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归化城四周皆以高大青石与几处巍峨山脉为筑, 把整座城池密密实实围在这处难得的草原沃土之上,只有一东一西两处城门可供出入。
噶尔丹大军出其不意, 自西方向压来, 普通百姓惊慌之下,纷纷朝容温他们所在的东城门涌,想趁着噶尔丹部众未攻进城杀掠之前,逃出去。
那达慕大会当日,来参加大会的牧民、牛、羊、马、骆驼等,本就把城中挤得茫茫当当。如今这一乱, 街上便是蹄声阵阵, 嘶鸣哀嚎,纷杂不歇。
也不知怎么回事, 一向温顺听话的白马, 似乎被这大动静吓到了,不安的尥了两下蹶子, 容温只勉强驱使它往街边靠了几步, 它便木愣愣傻在原地不动了。
“五嫂!”多尔济也发现白马呆了,惊得额上冷眼直冒,立刻示意护卫收拢,紧靠在容温几个女眷身边。唯恐一个不察, 她们便被赶着牛马骆驼等牲畜逃命的百姓挤散或踩踏了。
嘈杂声里, 多尔济几乎用吼的对容温道, “五嫂, 噶尔丹突然率大军由赤峰城而来, 转攻归化城,泰半是因达尔罕王爷他们攻其漠北腹地一切顺遂,我们得赶紧走!”
噶尔丹失了腹地,大军少了后方供给,便犹如被釜底抽薪,斩断根脉的大树。面上再是光鲜,也阻挡不了颓势。
摆在噶尔丹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趁士气未完全倾颓之前,背水一战,攻入关中;
要么暂歇入住关中的野心,重新抢掠草原,休养生息,留待来日再战。
此时,噶尔丹出其不意以大军攻归化城,明显是选了后者。
多尔济担心,噶尔丹的目的不止是归化城这座草原名城。而是准备借道归化城,直攻距此处急行军不过一日路程的科尔沁。
——一为抢占科尔沁的领土,据为己有;二为一雪前耻,报被夺漠北腹地之仇。
这个关头,若容温这个和亲公主及他们这群科尔沁人不幸落在噶尔丹手里,死反倒是件好事。就怕是受尽屈辱,生不如死,到头来还要被用来威胁科尔沁。
按理,不应该如此的!
先前他们一行巧遇科尔沁大军时,容温曾亲眼见过,达尔罕王爷修书给归化城的清军及土默特王两方,明科尔沁大军动向,让他们务必心提防噶尔丹狗急跳墙,转向往归化城入侵。
既然早有预警,那为何今日噶尔丹十来万部众,会恍若幽灵自暗而生一般,无声无息出现在了距离赤峰城五六日路程外的归化城,甚至半声未闻前方有任何战鼓战报传来。
这其中必有蹊跷!
不过,现在不是探究因由的时候。
容温看了眼人头攒动的东城门口,未曾见到那道熟悉的高壮身影,心跳仓皇,也不知是安心还是不安。双手拽紧马缰,当机立断。
“多尔济,咱们出城后,便分为两行。你领人往西,去通告科尔沁部备战驰援;我带人往北,沿途去找你五哥。”
班第的脾性,若是不知她与多尔济已经逃出城,势必会潜进归化城寻人。他的身形比一般人高大,眸色也异于常人,不好掩藏,极易暴露。若真如此做了,无异于主动往噶尔丹弯刀下送。
再厉害的巴图鲁,也抵不过敌人的千军万马。
“不行!归化城往北行,势必要绕过大青山脚,山路崎岖陡峻,山中还有豺狼虎豹,十分危险!”
多尔济闻听容温的算,立刻绷紧脸反对,“再,此时车马混乱,音信不通,也不知五哥行到何处了,五嫂你若是在路上与五哥错开,岂不是凭白冒险一趟。五嫂,你还是随我回科尔沁,我另外派人去寻五……”
多尔济话未完,原本骑马护在他身旁的健壮侍卫,忽然被不知从何处窜出来的野骆驼撞得凌空飞起几丈远,重重砸在街边房屋的白墙上。
“啊——”
不等其他侍卫下马去扶,便见边上暗巷里,又窜出十余匹体型异常高大的野骆驼,径直朝他们一行横冲直撞而来。情急之下,卫队四下分散躲避。
原本以容温以及樱晓、扶雪三位女眷为中心的护卫圈,顿时被冲得七零八散。
好在这次白马争气,肯听话了,容温险险躲过一劫,寒着脸紧盯向不远处那些四处踩踏,造成百姓恐慌的野骆驼,心有余悸问一直护在她身后的多尔济,“城中为何有这般多野骆驼?”
野马、野骆驼这些未经驯化的牲口,野性难驯,脾气爆裂,极易伤人。所以归化城中,是严禁这些牲口进来的。
容温担心,野骆驼忽然正对他们一行人窜出踩踏,并非偶然,而是有人存了歹心,刻意为之。
若真如此,他们出城后,便要格外留心。
多尔济敏锐领会到容温的未尽之意,顿了顿,抓紧弯刀握柄,半真半假解释道,“我幼时随大哥和五哥他们来归化城看过一次那达慕大会,当时比试条目中,套马杆与……赛骆驼似乎都用的野生牲口。”
多尔济飞快眨眨眼,为掩饰谎,也为绷住狂跳的右眼皮,催促道,“五嫂别多想,眼下卫队被冲散了,一时半会也聚不齐。我先护送五嫂出城,别的出去后再。对了,五嫂,你的白马胆子太可能会出事儿,你还是与你的宫女同骑吧!”
“好。”
容温话音刚落,左右便各伸出一只手,樱晓与扶雪异口同声道,
“公主。”
“公主。”
容温下意识搭上扶雪的手。
扶雪比之樱晓瘦弱娇许多,她二人同骑,肯定比她与樱晓同骑,马儿跑得快一些。
樱晓见状,眸瞳不自觉缩了缩。
——她在右边,容温分明上她的马更顺手,却选择了扶雪!
她不是傻子,能明显感觉出,自桃知出事后,容温便刻意疏远她。甚至不惜,故意重用一个曾经被她瞧不上眼的低贱试婚格格,来她脸。
这十来年的主仆情分,终是要走到尽头了。
樱晓目色晦暗不明,死死盯着不远处三层酒楼上,迎风招展的大红幡子。
——想起那些人曾交代她的话。
未曾缩回去的手,忽然大力拽回还未顺利跳到扶雪马背上的容温,失声尖叫起来,“公主当心!”
随着樱晓这声尖叫,数支霍霍良久、寒光凛冽的利箭似得到了某种信号,穿云破空,自那道红幡子招摇的二层酒楼窗镉射出,直冲容温他们所在的方向而来。
百姓本就因野骆驼踩踏还未镇定下来,又突见利箭如雨。
为了活命,谁都想往城门外挤。
霎时间,满大街的呼救喊叫,愈发混乱,往前寸步难行。
这般情形,几乎是坐实了容温先前的揣测。
——有人似乎早预料到了今日,想方设法阻止他们出城。
多尔济面上那副笑模样被紧张取代,一边指挥护卫挡箭勿要伤及女眷,一边急声催促容温,“五嫂,你随护卫先走,我断后,随后再沿路去追你。”
容温耳畔划过利箭的‘咻咻’声,闻言心头沉得厉害。
二楼上射下来的箭多不多,多尔济及护卫们尚能应付。但为了护卫她们几个女眷,多尔济等人行动间难免有所掣肘。
此时她们留下,一拖再拖,只会成为多尔济的负担。
容温一拽马缰,别开眼狠心道,“好,你们也勿要恋战,速速撤出!”
“我明白。”多尔济高声下令,“察哈尔,你带两个人护送公主!”
这个察哈尔,乃是多罗郡王的得力手下。
先前容温被罚去苏木山,便是他驭车送去。
这群护卫里面,就属他武艺最为出众。
十三岁的多尔济,笑起来灿烂无忧,却永远是最细致那个。
容温眼眶发酸,冲多尔济高喊一声“保重”后,随着察哈尔与两个侍卫‘辟’出来的路,艰难往城门口挤去。
眼见那道巍峨青石城墙越来越近,樱晓再次拉了容温衣袖一下,激动道,“公主你看,额驸来了!”
“哪里?”她声音委实不低,不止容温听见了,察哈尔几个侍卫也听见了。俱是大喜过望,顺着樱晓手指的方向扭头回看。
果然瞧见在她们背后五六丈开外,人群之中,混着个身着科尔沁赤黑甲胄的高大男子背影,此时正逆着满城往城门口逃窜的百姓,往城中挪,像是要进去找人。
男子没有骑马,不过从背影看,那身量确实比周边的人高出许多,鹤立鸡群一般。还有那头高高束起,显得极有精气神的乌发。
“是台吉,真是台吉!”察哈尔激动得眉毛翻飞,张口便要高喊住‘班第’。
容温目不转睛那道出众的赤黑背影,面上喜意逐渐减淡。
有种古怪的直觉……
那道背影像班第,好像又比班第少了股杀伐戾气。混迹在人群之中,除了身量,再无任何显眼之处。
还有,他们分明一直在顺着城门口前行,‘班第’是逆行向城内。没道理这般显眼的‘班第’与他们擦肩而过,行了五六丈远,他们都未发现彼此。
——除非,‘班第’不是从城门口进来的。
垂眸凝想一瞬,在察哈尔开口唤‘班第’之前,果断把他拦下来,示意道,“用哨音!”
曾经在苏木山脚,容温曾亲眼目睹过察哈尔以短短长长几道呼哨唤来在山顶的班第。
“啊?”
哨音比之喊叫确实更能易分辨,察哈尔也未细想,配合吹出几道嘹亮口哨。
‘班第’依旧自顾往前城中挤,毫无反应。
“台吉没听见?”察哈尔疑惑,以班第的耳力,就算此时再吵,也不应该啊。
这可是科尔沁传密信专用的暗哨,凡事知晓暗哨的,对这哨音可谓敏感,隔一座山都能传信,没道理距个五六丈远,街上嘈杂一些,台吉便听不见了。
容温见状,盯着吵嚷不休的大街,蹙眉道,“再吹一次。”
“公主。”樱晓忽然插话,“此时城中催牛赶马的人多,额驸就算听见了哨音八成也不会放在心上,要不是还是唤他吧。”
容温明眸淡淡扫过樱晓的脸,冷声再次命令察哈尔,“吹!”
察哈尔再次吹响哨音,‘班第’依然不为所动。
“这……”察哈尔瞠目,不用容温,又赌气的连吹好几声。
“停下!”容温不动声色道,“台吉肯定是急着去救多尔济,无心顾暇,不必唤了,我们先出城!”
察哈尔单手摁在弯刀握柄上,狠狠盯着‘班第’的背影,“公主不……”
容温看清察哈尔的口型,毫无征兆的变脸,厉声截断他接下来的话,“怎么,本公主使唤不动你?还不快走,想让本公主落噶尔丹手里?”
这两顶大帽子扣下来,察哈尔懵了一瞬,讪讪与容温对视一眼,重新驭马,闷不做声的在前开路。
容温凝向不远处的巍峨归化城门,察哈尔想的,也正是她所想的。
——那人背影再像,也绝对不是班第。
只是,他们这趟混乱的出城路一波三折,隐在暗处的敌人总能第一时间知晓他们的动向,花样百出阻止他们出城,如同在他们这群人里面安了双眼睛。
如此,便不得不防。
有些话,心知肚明便好,万万不能出来,草惊蛇。
三个侍卫,三个姑娘,一行六人,与百姓挤挤踩踩,还算顺利的到了城门口。
再有几步路,便该出城了。
樱晓喉头微动,悄然扯住马缰落后几步,然后又费力往容温几人方向靠拢。只不过,这次她换了个位置,走在了扶雪边上。
三个姑娘变成了扶雪行在正中。
扶雪留意到了樱晓的短暂落后,侧眸关切问道,“樱晓姐姐,你面色好难看,可是身体不适?”
“没有。”樱晓话音刚落,便身子一歪,似要朝地下栽去。
扶雪吓了一跳,下意识伸手拉她。
樱晓倒是被捞回来了,但约摸是用力太过,重心不稳,扶雪自己反而一咕噜直坠下马,捂着腹半蜷在地。
眼看扶雪要被后面涌来的牛羊百姓踩踏,容温面色惊变,大声喊道,“察哈尔,快救人!”
三个侍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已经晕过去的扶雪从无数双人脚马蹄下拉起来。
抬头,却发现容温与樱晓,连人带马凭空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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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眼见察哈尔几人疾风火燎出城,往科尔沁方向奔去寻人,又见多尔济一行狼狈撤出归化城。
樱晓冷笑一声,讥诮盯着墙角,缩在两匹马脚下晕过去的容温。
公主又能如何,再是尊贵,还不照样得与牲口为伍。
先前,容温低头指挥那三个蠢侍卫下马救扶雪时,她出其不意,劈晕了满心急切,毫无防备的容温。
并顺势,连人带马,给拖进了几步开外,城门口供侍卫轮值歇息的暗间里。
简单一出灯下黑而已,遮住了所有人的眼。
蠢啊!
樱晓喉咙里溢出一丝古怪的笑声,半蹲下|身,借着门缝里透进来的半缕天光,居高临下望向容温,“公主,主子,你是我见过最眼明心亮的人……你瞧这一路上多少波折,太多人想要你了。你告诉我,我到底该把你卖给谁?”
樱晓目色诡异莫测,似欢喜,又似悲哀,“别怪我公主,我知道你长这般大也不容易,但你好歹做了十多年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主子。而我这半辈子,都在为奴为婢,命如草菅,是该享几天福了……”
-
容温迷迷糊糊间,听见有人在唤自己,忍住头脑胀疼,艰难把眼撩开一条缝。
眼前放大的,是魏昇那张溢着玩世不恭的贱笑脸。
“是你——”容温倏地瞪大眼,翻身坐起,又立刻被魏昇饿狼扑食般摁回了床上。
“公主很意外会看见我?是不是如上次般,想把刀架在我脖子上?”
魏昇单手摸上容温的侧脸,一寸寸抚过,淫|邪啧啧道,“都美人在骨不在皮,公主这骨相,柔润得玉人儿一般,却不曾想,脾气这般刚烈。不过,这般反差,倒是有趣。比贞洁烈妇柔,比鸟依人犟……”
“滚!”下流的话一句接一句从魏昇嘴里吐出,容温又怒又怕,满目嫌恶,躲开魏昇,并顺势狠狠甩了魏昇一巴掌。
魏昇吃疼冷嘶,笑脸一收,大力拽住容温满头墨发,把人硬扯回来,咬牙切齿道,“你这什么眼神?我告诉你,女人脾性太刚烈了,也是不讨喜的!我一向不愿对美人动手,怕伤了皮子玩不舒畅,公主是在逼我啊。既然如此,那便也让公主尝尝热汤浇头的滋味,如何?”
魏昇在床事上一向暴戾,毫不犹豫勾过床边滚烫的茶壶,甩开壶盖,扬手便往容温脸上泼。
容温盯着壶口升腾的白烟热气,惊慌之下,下意识抬手护住头部。
热水泼下来那一瞬,双臂泛起阵阵火辣辣疼意,容温半蜷着,死死咬住双唇,才没痛呼出声。
只不过,衣衫濡湿,墨发散乱,依然狼狈。
魏昇见状,越发得意,大力摔掉茶壶,捡了片碎白瓷片硬抵在容温下颌,一寸寸往脖颈下移动,“不愧是宫里娇养出来的,这张细白皮子,比起这白瓷来也不妨多让,难怪让公主如此爱惜。”
“那日公主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时,我便在想,总要找点什么东西‘回报’公主。刀剑太锋利,又太粗犷,配不上公主这般玉雕的美人儿。眼下瞧瞧,这白瓷片倒是合适。待会儿,我便用这白瓷片,慢慢割开公主的喉咙,看公主的血一滴滴流干。”
容温呼吸一窒。
魏昇瞥向脸色大变的容温,满意勾唇,“啧——听起来似有些痛苦,公主不妨求求我,也许我高兴了,会让公主痛痛快快不见血的死。毕竟,我可是答应过那人,不会让公主走得太痛苦。”
容温心头发颤,有些被魏昇勾勒的死法吓住。恍然间,竟隐约真看见了一片灼目猩红。死死咬住下唇,闭目不让自己胡思乱想。
思绪不经意游走,忽然想起了苏木山附近,那座圣洁巍峨的雪山与灿烂摇曳的野花地,以及那个故意捉弄她后,闭眼放声大笑的男人。
她不想死。
还是这般屈辱的死法。
再睁眼时,容温眸中血色消失殆尽,已是与雪山一般颜色的清明,抬头哑声道,“你的‘那人’,是指樱晓?”
容温记得,自己是在城门口被偷袭晕过去的,并没有看见是谁动的手。
当时城门口逃难的百姓众多,鱼龙混杂,谁都可能出手伤她。按理,她不该一下子直接怀疑跟了自己十来年的大宫女。
可是,方才魏昇言语间,故意用流血来恐吓她。
这分明是从熟悉她的人嘴里,知晓了她怕血晕血的事。
难怪,魏昇连她的双手都懒得绑。
——是笃定她这双手,不敢伤人见血。
容温似乎怕极了,垂头缩肩,把疼得几近木然的双臂,抄在一起,右手悄悄探进袖中。
“挺聪明。”对容温是如何猜到叛徒是樱晓的,魏昇表现得兴致缺缺,不屑道,“公主是想拖延时间等人来救?还是算由此显摆自己的聪明,动我放了你?不可能的,别白费力气了。”
魏昇罢,一个飞扑直接去撕容温的领口,□□道,“上了我魏昇床的女人,还没有那个是穿着衣服下去的。”
“是吗?”应着容温冷漠话音的,是魏昇的惨叫。
守在门外的随扈听见动静,立刻敲门,焦急问道,“二爷,可是出事了?”
过了片刻,在随扈破门而入之前,魏昇暴躁的嗓音响起,“无……无事,你们都先下去,别在……在外面败坏老子的兴致!”
随扈听魏昇‘气喘吁吁’的,话都结巴,还以为他正‘忙’着。互对了个男人间,你懂我懂的眼色,识趣的退到院外。
此时,屋内。
远非随扈自以为是的香艳,而是到处都散着血腥与低嚎。
魏昇双手死死捂住两眼,可那血迹仍从他指间汩汩冒出。
方才他撕扯容温领口时,见容温举起双手反抗,也没当回事。谁知这一不留神,双目便被容温手里一尖锐物什毫不留情划过。
他能感觉源源不断滴落的血,却看不见任何东西。
趁着他哀嚎走神这个空儿,容温用那尖锐物什,抵上了他的脖子。如同方才,他故意耍狠以白瓷片恐吓她那般。
不,他是耍狠,容温是真狠。
魏昇不清楚容温到底用的什么武器,却能由那冰凉尖锐的触感,清楚感受到死亡的恐惧。
“公主……公主饶命,是奴才错了,奴才狗胆包天。”魏昇忍痛虚弱道,“奴才已按公主示意,发走了随扈。公主若还有什么需要奴才效劳的,尽管吩咐,只要能留奴才一命!”
容温盯着那些粘稠刺目的血,用力甩了甩晕乎乎的脑子,手上却不敢松懈半分。
死亡可以战胜任何恐惧,却甩不开那股被血腥包裹的恶心腻味。
容温闭目平复片刻,紧咬舌尖逼自己清醒。
她还没逃出去,不能倒。
只是,她要如何以一个随时可能反扑的青年男子为质,逃出去。
容温捏着纯银尖头的手紧了紧,毫无征兆往魏昇脖颈上划了一道一指长的口子。
“啊——”魏昇再次惨叫。
“想死便叫得再大声些。”容温面色狠戾,眼角猩红,那滴无意溅到她眼下的血,被她这幅阴鸷神色,衬得妖异非常。
魏昇刹时收声,喉咙里发出咯咯几道古怪的忍痛急喘。
容温不为所动,如法炮制,飞快在他两只手腕上,各划了一道不深不浅,但挺长的口子。
整个屋内,似被鲜血笼罩,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容温面无表情,任由那些航脏腥臭的血,浸透自己本就鲜艳的裙裳。
再次把尖头抵上魏昇脖颈,冷声道,“把腰带解下来,从你的双膝往腿绑住。”
魏昇慢吞吞解下腰带,本欲当做武器趁机反抗,可这公主实在狡诈,划伤了他的两只手腕。
鲜血汩汩往外冒,哪怕他只是随意动动手指头,那伤口便钝钝的疼,筋骨撕裂一般。
他根本,无力反抗。
魏昇喘着粗气,按照容温要求,艰难把自己的腿自膝盖往下,绑了起来。
容温仔细看了几眼,确定他没耍花招,这才松开抵着他脖子的手,倒退两步,瘫坐在桌边。
现在的魏昇,犹如一条半死不活的死狗,对她构不成任何威胁。
容温颤着手,掂住被血染成红色尖头,翻来覆去的看。目中厉色散去,竟浮现了淡淡欣慰笑意。
班第与白马一起送给她的那根马鞭,是临时从军中找来的,她用着不趁手,便让人另外做了一根。
她本想给班第也另做一根,当做回礼。但是多尔济告诉她,班第那根马鞭是故人所赠,用了七八个年头,怕是不舍得随意更换。
马鞭不能当回礼,容温也不知该送什么好。
后来,无意念起多罗郡王那根包着纯银尖梢,寒光凛冽,总喜欢用来抽班第的马鞭。
一时玩心大起,便让工匠仿做了一个与多罗郡王马鞭上差不多的纯银尖梢,准备让班第配到自己的马鞭上,逗逗他。
先前她抬臂挡热水时,便察觉到班第送给她的那把乌玄短铓不见了,但尖头仍然藏在她袖中。
——谁能想到,一时玩心,竟侥幸救了她一命。
容温告诉自己,这叫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只要她撑住,他肯定会找到她的。
魏昇被屋内沉默到诡异的气氛压抑得几乎不断倒吸冷气。
他看不见,但能感觉到,容温此刻并不在他身边,那个尖锐锋利的物什,也没威胁他。魏昇指头一颤,张口便要呼救。
一道冷漠的腔调突兀插进来,“别逼我再给你补一道口子。”
魏昇高大的身体如臭虫一般,蠕动发抖。
先前他有多轻视容温这个瞧着斯文柔弱的和亲公主,如今便有多惧她。
最毒妇人心——这个女人不仅狠绝,还下得去手。
她要给他身上再添一道口子,绝不是玩笑。
“我错了公主,你别……”
“噤声。”形容狼狈的容温端坐在木凳上,白净的脸沾满血污,但那微昂的下颌线,仍无言透出骄傲,“我问你,这是何处。”
“银佛寺后面的客房。”
银佛寺,乃是百年前主持修筑归化城的阿拉坦汗与三娘子夫妻两修筑的,并花费巨额白银铸成一尊有两层楼高的释迦牟尼佛像。
这夫妻两行事慈善公允,受人敬重。对草原百姓来,他们修筑的银佛寺意义非凡。
当年太|祖皇帝皇太极大败林丹汗,一路追到归化城后纵火烧城,唯独对银佛寺倍加保护。
银佛寺规模宏大,是归化城中最显眼的标志。
容温初到归化城时,也曾在老福晋的陪同下,来过银佛寺上香闲逛。
魏昇把她掳到此处来,必是怕人发觉。如此来,魏昇带的人手肯定不会太多。
容温轻轻把窗推开了一道缝隙,远目望去,果然瞧见那座大银佛像银光闪闪的后脑勺。
她大概知道,该怎么逃出去了。
-
这边,容温正费尽心思逃出去。另外一边,多尔济与察哈尔刚在归化城外碰上了头,并得知了公主与樱晓忽然连人带马失踪的消息。
少年粗嘎的嗓音沉得发哑,“五嫂会不会是翻大青山,往北寻五哥去了?”
察哈尔丧气摇头,“公主与樱晓失踪后不过片刻,我等便察觉不对了。一路疾驰追出城来,未曾见到两人踪迹。七爷你知道的,公主的白马未长成,脚程慢。樱晓那匹也只是普通枣红母马,绝不可能跑过我等百里挑一的战马。再则……”
察哈尔顿住话头,谨慎的把多尔济拉到一旁,声把他们在城门口遇见一个从穿着扮到身形都与班第相差无几的人那事告诉多尔济。
“公主肯定知道那人不是台吉,而是有人在给我们设套。但她顾虑我们这群人里,有人包藏祸心,不许属下直接出来。”察哈尔道,“由此可见,公主是个心里有成算的。属下认为,她在明知危机四伏的情况下,绝不可能拼着一时任性,与樱晓两个姑娘家往大青山里跑。”
察哈尔这番推论,多尔济是信服的。
他比察哈尔接触容温的时间更多,知道她性情驯良,身上又没有公主的骄纵之气,绝对不可能任性到一声招呼不,便玩消失。
“那是……”多尔济与察哈尔对视一眼,惊疑道,“有人趁乱,掳走了公主?察哈尔,你给我仔细当时情形!”
多尔济与察哈尔合计之间,忽然见大青山方向,有一骑赤黑,携风飞驰而来。
“是五哥!”
多尔济惊喜大叫,察哈尔则条件反射般,连忙吹了声响亮呼哨。
班第略侧了侧耳,扯过码头,换了方向朝多尔济一行奔去。
“五哥你……”
班第面上乌云密布,左手紧握成拳,目光在卫队中一扫而过,粗暴断多尔济,厉声问道,“公主何在?”
“五嫂……五嫂丢了。”多尔济飞快把从察哈尔哪里听来的消息全盘托出。
班第闻言,反倒冷静下来,对着多尔济,摊开一直攥紧的左手。
粗糙的手心,静静躺着细细一粒紫檀佛珠。
“这是公主的随身之物,内造出来的,世间独一无二,在山脚被人拾到。”
班第横穿过大青山,在半山腰时,遇见不少穿山逃难的百姓。下马问询城中消息时,无意在那难民的儿手中,发现了这粒佛珠。
之后,他沿着那难民所指的方向,一路往山脚下,未曾见到容温的影子,也未捡到第二粒佛珠。
“如此来,五嫂真被人掳到了山上去?”
班第一把握回佛珠,冷声下令,“多尔济,你带一人回科尔沁调援军。其余人,随我搜山。”
“是。”
班第一行二十多人,仔细沿着大青山脚一路向北搜寻。
一个时辰后,便在山脚一处都斜坡之下,发现滚到凹坑里晕死过去的樱晓。
但这樱晓也不知道伤到何处了,无论如何都唤不醒,班第只得吩咐人把她送下山去找大夫疗伤。
然后,沿着樱晓晕过去这片儿,继续搜寻。
不知不觉行到了半山腰。
树木层层掩映,明明是正午好时光,大青山里却阴暗得似昏晓。
班第恍若未察,素来魁梧挺直的背脊微驼着,越发细心拨开每一处灌木荆棘。
她那点个子,没准儿就倒在这些矮灌木里。
这地儿这么黑,若到了晚上,她肯定会怕。
直到西方向有护卫吹响一声短促的传信口号,班第才倏然站直身。
这意思是——找到了!
班第灰眸一亮,立刻循声赶到侍卫传声的那处山崖上。
还未走近,便先被那股扑面而来的浓重的血腥味震到了,再一瞧瞧四周野猪出没过的痕迹。
班第心头狂跳如鼓,目眦欲裂,一把拨开默立在前面的几个护卫。
——他送给容温那匹白马倒在地上,大半边身子已经没了,鲜血浸透了这方土地,引来不少虫蚁啃噬。马头还在,两只大眼因死前过于痛苦,瞪得圆鼓鼓的。
在离白马不远处的悬崖边,树枝上挂着一角猩红布料,地上则安静躺着他先前给容温的玄乌短铓。
察哈尔见班第眸中血色翻涌,死死盯住山崖边的玄乌短铓,那双脚却跟钉在地上一般,迟迟不肯走近。
只能头顶巨大压力,低声禀告道,“台吉,公主今日穿的,正是那个颜色的衣裙。”
看当下这情形,察哈尔猜测,容温大概是路上遇见了野猪,不想成为野猪盘中餐,无奈之下,跳了崖。
这个高度,跳下去几乎毫无生还可能。
班第还是没反应。
察哈尔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绞尽脑汁想了几句劝慰人的话。还未出口,便见班第目色一闪,疾步朝挂着衣料的山崖边,疾步而去。
察哈尔等侍卫下意识跟上,被班第暴戾呵止,“不许跟来!”
侍卫们吓了一跳,还以为他要殉情,再顾不上尊卑,纷纷劝阻,“台吉,你节哀顺变,万万不能想不……”
“谁再敢多嘴,一百军棍。”班第吼完,魁梧的身形也蹲了下来,他没去捡那把玄乌短铓,也没摘树枝上挂的布料。而是伸手,仔细比划崖边残留在崖边青草上,不甚明显的几只泥脚印。
越是比划,班第眸色越亮。
他曾不止一次帮容温穿过鞋。
这个尺码,明显大了。
而且,容温走路脚步轻盈,一般是脚尖先着地,脚后跟再轻轻落下。
地上这道脚印,后脚脚印却跟远比脚尖清晰。
一个人鞋码可能穿错,但走路的方式,绝不可能在一朝一夕之间改变。
班第目光从惨死的白马,游移到短铓与衣料上。
这些,八成是有人给他们使的障眼法。
故意造成容温已死的假象,不想让人找到她。
这便意味着,她此时,至少还活着。
班第一把把短铓扫进怀里,灰眸幽光闪烁,朗声道,“下山,进归化城!”
有人把他们往山上引,那人肯定不在山上。
再一联系多尔济所,他们出城路上,有人千方百计阻拦。
如此来,容温极有可能被留在了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