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祭花
好辛在沈子昭身边呆坐了几个时辰,直到这人指尖微动,好辛知道他醒过来了。
她轻声唤:“子昭。”
清醒后依旧虚弱的沈子昭凝视着她,他们都懂这个眼神意味着什么。
好辛便从怀里掏出一个染血的锦囊,“哝”了一声,放在他手里,收拢手指,慢慢握紧。
锦囊以蜀锦编织而成,白梅红梅交相绽放。是他曾经亲手放到她手里的那只。
好辛看着沈子昭的眼睛,噗嗤一声笑出来,想起这人时曾经揶揄自己的那两句话,便道:“你这是要哭不成?”
于是沈子昭就道:“我才不哭呢。”他声音破天荒地带了点委屈的鼻音,两人相视而笑。
好辛握住他的手,贴在脸颊上,无言。沈子昭知道她接下来要去做什么:“我带领援军,会以最快的速度赶到。”
他顿了顿,又道:“在此之前,阿辛,活下来。”
两人相拥,好辛含泪微笑点头:“我答应你,我一定会活下来。”
自此以后,良田美池桑竹之属,皆伴君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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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营地清点好人数后,好辛在众将士面前翻身上马,她将长发仔细地梳好,内裹棉衣,外仍披那件金线华贵的凤袍,极其显眼,倒真的像一个贵夫人奔赴远乡。
有人提醒她道:“将军……此去危险,不如还是穿铠甲吧。”
好辛却笑笑:“我可不是什么将军,本宫是大越的皇后,自然该穿凤袍。”便凛然抽动马鞭,策马而去。
此一去,望君珍重。
雁城是大越边境的第一道城池,若踏过此关,便是长驱直入进入越国境内,无论如何,这关绝对不能失守。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她必定要夺回来!
雁城门下,寒风卷枯草,白沙夹飞雪。
远远便睇见了浩浩荡荡而来的好辛,张宣烨早已在城墙上等待多时,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好辛,露出天真美好的笑靥:“将军……哦,不对,皇后娘娘,在下恭候多时了。”
迎下他话的是一道破开劲风的羽箭,直直地向面门射来!
张宣烨单手抓住箭羽,凝视着因力劲而颤动的尾羽,嘴角讥诮,含笑的桃花眼氤氲开灿烂的星光,他断城墙上士兵架起箭的手,笑道:“娘娘还是一点没变,性子依旧这么急啊!”
“张宣烨!你个狗崽子!”好辛狠狠地啐了一口,收回拉弓的手,“我问你,为何要叛国?!大越哪里对不起你?!与我们将军府又有何恩怨,竟利用我兄长至死!”
好辛指尖指向他的面门:“对于这个人,我恨不得将其扒皮嚼骨,我没想到,居然真的是你!”
始终挂在张宣烨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从面无表情到咬牙切齿,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冷笑道:“我叛国、我叛国……”
“是啊,我是叛国了。”他满不在意道,“可是这样的一个国家——这样的国家,根本不值得守护!尤其是有你这样的将!”
“你放屁!”好辛怒喝道,“曾经是你给李章透露了我出京的消息!你和李章到底什么关系!”
张宣烨的拳慢慢笼起:“他是我师父。”
好辛:“!”
李章在将军府近十年的十年,她却都不知道他有一个徒弟!
张宣烨从怀中掏出一柄蝴蝶镖,声音骤然变冷:“你是不是想找这个。”
“那些杀手都是你的人!”
张宣烨道:“那都是我的师兄弟。”
好辛猛然睁大眼睛:“什么……”
李章在京城扎根二十年,却也不是白扎的,既然位高权重,总会养一些见不得人的杀手,将不大的孩子们养在血腥中。
张宣烨就是在那样刀口舔血、暗无天日的世界中长大的。他丝毫不恨李章,甚至对他极度地感激和敬爱。如果没有李章,他早已是街边被冻死的尸骨残骸。
为了报恩,他击败了所有的杀手,站到了最显眼的位置,成为那位大人眼中的唯一。后来他做到了。闻听着大人止不住的叹息哀婉,他心底开始种上一颗阴暗的种子。
大人郁郁不得志。那他就要让大人得志。
只有大人是最适合为将的人。
大人厌恶将军府,厌恶好辛,那他就要弄垮将军府,让好辛死。
这样一个不识才的国家,早该覆灭!
为了能让大人看到自己!用怎样的手段都无所谓!
张宣烨的情绪蓦地激动起来,目眦尽裂:“就算与叛国又怎样!将整个天下山河拱手给李章大人,即便沦为罪人也在所不惜!”
“你为了越君守护天下,我为了李章大人吞并山河,你我本就是一路人。”
寥廓无极,城外阻兵之沟壑,城头上可远远睇见几里开外的瞭望台,城墙上举着弓箭的士兵,都早已妥善准备好。
雪风寂寥,城下压成黑压压的一片。
张旌旗,锤擂鼓。
城门缓缓而开,张宣烨策马而出,列前祭出自己的名号,沉声叫阵:“好辛,我们是该有一个了结了。这场战斗,仅在你我之间——”
好辛将兵器横放于眼前,右手缓缓拔剑出翘,一双寒泉的眼,泠泠雪光的剑身,流滚着如水的亮。
好辛道:“张宣烨,你方才有两句话错了。”
“哦?”
“第一句是——你我……从来不是一种人!”
话音落时,她已飞身而起踏马鞍直冲而上!剑尖凝于一点,迅速律动兜转,锋利之势奔袭而来!
张宣烨抽剑抵挡!剑鸣声嗡嗡作响!碰撞出激烈的火花!
他瞪大双眼,兴奋地笑道:“好力道!”
好辛飞剑横扫,身影凛然如同金鹰,衣袍被烈风吹得鼓鼓,凌空而下的一劈,震得双方虎口皆齐齐裂开!
她腾空之际,张宣烨一掌正拍到鞍上,以更加猛烈的力道和攻势刺去!刹那间剑光廖影!
好辛见过他的武功,流派豪放硬气,可当一个人怀着深恶痛绝,要将对手赶尽杀绝之时,便招招是阴狠!
“还有第二句……”好辛剑尖抵住雪地,借力坐回到鞍上,她的身后蓦地射出几支风雷般的羽箭,齐齐向张宣烨袭去!
“那就是,这场战斗从来不再你我之间!”
“啪!”银质铁器与箭尖相互碰撞!一只漂亮的蝴蝶镖旋转在他腕间,缭乱却有规律,一只不落地将尽数羽箭隔开!
张宣烨冷笑道:“原本我只想与你进行一对一的公平较量,将军既然想以多欺少,也别怪我不尽情面了!”他轻拍掌,城墙之上被压上一位女子,黑发缭乱,红衣如火,狼狈地被抵住。
好辛眼神一滞:“罗之乐!”
罗之乐的双手被铁链捆与背后,士兵粗鲁地推她一把,她身形一晃,城墙边跌落几块碎石,险些便要坠下来。罗之乐牢牢地盯着好辛,眼中极其冷傲,她冷声道:“好辛!你给我听着!不许放下你的剑!”
好辛牢牢地凝视她。对方长吸一口气,脸色惨白,曾经光滑雪白的肌肤居然几天之内便成了深刻皱纹,宛若枯朽的老妪,丝毫看不见一丝曾经的光彩。
她的气息及其压抑,声音嘶哑:“守护这座城!你要活着!这是你的使命!”
几乎响彻天际,震耳欲聋!
张宣烨饶有兴致地威胁着;“虽然我从来不屑以这种方式逼迫对手,但是不得不承认,它很有用——”他飞脚一踢,好辛生生受了心口的一击,从马背上滚落,摔在地上。极其奇异地,她的心再度刺痛,犹如万千蚁虫撕咬爬挠,在她心中疯狂肆虐!
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张宣烨的剑已经抵在了好辛的后脑:“看来是九虞血泉花发作了。好辛,你不是一直怀疑,我为何想要那个装着花粉的白净瓶吗——”
那是蛮族与他的交易,若他能为他们夺回妖花花粉,他们便向越国提出以好辛为质的条件,张宣烨不会放弃这个条件,更何况是曾经可以压制住好辛的东西!
宫宴之上,他没能夺走白净瓶,是他知道好辛正是要拿此物来试探。事实上,他拿不拿得到这个白净瓶都无所谓,蛮族本就对好辛恨之入骨!又怎不会放过一个可以擒拿她的机会!
好辛死死地抓住胸口的衣襟,子蛊与母蛊相连,现在沈子昭是否……!
城墙之上的罗之乐慢慢平静,她淡淡着:“九虞血泉的子蛊正在你身体最后挣扎,阿辛,别放弃。陛下他不会有事的,相信我……”
张宣烨慢慢转过头:“乐妃娘娘自身难保,竟还有心情去安慰别人。”
“你只知蛮族九虞血泉的子母蛊,可还知道,蛮族还有一种蛊,名为——傀儡蛊。”
张宣烨挑眉:“你在什么呢?”
罗之乐的衣袂在风中吹荡开,满目雪白寂寥,唯有她一身火热,她缓缓笑:“傀儡蛊,也叫生死蛊,简单来,就是下蛊的人心甘情愿承受受蛊者所有的痛苦与本应他得的死亡,就如同替命的傀儡,很不巧,我便亲手下过这种蛊。”
好辛听着她的声音轻飘飘地悬在空中,缥缈而空灵,虽然声音不大,但全场无不有人认真地侧耳。
“九虞血泉花是蛮族的妖花,其母蛊最是霸道强势至极,你真以为仅仅凭借两蛊互相依存便可以克制母蛊的反噬?”她突然笑出来,苦涩的,悲伤的,慢慢、慢慢地颤声道,“哪有这样的好事。陛下他至今无恙,只是因为傀儡蛊罢了……”
好辛顿时睁大双眼。
沈子昭想救好辛,罗之乐想救沈子昭,仅是这样。
她用傀儡蛊将他早遭遇的后果全部引到了自己身上,她来替他承受母蛊的反噬,沈子昭曾经用善意的谎言欺骗好辛,而罗之乐又何尝不是?换魂之后他看起来的病重、虚弱、大限将至,皆是她暗自为他下的毒,几月后便会消散,只是让他误以为是自己体内的母蛊发作罢了。
“我用了一年的时间为你压制体内子蛊,现在一年之期已到,母蛊即将吞噬我的身体,我也该为你彻底除掉这个花根了……”罗之乐嫣然一笑,“可惜母蛊加剧了这张脸的衰老,死去也不好看呢……”
“阿辛,我只希望你们能好好的,在一起,一直在一起……”有泪凝成珠子,转瞬即逝,“好好爱他。”
话音刚落,城墙上罗之乐曳地的裙摆在风中摇摆,那纤弱的身影突然毫无征兆地踏入虚空,急坠而下!
作者有话要: 完结倒计时: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