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三章追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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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快,就到了千秋节,凤歌的生日,往日是要举国皆庆,如今时局,不宜大操大办,只是在皇家园林里,请来些耍百戏的艺人与驯兽者,就连宾客也不过百人而已,多为朝臣与宗室。

    园子里还是热热闹闹,宫女内侍往来不绝,来客献寿礼,凤歌坐在上首接受众人庆贺。

    五个来自朱雀之地的人穿着奇异的服饰,跳着独特的舞蹈,一个叠一个,做出各种高难度的动作,站在最高处的那人忽的将双手向天空一举,无数彩带与纷纷彩屑从天而降,那人手中多出一只寿桃。

    接着,一条绳桥从艺人搭成的人梯上飘飘飞出,伸向凤歌,百戏人手中托着寿桃,踏着绳桥,飘然而降,如同从虚空之中一步步向凤歌走来。

    “仙子为女皇陛下献寿!”在喜气洋洋的声音中,那艺人离凤歌不过三步之遥。

    一脸的笑意,大桃托在手中,无比恭敬的向凤歌递去。

    再进一步,杜书彦的身影如鬼魅一般挡在凤歌面前,脸上还带着微微笑意:“放在这吧。”

    那艺人脸色突变:“走狗!”

    寿桃骤然炸裂,却也只是炸裂而已,没有伤到任何人,一张轻薄的大网,在爆炸前一刻,如蛛网一般轻飘飘的将寿桃罩了个严严实实。

    除了献桃之人受到爆炸的冲击,摔在地上之外,没有任何人受伤。

    整个场子里乱做一团,此时,百兽戏班子里的老虎,不知被何人放出,它似乎受到了某种刺激,原本伏在铁笼里的百兽之王,嗷嗷叫个不停,显得烦躁非常。

    一出笼子,扑住一个宫娥,便要咬下去,可怜那宫娥不过十三四岁,被老虎按在掌下,一张血盆大口就要向自己咬下来,当时就惨叫一声,晕了过去。

    眼看着,一条如花似玉的性命就要消失在眼前,周围的人都扭头不忍再看。

    一声轻响,银色短箭从老虎的头盖骨正中射进去,齐根没在脑中,老虎受了致命之伤,连挣扎都没有,便已气绝身亡,一动不动。

    驯兽人趁乱,想要混进人群逃走,第二枝箭,正正的射进了他的发髻,好像凭空多出了一根簪子,插在那里。

    他回头望,只见杜书彦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两人来高的铁灯笼架上,手中握着硬弩箭,静静的站在那里。

    风吹起他的衣摆,在空中轻扬,居高临下望着纷乱的人群。

    关林森与他四目相交,彼此点点头,两人已互相了解对方所想。

    大内侍卫以严整的队形将凤歌护在当中,关林森紧紧跟随在女皇身旁,井然有序退去。

    皇家园林的两座大门森然洞开,出现大批衣衫破烂的人,他们大喊着:“昏君无道!”细看之下,他们双眼无神,脚步虚浮,就连喊着那四个字,也只不过是毫无感情的重复而已。

    忽听律王大声道:“来人护驾!”

    从后方传来沙通的声音:“遵命!”罢,便欲尾随凤歌而去,右足刚踏出一步,一排银色箭便射在他的脚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此时园中,除站在高处,青衫磊落的男子之外,园中只余数名大内侍卫。

    而那些大内侍卫的刀,并不是向着乱民,而是对着杜书彦。

    “杜翰林,杜楼主。”律王皮笑肉不笑的向他招呼道,“以杜楼主之能,早该穿红着紫,如今却依旧是绿衫罩身,岂不可惜?”

    杜书彦微笑:“下官身体病弱,才疏学浅,当不得朱紫色,如今翰林院之职正适合下官。”

    律王冷笑一声:“病弱就不要站这么高,上头风大,心摔下来。”

    杜书彦双手背于身后:“今日陛下千秋大寿,下官身为翰林,自然要将此盛事记下来,站得高,望得远,陛下交托之事,方能完成。方才园子里一番大乱,只怕陛下已无心游玩,王爷年纪大了,不如早些回去歇着。”

    “呵呵……”律王冷笑,拂袖而去。

    沙通忽然冲着杜书彦笑了笑:“上回在鬼市,与杜楼主之战未完,很是可惜。”

    “天下太平足以,有什么可惜的。”杜书彦完全不接他的话碴。

    律王离开之后,沙通不知做了什么,那些神智受到控制的乱民,方才已经停下了脚步,可是现在却又向皇宫的方向狂奔。

    “看来沙统领想在这里分出高下?”杜书彦从容面对如潮水般涌来的乱民,只见他双目微闭,地面升起无数硬弩箭,无人控制,杜书彦的手轻轻挥动,箭雨如芒纷纷飞落,就像射穿老虎头盖骨那样,将乱民射倒在地。

    每枝皆可发射六轮,射空之后,自动沉回地底,第二批又起来。

    如此往复三次,全场已无站着之人。杜书彦却没有放松,他看见,尸堆之中,蠢蠢欲动,那些已经被射穿脑袋的人,竟然又站了起来,沙通将抓在手中做挡箭牌的人扔出去,他们被射成刺猬模样,却也依旧向前走。

    杜书彦神色冷峻,看着眼前的一切,沙通狂笑:“是不是很惊讶?他们都吃了祀星族的返魂药,就算是死了,也能为我所用!”

    “是么?”杜书彦平静的,“那就,再杀一次。”

    沙通一双带着血色的眼睛看着他,狞笑道:“你的箭已经射空了,用什么杀?”

    杜书彦微笑,绿色官服被他随手扯开,抛出,正挡在沙通的眼前,沙通手中长刀划出一道弧形,将官服斩成两半。

    再看杜书彦,已是银白剑袖劲装,右手中握着一柄赤色异形长剑。

    “胭脂泪。”沙通冷笑,杜书彦从高处飘然而落,直向沙通逼杀而来。

    沙通连手都没有抬起,已有人挡在沙通之前,接下杜书彦这一招:“沙将军,此处交于老夫。”

    “有劳。”沙通头也不回,越过杜书彦,冲向皇宫。

    杜书彦不敢置信的看着眼前的人,眼眸精芒内敛,哪怕是刚刚出手接下了杜书彦的一劈,整个人仍是懒洋洋的神气,那是他的师父归云客。

    在杜书彦十岁的时候,身体病弱,吃药比吃饭多,杜尚书认为男孩子不能如此下去,便四处寻访名师,希望他可以学武强身。

    仅是强身而已,杜家世代出的是文臣,从来与武学无关。

    不知是谁,介绍了一个归云客的江湖人,看起来穿着破烂,见面也没有摆出师长的架子,明明是个教武学的师父,却让杜书彦先背书给他听。

    杜书彦背了《中庸》的前几句,就被归云客断,逐句驳斥,圣人之言,在归云客口中,尽是胡八道。

    虽心有反驳,但那个时候的杜书彦还不知道什么叫“天下歪理十八条”,思路不够灵活,反倒被归云客拿住话中的漏洞。

    正是因为归云客的反向思维,杜书彦从只会死背书的傻孩子,变成了会去想书里的道理到底对不对,是不是放之天下皆准。

    在十二岁那年,杜书彦已经被归云客带去了京城最大的青楼楚馆,那个时候的杜书彦还太,对男女之事并没有兴趣。

    但是,楼里的姑娘们怎么可能白白放走大鱼,她们为了从恩客身上套钱,嘴里现编的凄惨身世一个比一个的惨,很快,就感动了的杜书彦,身上的月钱全都给了“卖身葬父”“卖身葬母”“卖身救弟”“卖身助情郎”等等各种不同的版本。

    身为户部尚书的杜大人对儿子的月钱也有着严格的管束,花钱可以,但是一定要有正道的去处,因此,他要求杜书彦记账,时不时还会突击抽查。

    当他发现杜书彦的钱竟然全部进了明月楼之后,差点把他给抽死。

    杜书彦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挨。

    那个时候的杜书彦,还嘴硬:“我没有做错,那些姐姐们真的好可怜,我就是同情他们,想救她们出风尘。”

    更把杜大人气个半死:“救风尘?!你!年纪不学好,学那些酸腐文人。”

    杜老夫人心疼儿子:“他还,哪分得清真话假话,何必他?彦儿啊,那些坏女人,嘴里没有一句真话,都是编的。”

    杜书彦却梗着脖子:“是编的更好,明没有人死掉,也没有人生病。”

    就连心疼儿子的杜老夫人都开始怀疑,自己生的这莫不是个傻子吧。

    直到有一天,归云客又带他去,却让他别带钱,又教了他一套话,他因为读书不成,被家里人撵出来,流落街头,看她们可有人会帮他。

    杜书彦信心满满,里面的姑娘们,过半受过他的恩惠,怎么会不帮他一把?

    没想到,那些原本还笑容满面的姑娘们,听他被家里人轰出来之后,就连一杯茶都懒得给他,很快便散去,还有一个人,扔下一句话:“这里不是孩子来的地方,快走吧。”

    此前拿他钱的时候,可没有人想过他是不是孩子。

    他失魂落魄的回家之后,一整天没有吃一点东西,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双眼睛只是直勾勾的看着满屋的圣贤书。

    那一天,十三岁的杜书彦性情大变,不再老实木讷,脑中只以仁义礼智信为行事要务。

    在一天夜里,没有通知父母,他便被归云客带着行走江湖,他没有想过要逃回家,

    那个年纪的男孩子,总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看着这个与自己身旁的十丈软红完全不同的世界,

    见过最低层的人是怎样挣扎求生,也见过江湖豪客是如何的轻生死重信诺,

    也是在那个时候,知道世上还有杀手这个行当,只要给钱,他们就会去取别人的性命,哪怕以前与这个人并无仇怨。

    一年之后的某一天,归云客忽然消失,只留下了一柄红色的异形宝剑,剑上刻着三个篆字:胭脂泪。

    杜书彦也被杜家世交好友在街上发现,将他带回杜家,正好赶上为公主与皇子选伴读的时间。杜书彦在外一年时间,文武双修,一日不曾丢下,遂顺利入涵凉殿伴读,也正是从那时起,先皇看中了他的机敏与交游手腕,令其成立灵楼,成为皇帝直属情报来源。

    如果不是归云客,现在的杜书彦也许只不过是一个读死书的腐儒罢了,在翰林院混一官半职,却也少了灵楼的负担,写写应制文章。

    归云客的出现,可以扭转了杜书彦的一生轨迹,杜书彦不知道他所为是对还是错。

    但是,至少与他在一起的时候,的确是快乐的,也学到了许多东西。

    “师父。”杜书彦终是缓缓吐出这两个字。

    归云客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老样子:“乖徒儿,许久不见,你长高了。”

    杜书彦垂着眼皮:“师父为什么会在这里?”

    归云客哈哈笑道:“听我徒儿越发的出息了,思念的紧,便来了,怎么?你不想师父吗?”

    “自师父离开之后,徒儿日夜思念,但是……”杜书彦到这里,顿了一顿,抬头看着归云客,“只是,师父这次,却不是来看徒儿的。律王给了师父多少好处?”

    归云客哈哈大笑:“亲兄弟,有什么好处不好处的?”

    杜书彦闻言,整个人都惊呆了,律王的亲兄弟?那归云客岂不也是皇族中人,那又为何会……

    看出杜书彦的惊讶,归云客笑道:“好徒儿,虽然是一父所出,却不是所有人都可以上那皇家玉碟的。”

    杜书彦自然明白这是什么情况,许多达官贵人在外拈花惹草,令女子珠胎暗结,却因身份低微,无法认那孩子归宗。

    “黄白之物,为师已经不在乎,但是我那娘,却是在临死都惦记着想要让我认回父亲,呵,既然是她老人家的遗命,做儿子的也只好听一回。”

    归云客懒洋洋的看着杜书彦:“乖徒儿,你当真要与为师动手?那可是大逆不道啊。”

    他向杜书彦步步逼近。

    杜书彦从容将胭脂泪从鞘中拔出:“师父若是要帮律王,那么,徒儿的师父也不算有违伦常,天地君亲师,师在最后一位。”

    归云客大笑:“好好好,不愧是我归云客教出来的好徒儿。”

    笑声骤然停止,归云客手中已经多出一柄黑色无光的细刃,向杜书彦刺来:“让为师再教你一个道理,那就是,在内忧外患的时候,民怨四起的时候,无论上位者是不是错了,最好的处理办法,就是换一个人坐上去,否则,整个大恒皇朝,都要不保。”

    归云客的速度实在太快,杜书彦堪堪抬起手,接住他一招。

    月上九霄,将周围照得影影绰绰,浓浓的杀气如化不开一般,在空气之中,好像能覆住人的口鼻。

    呼吸困难。

    杜书彦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迟了,他想要大口呼吸,却发现竭尽全力,也只能吸入一点点空气,无法令肺部充分舒张。

    归云客看着他的模样,手中细刃一摆,剑指地面:“徒儿,你撑不过一炷香的时间,荣华富贵,也是要有命,才能享受的,对不对?”

    此时,杜书彦忽然笑道:“不知师父知不知道,世上有一种功法,名为龟息?徒儿恰好学过一点点。”

    “雕虫技,就算有龟息功,你也撑不过太久。”

    杜书彦身侧握住剑的手一紧:“只要把你杀了,那么能不能撑住,意义也不是太大。”

    他袖中陡然射出三点金光,归云客的身形突然在他面前消失,三点金光落空。

    “乖徒儿,别忘了,你的本事都是我教的。”归云客的声音在杜书彦的耳畔响起,

    他的手,轻轻的,漫不经心的,在杜书彦的后心按下去,

    杜书彦全身大震,一股腥甜从胸膛倒冲,直直要从喉间喷出来,他拼尽全身力气,将口中鲜血咽回去,唇角仍溢出一线血丝。

    “为师没教过你吗?该吐出来的时候就要吐出来,咽回去伤身。”归云客啧啧摇头,他岂不知道杜书彦的本性执拗,不想示弱的时候,一点都不会露出来。

    杜书彦半弯着腰,痛苦的似乎连转身的力气也没有,归云客再次靠近,举掌,就要拍在杜书彦的天灵上。

    就在此时,他不见杜书彦有任何动作,只觉得自己腹一痛,

    低下头,赤红色的胭脂泪剑尖已将他的腰腹洞穿。

    归云客看着杜书彦,呵呵笑道:“真不愧是我的徒弟,这一招……”

    杜书彦猛然将胭脂泪,从他的伤口抽出,鲜血喷溅。

    就连归云客,也没有防备到这一招,他之所以没有看见的原因是:胭脂泪,是从杜书彦的身体里穿过之后,再刺中了他。

    背对着归云客的杜书彦,只需要的动作,就可以完成这一切。

    “可惜,偏了。”归云客点住自己几处穴道,勉强止住了流血。杜书彦背对着他,到底没有将他一击致命。

    杜书彦先前已受了他一掌,现在又挨了一剑,无法自由呼吸,身体早已虚软无力,将剑抽出,已耗尽了他最后的一点力气。

    他一个踉跄,摔在地上,

    天空,一轮明月在轻轻摇摆的柳梢间,

    只是,杜书彦却已经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