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回 雪豹云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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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昏暗的石室中, 晕着一股血腥气, 像乌鸦在腐尸上盘旋,久久不去。

    谢流水睁开双眼时,看到了一只血糊糊的雪豹。

    它被咬掉了一只耳朵,踩断了半截尾巴, 遍体鳞伤地倒在他身旁, 伸出爪子扒拉着他的脸,用毛绒绒的肚子护住他的咽喉。

    楚雪豹睁开仅剩的一只蓝眼睛,突然抬起尾巴去扎谢的脸,用爪子拽他的头发,引他去看那条被撕咬过的左臂。

    手上的肉已被咬没了, 可谢流水一眼都懒得瞥, 楚豹瘸着腿,在谢心口上蹦蹦跳跳, 时不时往左边转头, 想吸引他注意自己的伤势, 忽然被一只大手包住:

    “对不起。”

    谢流水抱起眼前的雪团, 洁白的毛上沾满了血污, 他伸手摸了摸, 道:

    “很痛吧?过来,我给你包扎……”

    他从石床底下摸出一点草药,可楚云豹不肯, 他咬住绷带的一头直往谢流水左臂上带, 谢流水看他卖力的动作, 无奈地笑一笑,摸着它的脑袋:

    “没关系,我有一种神奇的能力,过几天就会复原啦。”

    然而眼前的豹子非常不乖,谢流水再伸手过去,它就到处乱跑,拖着满身的伤痕动来动去不肯就范,谢抓了他好一会,都没抓到,最后没办法,只好先包了自己的左臂,再伸手过来,雪豹就乖乖的了。

    那些狐狸脸不知去哪了,楚豹舔舔自己的爪子尖,他受了一身伤,也没让那俩怪物好过,它们估计跑去治伤,也不出来满足谢的白日梦。

    风仔细地吹,外面是一团黄,好似谁在空中了一个鸡蛋,还用筷子搅和了。谢流水抱着雪豹走出去,弥漫的风沙模糊了前方的路,四周朦朦胧胧,像雨后淋湿的字。楚云豹把脑袋缩进谢怀中,不看不想,安心养伤。

    谢流水迈入森林,跃上崖壁,走进洞窟,里头隐隐传来豹崽呜呜的叫声。

    他轻轻捧起怀中雪团子,摸了摸,这只雪豹不知从哪个窝里掉出来,一睁眼便看见了自己,可能是把他当成了母豹子,所以在他受到攻击时,毫不犹豫地保护他……

    谢流水感到十分抱歉,他本想安安静静地去死,却没想到临死前,还是害了别人。

    所以,让它回归到自然里就好了,那才是它的家。

    谢把雪豹放在地上,转身要走,这毛团紧紧咬着他不放,谢流水无奈地笑一笑,蹲下来,道:

    “我去给你采药,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

    楚豹这才松开牙。

    可他站在这洞口,等了很久很久,外头风沙依旧,再没有归来的人影。

    等到洞里其他雪豹呜呜唧唧地靠过来,亲昵友善地帮他舔舔背上的毛,楚行云这才回过神来,他了个哆嗦,突然发现,谢流水把他给……

    丢了?

    谢流水已偷偷把草药放在雪豹窝边,母豹归洞就会看到。他径直回到居住的石室,瞅了眼自己的左臂,昨夜还是白骨森森,现在骨头上已长出了一层薄薄的肉。

    不过,只要那些假人吃的够快,能追上他再生的速度,三天之后,他就会死掉了。

    谢流水无所谓地看着这些伤势,他可能会死,也可能不会死,就像一次抛铜板,其实怎么样都可以……

    石室外,突然响起了两道清脆悦耳的声音,迎面旋进一阵香风:

    “哥哥,你看我摘的这朵花!”

    “谢妹”把一朵浅粉的无名花递到谢流水眼前,谢接过那朵花,转手别在了她的鬓边,微微一笑:

    “你戴好看。”

    漫漫黄沙,被抛在森林里的楚雪豹气死了。

    谢流水这瘪三怎么这么想死!上赶着送命!

    他发出咕噜噜的声音,赶走围在他身边的畜`生,转头跑出去,一愣眼,忽然看到洞外有一包药草。

    楚豹恨恨地把它们啃了个干净,他一瘸一拐地蹦下岩壁,向来时的路跑去……

    等着瞧吧。

    遥遥之外,谢流水守在洞门边,看那日头一点点低下去,看他的梦一点点破掉。

    他何尝不知道,这些都是假的。

    白日里是如梦如幻的真挚,夜里是啖肉饮血的饕餮。

    娘和妹妹微笑地坐在他身边,仿佛她们都还活着,这瞬间的错觉,是这里最真实的存在。

    谢流水自嘲地笑一笑,他拉起她们:“走吧,去吃饭了。”

    “谢妹”和“流水娘”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看,继而笑着应了一声。

    饭后就寝,日落而息,谢流水躺在石床上,慢慢合上眼。

    新的一夜又来了。

    可这晚他没有睡沉,不只是因为心中有事,好似有一根细细的线牵绊着他的心眼,叫它提上去又掉下来,翻来覆去,唤他醒来。

    谢流水倏地睁开眼……

    夜露深重,山洞里氤氲着漉漉的湿潮,一只瘸腿的雪豹,衔着一根烛火,死死守在他房门前,瞪着两只狐狸脸的怪物。

    双方剑拔弩张。

    狐狸脸们一看到醒来的谢流水,突然惊慌失措,如丢进滚水的青蛙,猛地跳走,掉头直跑。

    有些东西虽然是假的,可两方都不撕破脸,那还可以扮演下去,可一旦看到最丑陋的一面,就连做戏也不能玩下去了。

    狐狸脸落荒而逃。

    谢流水难以置信地走过去,又一次把雪豹抱起来,它一身风沙一身血,奄奄一息。谢颤抖地俯下身,额头贴在它毛绒绒的脑袋上,难以抑制地心痛。

    活到最后,没想到是这样一只雪豹拼尽全力来护着他。

    他仔细地为雪豹包扎,抱它入睡。一人一崽躺在石床上,安安稳稳。

    谢流水闭了眼,梦里反反复复,都是十五岁时那一场大火……

    他身旁的楚雪豹睡不着,全身都在痛,瞧谢流水也睡不安稳,便爬过去嗅了嗅他,这家伙冷的像一块冰,可这具雪豹躯壳太了,抱不住他,楚云只好从谢流水的领口里钻进去,爬到他的心口上,把尾巴团起来,想帮谢暖暖心。

    可这只雪豹实在有点重,谢流水登时感到一种股甸甸的力道压在心头……

    他一下睁开眼睛,看到一只毛团跑进自己衣服里面,在胸前窸窸窣窣、蠢蠢欲动,谢流水顿时心头一紧:

    这崽子把他当成生它的母豹,这下不会是要找他喝奶吧?

    谢沉着脸,伸出手,提溜一下,把楚云豹拎出来。

    楚豹十分不满,在空中不停地挥爪子,生气地朝谢龇牙,不理解自己的一片好意为何要遭到这样的对待!

    谢流水忽然笑起来,用食指点了一下雪豹的粉鼻子:

    “你真的好像一个人啊。”

    楚豹用脑袋撞了他一下:

    我就是那个人。

    这句话终究没有出口。突然,谢流水猛地一哆嗦,像是想起了什么,脸色骤变,他爬到床下去看——

    楚行云跟过去,忽然发现这张石床下有一个大空洞,其下有另一重天地,足有一座城那般大,一眼看不到边,只能看到一条玉河在流淌,似星辰落地,散发着莹白的光芒。

    略微粘稠的水波冲上岸,凝成一块块玉璧,初极白,转瞬晕开一抹紫,渐浓深,成了墨色,又从这片黑中炸出五彩斑斓,这些彩玉璧上……

    出现了形形色色的楚行云。

    谢一一看过去,这个,是十年前不夜城里祝他生日快乐的楚云,那个,是刚跟他灵魂同体时满脸不高兴的楚侠客。骑在他脖子上的云、为他劫法场的大云……各种各样的楚行云,跃然而上,鲜活的身影凝在那玉璧中,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瞬,就会飘然临下,来到他的身边。

    谢流水的目光眷恋地停在玉璧前,流连不止。

    镜花水月,心想事成。

    他还是……没有控制住自己,不去想他。

    遽然间,那通透的玉障后出现了一群狐狸脸的阴影,它们争先恐后,把自己的脸往那玉璧上对,发出叽叽喳喳刺耳的叫声……

    “快走。”

    谢流水一把抱起雪豹,迅速翻身躺回石床上,只要一离开那空洞,所有的声音都被吞没,四处又是安安静静,平安无事。

    但他知道,照这样下去,最多到明晚,他身边就会出现一个“楚行云”。

    娘和妹妹已经离开人世,谢流水清楚得很,再出现一些她们的幻影,不过就像活人烧纸、年年祭拜一般,聊以慰藉罢了。

    可是楚行云不一样,楚行云是真的。

    谢流水辗转反侧睡不着,一手帮雪豹顺着毛:

    “这里待不下去了,我明天就把你送回窝里,你要乖乖回去,知道吗?”

    楚雪豹抬头看他,发出好奇的呜呜声,谢流水都敢复刻一个假水水糊弄他,怎么不敢弄一个假云云来自欺欺人?于是发出可怜的声音,状似不舍。

    谢轻轻揉了揉它的脑袋:“总之,不能让那些狐狸脸从玉里出来,他要是出来,我会乱套的……”

    楚豹伸出爪子,踩住谢的衣襟,跳来跳去,不让他走。

    谢流水捉住它的前肢,把云豹抱到眼前来,凝视着它蔚蓝的眼睛:

    “复刻得那么像,我会忍不住想,或许那不是假的楚行云,是真的他来找我了。”

    楚行云一愣,忽然举高尾巴,戳住谢流水的鼻子:

    无事不,有事也不,不在身边难过,在身边又推开,离开时还要装背影潇洒,没出息、忘不掉,独自一人偷偷怀恋,忍不住一点希冀,却又自嘲这点企盼。

    楚豹跳到他脸上,用爪子拍拍谢:

    傻瓜。

    次日,天色昏黄,像混沌中匀了蛋花,云越压越低,最终落了雨。

    楚豹伸爪去接,一滴滴雨不是水,像粘稠的浆糊,流进土石中,渐渐凝结成墨紫的玉晶。

    雨润万物,无影无踪,滋养这一场泡影。

    谢流水还在睡觉,楚行云一开始没舍得叫他,后来发现,他根本叫不醒了!

    不管怎么推怎么咬,都没法醒来,一碰额头,滚烫无比,谢整个人都十分虚弱。

    外头的雨越来越大。

    楚行云等不住了,他决定去找点药草,前肢刚探出石室,突然听到一声银铃般冰脆的声音:

    “、雪、豹。”

    云豹抬头,看到“谢妹妹”和“流水娘”正微笑地看着他,她们已恢复如初。

    一股恶寒汲上骨髓,楚行云掉头要跑,“谢妹妹”一把抓起他断掉的尾巴,倒拎起来。

    “呜——”

    楚豹伤根本没好,痛得不行,他蜷缩着前肢,突然,看见“流水娘”手里剁菜的刀……

    妨碍她们进食的东西,都该死。

    “你们在做什么?”

    就在这当口,石室里突然传来了谢流水的声音。

    楚豹四肢挣动,呜哇乱叫,“谢妹”恨恨地扔掉他,“流水娘”藏起刀,她们又露出惯有的笑容:

    “哥哥,你起来啦!”

    “轩轩,要不要吃饭?”

    谢流水扶着石门,勉强站定,人如纸立,一吹就倒,他虚虚地笑着,不言语,侧过头去看天,又是一日傍晚,残阳如血风挟雨,点点滴滴晕着红黄的霞光,如丝的雨贯连了天地,树丛在雨幕中飘摇,成了缥缈的一道剪影,像透过纸窗看摇晃的红烛。

    “娘、妹妹。”

    “嗯?”

    谢流水站在雨中,一身湿透,他太真实了,黏稠的雨水润不了他,只能滴滴答答从发梢上流下去,而他对面的两个人,沐浴在雨中,每一滴、每一滴,落在皮肤上、衣服上,下一刻就晕不开水迹,而是就这么落下去、落进去,被吸收得无影无踪。

    她们一身干干净净,同他一起,站在这雨幕里。

    谢流水久久地凝视着这两张脸,明明靠得这么近,却终是天人永隔,

    “娘、妹妹……”

    “哥哥怎么啦?你……”

    下一刻,两把锋利的刀锋,插进了她们的心脏!

    鲜血溅了谢流水一脸,他无知无觉,听不见她们喉咙里的低吟,看不见她们求救的表情……他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只是垂着头,靠过去,轻轻地问:

    “等我一下好不好?”

    没有人回应他。

    夕阳落下来了,最后的光辉从她们脸上退去,逐渐裸露出原本的模样——

    两张狰狞的狐狸脸。

    它们已死。

    镜花水月,砸掉这镜,毁掉这水,方能破那花月。

    一道轰鸣劈天盖地,随着这声雷暴,天塌了,破开一个大洞,无穷尽的水从中倾倒而下,成了一道道巨幕雨涟,乍然间天洪飞泄,似饕餮吐海。

    谢流水站在这瓢泼大雨中,世界崩塌,山崩地裂,所有的一切都分崩离析。冰雪、峭壁、草甸与野花,水过之处,它们就像奶油般融在光下,化成了一团团透明的水,它们聚集、流淌、咆哮而来,将这万物都冲刷殆尽、消融殆尽。

    假的、假的、全都是假的。

    融了万物的水在这世界里越堆越高,像倒灌的海,掀起巨浪,一击中谢流水面前的雪山,得山体崩溃,巨石滚落,直往下撞来……

    此时此刻,谢流水却像被魇住了,直挺挺地看这世外桃源在他眼前崩塌,而他无可挽回,无力改变,像十二年前一样,他的娘和妹妹躺在他面前,融化在那忘川水里,成为滔天洪水的一部分,再次离他远去……

    楚行云没有那么多心思,他飞奔过去,用的身躯狠狠撞向谢流水的腿弯,谢一个踉跄,连连退出好几步……

    瞬间,雪石砰地砸下来!

    谢流水回头,眼睁睁地看到它……

    雪豹撞开了自己,却没来得及再跳走。

    随着这一声巨响,雪绒绒的一团,就此消失。

    天中暴雨随之浇来,把这块山石彻底融化,成了空茫的白。

    谢流水难受地蹲下来,在黏稠的雪水中摸索着,他不知为何,心里感到堵得慌,像切走了另一半,空落落。他转头又徒手在未融的雪地里挖掘,十指都是冰凉的雪渣滓,空无一物。

    漫漫白原,看不到头,不知其深,不知其广,什么也没有。

    谢流水垂下头颅,活到最后,连一只护着他的雪豹也没能留住。

    然而就在低头的这瞬间,他忽然看到了半截脚踝。

    脚踝?

    谢流水愣住了。

    天洪融化这万物,也融化了这只雪豹,以及雪豹吃到胃里的那些玉。

    楚云魂得以释放,他心里有气,静静地瞧谢蹲在地上挖来挖去,一副又傻又深情的模样,只露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直到这毛头软趴趴地垂下来,没精采地开始难过,楚云才啪叽啪叽走过来,站到谢流水身前,重重地咳嗽一声。

    谢流水更懵了,他顺着这声,怯怯又切切地,抬起头来……

    楚行云居高临下,睥睨地看着他:

    “谢、流、水!”

    谢流水一激灵,只听楚行云从牙缝里蹦出字来:

    “你好大的胆子!自己溜没影,找一个假货来糊弄我!”

    “我……”

    “你什么你!”楚行云一把揪住他,“你做事就是我行我素,从来也不考虑我的想法,什么也不肯跟我……”

    “我跟你了!”谢大声狡辩,“我事先征求过你的意见。”

    楚行云一脸错愕:“什么时候?”

    谢委委屈屈:“你另一面出来的时候,我问你,要是有个水流君陪着你,你会喜欢吗?你自己跟我喜欢啊!现在又来怪我……”

    “我另一面的话怎么能当真!”楚行云心头冒火,“我看你就是成心……”

    “成心什么?我征求你意见,你转头翻脸不认人,那是什么另一面,不能代表你,都是我的错,好嘛,反正我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咯?”

    楚行云深吸一口气:“我的意思是,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不跟我清楚?你嘴巴长来干什么的!几句话就那么难?”

    谢没好气地怼他:“长来接吻的。”

    一线无名火直窜入脑,楚行心中发恨,跨步上前,一把捏住谢流水的下巴,狠狠堵上他的嘴!

    雨一直下……

    万物消解,水越涨越高,渐渐漫过腰际,谢流水沉溺在吻里,笑得像只偷了蜜的熊,他悄悄伸手,勾住楚行云的脖子,把主动出击的云云紧紧圈在怀里。

    等楚行云一吻终了,想要脱身,却发现他被缠住了。

    “松开。”

    “不要。”谢流水低着头,赖在楚行云怀里,“你再亲我一下。”

    “……”楚行云仰头看那倾盆大雨、那掀起的滔天巨浪,“快逃命吧!你看这水都漫到你胸口了……”

    “我不管,你亲我。”

    谢流水像一只树熊,趴在他身上,嘴里嘟囔着:“你要是不亲我,我就淹……”

    死在这里。

    楚行云张开嘴,凑上去,一口吃掉最后这四个字。

    谢流水微微仰起脸,有吻落下来,像奔腾的洪、漫天的雨,浸着他胸膛里一颗管不住、停不了、热热热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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