠,傻对着摆不出来的棋盘,笑了笑,他忽而明白楚行云送了他什么礼物:
原来,这就叫做‘忘记’。
谢流水凭着直觉,随手乱摆一气,接着去洗衣做早饭了……
他前脚一走,楚行云后脚就从被子里蹦出来,立刻取下跳珠盘,与手中的跳珠盘一对比——
楚行云微笑着摇了摇头:
哈,错了五百二十个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