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兵围圣寺, 挖空莲台,银佛倒地,天降警示。
从天而降一口大锅, ‘哐当’一声砸班第背上, 也顺便砸乱了西城门守军阵脚。
班第所到之处,指点猜疑, 沸反盈天。
屋漏偏逢连夜雨, 在这节骨眼上,城外噶尔丹突然亲率二十万大军齐齐攻城, 喊杀声震及四野,人浪犹如滚滚涌聚波涛,誓要冲破归化城的青石厚壁。
城内守军本就是各部临时拼凑起来的, 又因银佛倒地乱了心神, 不成气候。如今乍见噶尔丹率领部下全力攻城,以慌乱应对敌方利刃铁甲,自是伤亡惨重, 血流成河。
不知是从谁人嘴里开始传的,既有天降警示,怜悯世人惨遭杀戮, 索性顺天而为,开了城门归降。
首先响应的,便是原属归化城的太平兵们。
太平兵们武艺不精, 但人数不少, 乍然闹起来, 土默特王与大清驻归化城副都统五格齐齐出动,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堪堪把人弹压下来,不至于军中哗变。
喀喇沁部与土默特部因归化城归属问题,多年交恶。
喀喇沁世子三丹夫见土默特王帐下这些贪生怕死不成器的兵将,顾不得身在战场,叉腰立在城墙头,连讥带讽好一番嘲笑。
结果乐极生悲,险些被两支流箭从背后射个对穿。
土默特王原本气得铁青的脸,霎时扭曲,要笑不笑。
察哈尔到西城门寻班第时,正巧撞见归化城那些‘太平兵’不情不愿被土默特王驱散。
然后又见三丹夫脸拉得老长,浑身是血,由一干手下拥下城楼。
班第持弓紧随其后,他大半个身影笼罩在城墙暗影里,面色看不分明。只见冷月清辉衬得那一袭玄黑甲胄寒光凛冽,悍气慑人。
这莫不是因银佛倒地,军心不稳,将士哗变,误伤了三丹夫。
察哈尔为自己的猜测惊得虎躯一震,颇有几分紧张唤道,“台吉。”
“把他带回去养伤。”班第眼风扫过察哈尔,顿了顿,补充道,“无事,不必担心。”这话显然不是对察哈尔的。
“属下记下了,自会转告公主。”察哈尔了然颔首过后,又道,“台吉,属下还有一事禀告。”
班第挑眉,示意察哈尔随自己来。
两人一路行到班第的临时住所,察哈尔便迫不及待道告知班第,容温从樱晓口中,套出了清军在乌兰木通的消息。
“乌兰木通。”班第正色,拿了随身携带的舆图出来,“往西距归化城约七八百里。”
八百里——远不远,近不近。
昔年安禄山起兵叛乱于范阳,唐玄宗处在三千里之外的长安华清宫,六日之内便知悉了消息,平均日行五百里。
但前提是,沿途各路每隔二十里设有驿站,以供换马。
依照归化城如今情形,莫沿途换马狂奔至乌兰木通去寻清军传递消息;能在噶尔丹大军围困下,平安溜出归化城门往西去,已算有通天本事。
“台吉,让属下去吧。”察哈尔主动请缨,“属下乃是先锋营的斥候出身,定不辱命。”
“不必,我另有安排。”班第断然拒绝,“你守好院,若见势不对,不必管我,立刻送公主出城,往北去寻郡王他们。”
“何至于此。”察哈尔叹气,自自话,“兵力相差不大的守城之战,只要城池坚固,守将善谋,一时半会也不至于破城逃窜,且等等。”
班第不以为意轻嗤,揭穿道,“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归化城三面临山,自成屏障,占尽地利。如今却因银佛倒地,失了人和。攻城先攻心,这一战,噶尔丹已赢了大半。”
“台吉言下之意,银佛是噶尔丹故意使坏弄倒,嫁祸给你,其意在攻心?”察哈尔大惊失色,“他不是自称佛陀转世,怎敢行这般恶事?”
察哈尔不信鬼神,今日银佛倒地,他只当是场意外,班第倒霉背锅罢了。
毕竟那银佛底座莲台被挖空多年,栉风沐雨,不坚固也在情理之中。
何曾想,竟是噶尔丹刻意为之。
“行了。”班第行到门口,望向不远处缺胳膊少腿的伤兵营讥诮一笑。
这世上哪来的活佛在世,只有弱肉强食。
“别在这里磨时间,尽快回去。”
罢,班第抬脚离去。
察哈尔面色郁郁,一声不吭跟在他身后往外走。
将欲分开之时,班第无意扫过不远处还亮着烛火的顶棚,忽然回头示意察哈尔,“你去那里拿两个包子。”
察哈尔神思不属,闻言直愣愣回道,“属下不饿。”
班第一噎,咬牙道,“……带给公主。”
“……”察哈尔尴尬挠头,快步朝那处劳军的包子铺过去。
片刻之后,便清楚听闻一阵吵嚷声。
有道尖利的声音高喊,嫌恶至极,“若非科尔沁大军贪生怕死,不依圣旨如期赶往赤峰城襄助清军,而是自作主张转向去攻驻兵松散的漠北,噶尔丹怎会气急败坏,突袭归化城?依我看,归化城今日劫难,皆为科尔沁所累,是以连银佛都降了警示。”
身着归化城守军铠甲的兵往班第方向斜乜一眼,刻意对着察哈尔指桑骂槐,“滚远些,我们的米粮,可不养祸害!”
“去你娘的胡八道!你归化城是人,我科尔沁将士的命便不是命了?”
察哈尔怒不可遏,红着眼,提了拳头不管不顾往话那个归化城兵役身上痛揍,“我们就合该老老实实去赤峰城以血肉之躯堵噶尔丹的火炮,换你们这些丧良心的东西平安喜乐,苟活于世?”
对方也自也不是好相与的,很快,两人便作一团。
眼看那兵役就要不敌,边上几个与他同路的兵役个个摩拳擦掌,索性也一股脑扑了上去。
六七个人围殴察哈尔一个。
此时战事吃紧,内忧外患,风声鹤唳。这番不大不的动静,自然早早被报到了土默特王耳中去。
土默特王闻讯,头疼扶额,立刻扯了大清驻归化城副都统五格同来。
土默特王与副都统五格赶到时,正见班第浑身肃杀立于斗殴人群三十步开外,那双健壮的胳膊,赫然挽弓对准斗殴的几人。
“台吉,台吉万万不可!”副都统五格紧张大喊,他们将将才安抚好帐下吵嚷着要降的兵马,可不能因这场的斗殴再度骚乱起来。
伴着这道高声呵止的,是班第出弦的利箭。
不偏不倚,正中最初出言挑衅察哈尔那人眉心。
那人还算健硕的身形,轰然倒地。
鲜血顺着箭柄流下时,四下随之静寂。
土默特王与副都统同时被气得头晕目眩,见了血,今日这事儿注定是不能善了了。
察哈尔却不管那许多,随手撂开身前那人,阔步迈到班第身边,飒爽笑开,“那人嘴贱,这般轻省的死法,便宜他了。”
“确实。”班第颔首,眉目狠戾,随口吩咐闻讯领人赶来的多尔济,“曝|尸。”
这才是他,真正的他。
多尔济素来对他马首是瞻,闻言虽知大敌当前,自己先内乱起来极为不妥,却半分不带犹豫踌躇,高声道,“把尸体挂上城墙,以儆效尤!”
土默特王与副都统全程看得目瞪口呆,眼前黑影一重叠一重,是真的快晕过去了。土默特王顾不得体面,翘起胡子气急败坏吼道,“你们这些科尔沁后辈,当真儿意气,如此胡闹,激化内乱,这归化城不要了?”
“这归化城本就不是我科尔沁的,要与不要有何干系?再,从头到尾嚷嚷着投降的,可不是我科尔沁人。”
多尔济讥诮冷笑,想起自己五哥昼夜辛劳,调兵遣将,只为替眼前这些人死守家园,免遭铁蹄鞭笞。结果到头来,这些人却为了些愚昧荒谬的理由,不断以言语重伤他五哥。
多尔济只觉心头被巨石堵塞,无限凄凉,愤恨不休,刻薄道,“好歹也算相识一场,我不妨提醒一句,趁早歇了归降偷生的心思,没用!当年噶尔丹突袭漠北喀尔喀,也不是没见过白旗,可到头来,喀尔喀青壮仍旧被屠戮殆尽。”
非我族内,其心必异。
噶尔丹得势不正,手边兵力有限,又怎会留一群潜在威胁在身边。
土默特王气得嗝,却碍于多尔济句句在理,都是无可反驳的大实话,只能把那股气憋回去。退后一步,把副都统五格让出来。
五格是曾在京城为官的,为人处世比土生土长的土默特王圆滑许多,面上扯着假笑,唱起了白脸。
“七爷慎言,归化城与科尔沁乃是守望相助的兄弟,万不能因一时意气,放出这些狠话伤了和气。我知道,你是因城中流言在为台吉抱不平。放心,我定想方设法,尽快杜绝这些口舌官司。”
“不急。”一直默不作声的班第忽然开口,低哑的嗓音在暗夜里炸开。
土默特王顿时欣慰暗生,还当他们这群科尔沁人总算有个冷静的出来圆场了,却见班第冷然挽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咻咻咻’几声过后,方才口出不逊,围殴察哈尔那几个兵士,瞬间倒地。眉心无一例外,都插着寒光凛冽的利箭。
如此嚣张,简直是全然不把土默特王及副都统五格方才那番软硬兼施的劝放在眼里。
在土默特王与五格的怒目中,班第慢条斯理收回弯弓,冷声直白道,“二位若无力弹压军中骚乱,大可请我相助。”
请他相助,他怎么助,靠刀剑弯弓射杀么。
土默特王被班第的嚣张气焰气得一个仰倒,边上五格适当扶了他一把。
冷静下来细想,其实班第这般强硬手腕也算是个办法。
毕竟草原素来奉行的,都是弱肉强食那一套。在绝对的武力威压下,所有的动乱只能归于服从。
但土默特王与五格毕竟是这群兵将的领头,多年经营,难免有所掣肘,不敢轻易动武,唯恐牵一发而动全身,引起哗变。
起来,还真没有班第这个外人行事来得利索。
当然,这些思量都是后话。
眼下,班第收弓过后,便头也不回扬长离去。他手下的人紧随其后,离开前,还不忘把那几个兵士的尸体拖走。
在城墙根分路时,班第背过人,低声吩咐察哈尔,“最近院的吃用,从西边调。”
就冲今晚军中这些兵士对待科尔沁人的态度,便也知道,接下来院那边的日常采买必成问题。
又不是没路子弄来更好的吃用,班第见不得属下为难,更不乐意委屈自己的女人。
“西边!”这些日子,察哈尔心知肚明班第看容温跟看眼珠子似的,听他这般吩咐,倒是不吃惊,只是踌躇,“西边运来的东西毕竟不同于归化城所产,可要伪饰一番?否则公主问起来,属下不知该如何应答。”
班第一愣,掩下那一瞬间升起来的茫然,笃定摇头,“她不会问。”
从他与容温相识至今,容温有意无意窥到了他不少秘密,但从始至终,容温始终没问过半句。
甚至,连当初他伙同皇帝在通榆城外算计和亲队伍,危及容温自身的因由,容温都未曾探究过。
真正的活在当下,不问前事,不问后路。
这样随性,好也不好。太过飘忽,犹如抓不住的云彩,无根无系。
察哈尔是个较真的,似没察觉到班第的瞬间怔忡,直愣愣追问,“万一公主问了,那该如何?”
“实话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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察哈尔带着伤员三丹夫回去找容温复命,班第则留在西城门布置人手。趁噶尔丹股侵袭,意在消耗城门守军的空子,偷摸出城,前往乌兰木通送信。
之后又与余怒未消的土默特王和五格就当前形势商议一番。
一夜悄然过去,再抬眼看天际时,已现曙光。
班第随手绕着弯刀柄上的红带子。
这是当初在科尔沁随军出征时,容温紧张兮兮要撕红裙子给他‘挂红’,他见之好笑,顺手从容温头上撸下来的。
班第背倚冷硬城墙,借由望楼灯火,掏出怀里的舆图看了许久。
此时距当初不过一个半月,却隐隐的,生出了恍若隔世的感觉。
班第面无表情收好舆图,倏地起身,扯了快马朝院赶。
门口侍卫正在换班,见班第疾驰而来,连声问好都未来得及出口,便被院内传来的哀嚎截断。
是三丹夫。
班第把马缰扔给侍卫,满眼嫌弃问道,“他叫了一夜?”
侍卫顶着乌黑两只眼圈,无奈点头,“听世子中的那两箭有倒刺,老蒙医费了一夜功夫,切开皮肉给他拔箭,确实受了不少罪。”
班第冷嗤,不以为意,本欲直接进内院去看容温,途径院西厢房时,忽然听见有道苍老的声音哈哈大笑,“啧,还是器物齐上给男儿治病疗伤来得带劲儿。在这院憋了数日,总是给那娇弱姑娘开药温养避子药弄出来的寒症,无趣得很。”
娇弱,姑娘,避子药。
犹有雷电直劈到了班第四肢百骸,震得素来冷厉的男人,身形明显摇晃,指尖颤抖不停。
是上次他回来时,撞见容温喝的那两碗药。难怪味道那般齁咸古怪,原来是不善用药的蒙医开的方子。
班第面黑如墨,眼底却是猩红一片,攥紧拳头,没头没脑往内院奔去。
一腔愤怒懊恼,在对上那扇紧闭的房门时,似被兜头浇了一桶冰水。怒火消散,只余无限凄凉。
强劲的大掌生生把门框捏出一只掌印,却始终没有勇气推开这扇门。
不用探查,他也能猜到给容温下药的幕后黑手究竟是谁。
本以为把人弄到归化城来,两厢远远隔开,便能保她平安无事。
谁知到头来,终究还是祸累了她。
班第一腔难言怒火,最终烧到了闻讯赶来的察哈尔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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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温这日起床后不久,便发现察哈尔不见了,护卫院的职责交到了察哈尔的副将身上。
副将按照吩咐,把班第回过院的消息瞒得滴水不漏。
先是向容温转告几句班第平安无事、城门暂且得保的话,又一脸艳羡道,“台吉视察哈尔将军为左膀右臂,如今前方战场形势瞬息万变,所以把人调走委以重任了。”
副将这番唱作俱佳的表演,成功骗过容温。
容温不疑有它,心下稍安。用过早膳后,便带着扶雪一同去外院探望受伤的三丹夫,以尽主人之谊。
方行到檐下,便见两只银灰羽毛的鹰隼突从天际袭来,似要直击她二人面门。
主仆两受惊,尖叫还未出口,屋门先开了。
屋内传来一声吊儿郎当,毫无诚意的安抚,“公主莫怕,这是我驯养的宠物,乖得很,轻易不伤人。”
这两只畜生明显听得懂人话,闻言再次往苍穹扎去,那两双雄劲威武的翅膀,携起一阵劲风,刮乱了容温主仆二人工整的发髻。
就这,也敢乖。
“……哦。”容温不以为意的轻应一声,进门目光与话的年轻男子对上。
喀喇沁世子,三丹夫其人——典型的蒙古人长相,棱角分明,但身量瞧着却比一般的蒙古男子瘦不少。忽闪的双眼,瞧着跳脱,不太正派。
好在,目色清亮,并不显猥琐。
容温对他的第一印象不好不坏,遂不温不淡问道,“世子伤势如何?以后你便在此养伤,若有什么需要,请尽管开口。”
这本来就是一句客气话,但三丹夫似并不知道什么叫客气。
闻言,顶着一张因失血过多而显苍白病弱的脸,大喇喇道,“我想吃锅子。”
“……现在是六月。”
天气热得似挂了两个太阳,吃什么锅子。而且锅子涮的牛羊肉,根本不适合伤者吃。
“啧。”三丹夫摇头,一副退而求其次的无奈神色,“那便佛跳墙吧。”
佛跳墙不仅费时间,需要的用料也杂。
“大概也不行。”容温微微摇头,“归化城已被围困数日,早与关内行商断了联系,城内能吃用的东西有限,一时半会儿怕是凑不齐用料。”
三丹夫身子往后一仰,闲闲倚在迎枕上,双眼咕噜乱转,故作委屈发问,“公主讨厌我?”
“这话从何起?”容温四平八稳回道,“总不能是因为我思量各方因素过后,连续拒绝了世子两次?”
“没错。”三丹夫往桌子方向笃定一指,意味深长道,“我若瞧得不错,那桌上果盘里放的,乃是漠西一个名唤哈密的偏远地方产的蜜瓜。瞧那果蒂,还很新鲜。公主住处既有办法从漠西弄来新鲜蜜瓜,那怎会弄不到几样食材?”
桌上那几只黄澄澄的瓜,容温的内院也有,是今侍卫送来的。
她从前并未见过这种瓜,只当是归化城特产,并未多问,殊不知竟来自噶尔丹的旧巢漠西。
这个三丹夫,瞧着吊儿郎当不着调,不曾想洞察力竟如此敏锐细致。
容温兀自心惊,面上却是不动声色,随口应付三丹夫两句过后,便借口要回去用药,告辞离去。
回到内院,容温捏起一只香气扑鼻的香瓜,心不在焉的来回掂量。
产自漠西偏僻处,却能越过险峻杭爱山,穿过漫天戈壁与茫茫草原,新鲜运送至千里之外的归化城。
毋庸置疑,这香瓜肯定是班第弄来的。
所以,他在漠西定是有自己的人手,且势力绝对不弱。
科尔沁常年雄踞漠南;前些日子他又不惜把科尔沁三万精兵拱手赠给了漠北喀尔喀可汗,相当于变相把漠北收入囊中。
漠西、漠北、漠南。
拢住这三处,便是全盘占据了整个蒙古。
班第胸中的沟壑或野心,容温此前隐隐知晓,却从未着意探究过。
所以当这一刻,一切真相猝不及防摊开在她眼前时,她除了无措便只剩下茫然。
困顿之际,容温毫无征兆想起了宝音图那张与当朝大阿哥有七八分相似的脸。
宝音图乃是先帝与废后静妃之孙。
静妃出自科尔沁博尔济吉特氏。
单论血脉尊贵,如今皇室的嫡系,无人敌得过他。
若用宝音图的名号扯大旗造反,勉强称得上师出有名。
由此可见,班第还算爱惜羽毛,至少没直不楞登举兵攻伐。
可惜,时运不济。
银佛倒地虽是人为,但班第惹得漠北归化城众生怨怼的事,乃是板上钉钉的现实。
还未正式起事,已先损了名头,将来怕是少不了弯路要走。
容温思绪无限发散,晕沉沉在屋内闷了一上午。
屋外,正给三丹夫炖佛跳墙的扶雪同样沉默着,有一搭没一搭的扇着扇子,眼神却不住屋内瞟,难掩激动。
若真如三丹夫世子所言,公主有通往漠西的路子。那她所愿,定能实现。
她得想想,该如何对公主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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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怀心思的时间过得格外慢。
任凭外面战事焦灼,民意沸腾;院像是于世事纷乱中,强行隔离出来的安稳净土。
容温只能每日探望三丹夫时,顺便从其随侍口中听几句真实世界的流血牺牲。
六月十九,传中的菩萨生辰。
蒙古大兴佛教,许多百姓都是寺庙属民,这样的大日子,自是郑重对待。
早在前几日,便有无数信徒与喇嘛,不顾战事,自东城门涌入归化城朝拜心中圣地银佛寺。
喇嘛、信徒越来越多,银佛倒地、天降警示的事便闹得越大,班第这口锅是背得稳稳的。这几日,凡是科尔沁人行在大街上,或多或少都受了班第的‘连累’,犹如过街老鼠一般。
容温与班第为夫妻,虽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但她更是和亲公主,名义上背靠大清。不管是喇嘛还是百姓,都不敢轻易牵连她,唯恐给本就处在水深火热中的归化城,招来大清的怒火,雪上加霜。
在如此敏感关头,所有人都在煎熬,唯独她暂得安宁。容温直觉有更大的风浪藏在众口流言之后,严令院的护卫们不得随意外出,以免被人抓了辫子,趁机发挥。
形式迫人,容温几乎整宿整宿的夜不成寐。
菩萨生辰这日,早天边微亮,容温已坐在院角翻那本《归化城地方志》。
忽然闻到一股浓重的檀香味道自院墙外飘进来,然后是喇嘛与百姓虔诚念经祈福的声音,一重叠一重的动静,吵得人头昏脑涨,不得安生。
片刻之后,副将一脸丧气的冲进来,禀告道,“公主,那群喇嘛领了城中近半百姓,围在咱们院周边,幕天开设祭坛。”
难怪这般浓重的檀香气味,容温被熏得低咳两声,摆手道,“关紧门户,除非他们先动手擅闯,否则不管外面发生什么,都不许理会。”
“公主有所不知。”副将忿然握刀,“被祭坛围在正中的,理应是祭礼才对。这群喇嘛明知是公主住在院中,却故意如此做派,岂不是存心折损公主福报,真真是恶心人。”
其实,用挑衅更为准确。
越是这时候,越要冷静,不能主动生事。
否则众目睽睽,众口铄金,有理也变成无理了。
因有容温的严令在,这一上午,两厢虽形势紧张,到底相安无事。
直到日上正午,骄阳似火。
三道鼓声过后,院外诵经的声响同时歇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高亢吟唱的偈语调子。内容听不懂,古朴凄怆倒是真的。
再之后,容温听得有一阵稚嫩凄厉的哭喊声,似被厉鬼扼住了咽喉,绝望可怖。
高悬苍穹的朗朗白日,也驱不散阴寒。
连嫌院子里气味熏人,一直躲在厢房内养伤的三丹夫都被惊动了,示意属下去看眼外面,嘴里不屑冲容温道。
“我一直嫌喇嘛晦气,所以我喀喇沁部内,决计不分出牧地、牧民去养满山遍地的闲散喇嘛。你听,这青天白日的,得吓哭多少人家的孩子。”
“是大清在蒙古推崇黄教,大修佛寺,鼓励牧民家青壮男丁出家为喇嘛的吧。当了喇嘛,不仅能家中能免税,还有不少的银钱。寺庙中一应供给吃食,也比之普通人家也强上许多,地位还高。”
容温勉强笑笑,盯着地上的树影,怔怔道,“我初到归化城时便听人戏言,如今这世道,牧民家的儿子若想出头,去银佛寺当喇嘛比参军搏杀强,只是可惜喇嘛不能留下后嗣。”
饶是如此,还是少不了一户育有六子的牧民人家,五个儿子去做喇嘛的稀罕事。
后嗣而已,哪有眼前安乐享受来得紧要。
“公主这般出身,能出这番话,也算清明公正了。实不相瞒,当年皇室在喀喇沁部与土默特王争夺归化城属权时,之所以一力偏向土默特王,便是因为我喀喇沁不肯遵朝廷推崇的黄教。”
三丹夫啧啧称奇两声过后,一双眼灵活量容温一番,似重新认识了她一般,言语爽直许多。
“以所谓黄教教化,加之从牧民身上剥削来的,源源不断的金银粟米。硬生生把原本豺狼一般凶悍的草原儿郎,圈养成了大敌当前,不思反抗,只会愚昧百姓,满口花花念两句我佛慈悲的羊羔子。”
“这等行径,令人不齿!”
三丹夫得义愤填膺,容温一时间也分不清他究竟是不齿朝廷,还是外面涌聚的喇嘛。
大清起势自草原,若非有草原各部襄助,决计不可能轻易入关为主。
到底,大清比任何人都清楚蒙古各部联合后的实力。
所以,从先帝开始,便以蒙古人入关易引得天花肆虐为名颁下了封关令,不许蒙古人入关、习汉学汉字、与关中互商。
另外,蒙古这片本来充斥着搏杀与勇气的土地上,也先后被一座座装金饰玉、皇家扶持、地位尊崇的寺庙先后覆盖,遮住先辈期许与荣光。
先前那些年没觉察出任何不妥,反而瞧着还有几分朝廷施恩的意思。
可积年累月下来,灾患便凸显了出来。
以黄教教化为名,金银辅之,实则意在愚昧民智,减少人丁,无形消弭蒙古战力,灭了其对大清的威胁。
原本该是一群志在四方、满腔血性的男儿,被如同养猪养羊一般圈养起来。每一日,都在把悲哀愈发深刻进这片本就贫瘠的土地上。
既如此,在被袅袅檀香生生熏软骨头前,总有保持理智,想要反抗的人。
三丹夫这句“不齿”,亦是容温想的。
但她这样的身份,却没有任何立场。
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一个事实。
——她们这些人享受的所有供养与尊贵体面,都是出自皇室的不齿之上。
容温把那本《归化城地方志》摊开,翻到大青山篇,定定看了片刻,微不可察的叹息一声,认真道,“我或许有办法暂解归化城之危,世子可愿助我?”
“当真?”三丹夫意外又惊喜,“你快……”
三丹夫的催促,被匆匆跑进来的随侍断,“世子,出大事了。外面那些喇嘛都疯了,不以牛羊为祭礼,竟用百名童男童女为祭,还美其名曰是送给菩萨做童儿的。”
“什么!”容温与三丹夫大惊失色,同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三丹夫因这番激动,扯开了腰上的箭伤,痛呼一声。他养的两只鹰隼破天而来,绕在他左右发出怆然嘶鸣,似在关切主人。
他却顾不上许多,一把拂开平时爱若珍宝的鹰隼,冲随侍大吼,“你再一遍!”
随侍抹了一把脸,忿然中带了哭腔,“领头那个大喇嘛,今岁天灾人祸,佛不佑我,遂得加重祭礼。我杀他全家,那是一百个半大孩子……”
蒙古贫瘠,妇人生产不易,孩子长成亦是不易。遂各部都有不成文的规矩——不杀妇孺。
一百个孩子,一百条人命。
容温死死瞪着院门方向,忽然抽过一旁侍卫的刀,跌跌撞撞往外奔去。
她承认,这群人的挑衅成功了。
“快拦住公主!”三丹夫手捂渗血的伤口,紧随其后追出来,急声怒喝。
以他的心智,自然不难猜测到,外面这一出鲜血淋漓的‘祭祀’,乃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从始至终,这些人的目的,不过是想把容温这个和亲公主牵扯进归化城的混乱中去。
这些人固执认定班第乃是摧毁他们心中神圣信仰、为祸归化城的真凶,恨班第入骨。哪怕他们明知此时在西城门搏杀,护得他们暂且安稳的也是班第。
如此情形,被班第护得严严实实,独立在所有侵扰之外的容温,自然成了众矢之的,这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没什么是把容温彻底拉入这场混乱,更能报复班第,更让人痛快的事了。
这一刻,三丹夫忽然明了,当初他无意受伤,班第特地把他安排进院养伤,防的怕也是今日情形。
侍卫们反应还算快,闻言立刻组成一堵人墙拦在容温面前,不许她开门出去。
可是一扇木门而已,哪里挡得住百名孩子绝望的叫喊与翻涌的鲜血。
扶雪跑了上来,死死拉住容温胳膊,副将则趁机夺了她手中的刀。
扶雪哽咽道,“公主,世道如此,救不过来的,回去吧。”
也不知是这百名孩子救不过来,还是这世道救不过来了。
院落中飘香的青檀树全被浓重血腥味压了下去,有一瞬间,容温几乎分不清面前这扇门之后,究竟是祭坛还是修罗狱屠宰场。
几乎僵滞的迈出步伐,随扶雪往内院去。
走到一半,容温忽然挣脱扶雪,反身迅速扯开院门。
街对面,最后一名‘祭礼’的头颅,正好落下。
然后被两名青壮喇嘛,迅速丢进一旁的大熔炉中。
容温乍一眼望去,没看清那个孩子长什么样,只记得那一脸的扭曲狰狞。
正午骄阳,袅袅檀香烟气弥漫,熔炉烧得正旺,临时搭出来的祭坛内外,坐禅了无数身着红黄袍的喇嘛。
他们身上那红色,像极了自街对面汇聚,蜿蜒流淌到院门前那棵白榆树下的液体。
原本树根处鲜见的肥沃黑土,被染成了恶臭猩红。
似要从根子上,腐朽这一切。
那个领头的大喇嘛,捻着佛珠,正在一脸悲悯的对她笑。
容温双眼缓缓瞪大,在她作势冲出去前一瞬,被扶雪拦腰扯了回来,三丹夫顺势大力合拢院门,也无意觑得一眼外面情形,忍不住矢口大骂,“疯子,一群疯子!”
“都疯了……呕……”容温面色煞白,干呕不止,身子摇曳如风中拂柳,满头满脸都是恶汗。再顾不得体面骄傲,带着哭腔,几乎崩溃的朝副将喊,“你去,去大长公主府与土默特王府给我借两样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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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厮杀,击退敌军过后,已近黄昏。
西城门守军哀嚎遍野,几个主将都去了议事处,不当值的将士或坐或倚在留在城墙各处,略作休憩,等着放饭的鼓声。
就在这时,前方正大门街忽然传来一阵喧嚣,然后又诡异的安静下来。无数双眼睛好奇望向大街正中,径直朝城墙而来的华丽仪仗与舆车,以及紧随舆车之后那辆囚车,和无数尾随而来瞧热闹的百姓。
这些将士不算顶有见识,但还是认得这逶迤行来的仪仗队伍上的徽记标识,属于长居归化城几十年的大长公主,纷纷起身行礼。
舆车里始终没有回应。
细心雕刻,镶嵌金玉的车轱辘缓缓压过脏乱的街道,最终停在青石城墙下。
一只细白的手撩开纹饰繁复的车帘,从车上下来一名衣着光鲜,身形消瘦的宫女。
这宫女,正是扶雪。
扶雪伸手,低眉顺眼扶了头戴二层金塔孔雀衔东珠朝冠、身着金线双凤正统吉服、携朝珠绶带的容温下来。
如今的归化城,够身份穿戴这般规整庄肃的皇室正统袍服的不过两人。
——淑慧大长公主,与和亲到科尔沁不久的纯禧公主。
看容温的年岁,决计不可能是大长公主。就算有那不认识她的,也猜到了她的身份。
容温顶着各种情绪不一的眼神,扶着扶雪的手,自顾拾阶而上,登上城楼。
她身后,仪仗队伍乌泱泱摆了一长串,副将亲自从囚车里那人犯提出来,随后而上。
城门守将几乎被容温那一身行头晃花了眼,见容温立在城头,也不敢阻拦,更不敢问来意。匆匆行了一礼后,慌忙告退,亲自跑去议事厅中寻班第及土默特王等人。
容温本就是声势浩大从院门口,踏过那群喇嘛诧异的眼,往城门来的。
一路上,几乎吸引了大半归化城百姓尾随。
这会儿,她不过在城门上静站了片刻功夫,剩下那一半未尾随来瞧热闹的百姓,也闻风涌聚了过来。
从高大巍峨的城墙望下去,众生渺渺,颇有几分意趣可爱。
容温微不可察的勾了唇角,只是那眼神,从始至终都是冷的。
容温略侧头对副将道,“差不多了。”
副将闻言利索把手里提着的犯人,往城墙前凹处一推,然后抽刀,劈手直愣愣稳插再那犯人脑袋旁。
副将样貌生得凶神恶煞,配着这幅随时要人命的狠厉举动,霎时镇住了城墙下喧闹不休的百姓与将士。
周遭噤若寒蝉。
容温面无表情往前一步,浑身端肃,直视城墙下众人,一字一顿郑重道,“今日我来,只为澄清一件事。”
“三日前黄昏,银佛倒地,诸位都怪责我的额驸,科尔沁部班第台吉,称皆是他挖空莲台,兵围圣寺惹的业障。科尔沁郡王府家资不丰,确属实情。但我的额驸,却决计不会缺从莲台底下挖出来那些许白银。他若需得着,我自有偌大一个公主府拱手赠给他。”
“那日,台吉之所以兵围银佛寺,全是为了捉拿出卖归化城,引得噶尔丹长驱直入攻城的真凶。”
副将机灵的把那犯人的头扯起来,让下面百姓看清犯人的脸。
有那眼神好的百姓,已惊叫起来,“是魏昇,那个魏二爷!”
魏昇扎根归化城数年,邪|淫无礼,欺压百姓的名头可谓响亮。
一见是他,结合容温方才的解释,百姓还真就将信将疑的,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魏昇先是被班第手下的人严审了好些天,折磨得浑身没一处好皮肉。
后来,班第知晓了清军去向,整日事忙,自然也不会再在他身上费心思,任其自生自灭。
今日容温派人去提他时,他已饿得奄奄一息,分不清黑夜白日。
心里正盘算着,不如选个时机开了口,搞点吃的,至少能当个饱死鬼,挨饿的滋味太难受了。
谁知根本无人再逼问他,他被弄上囚车,一路到了带到了城墙。
这会儿,听过容温的话,他总算理清了前因后果。
他今日之所以在这里,是因为眼前这位貌似温良的纯禧公主,算让他给自己额驸当替罪羊!
“不是我,不是!”魏昇也不知从哪里蓄起来的力气,忽然拼命挣扎,扯着破锣嗓子大叫起来。
副将立刻要去捂他嘴,容温云淡风轻的摆手,示意不必。
但言语上,却是立刻提高嗓音岔断他的话,义正言辞逼问,“怎就不是了?我听额驸过,当日捉拿到你时,你正蜷在莲台那个洞里面。你,我可有攀诬你?”
话是这样没错,可事实全错了。明明他是被容温硬塞进去。
魏昇浑浑噩噩望向容温,心知她是在刻意误导百姓,面上狰狞之色尽显,带着玉石俱碎的癫狂,高声冲城楼下喊叫,“我是在莲台里没错,但却是和纯……”
一粒细的飞石不知从何处射来,正准魏昇嘴里。
他呕出一口鲜血,余下的话化作无数不甘心的呜呜声。
城墙下的百姓隔得远,自然看不清这般细微的动静,也不关心魏昇为何会吐血。
他们只记得魏昇前面那句——他是在莲台里被捉拿的。
这是实实承认了容温澄清的话。
容温不动声色往城墙青石阶出斜了一眼,并未发现任何异常。
只能收回目光,按计划把这场戏唱完。
台下百姓已然动摇,争论不休,但始终没有盖棺定论。
容温闭闭眼,忽然抬手取下头上象征皇室地位的金塔朝冠,正正摆放在城墙上。
“我知道,仅凭言语取信于人,难如登天。所以,今日,我以公主名义对长生天起誓,若我方才有半句虚言,诸位先前咒骂额驸的所有恶言——出你口,应我身。我之结局,一如他!”
话音落,副将的刀,毫不留情挥过魏昇的脖颈。
乱蓬蓬的脑袋,混着鲜血,咕噜顺着城墙滚落在地,吓坏不少胆的百姓。
容温死死掐住手心,强忍住想要呕吐的欲|望,仔细擦干净朝冠顶上,那颗被血迹喷涌脏污的大东珠。
东珠采自东边满洲,清室起势的地方,被宫中所喜,用作朝服冠冕上镶饰。
平心而论,实则南边海域里采出来的南珠,比之东珠更饱满莹润。
但因为东珠来的地方占了所谓气运,遂享尽推崇。
珠子如此,人亦如此。
若没有这层金贵的公主身份加持,哪怕容温智计滔天,今日情形,也无法取信这满城的百姓将士。
想来,有些东西,真是从出身便决定了的。
容温把朝冠戴回头上,慢慢走下青石阶,不出意外,在缓步台看见了熟悉的身影。
他肯定几日没合眼了,眼底血丝密布,发髻散乱,周身狼狈得紧,脏兮兮的模样与盛装扮的容温堪称云泥之别。
可这人不但脏兮兮,心里还很没数。
竟然在看见容温的第一时间,气势汹汹大步上前把容温裹入了怀中。
“真臭。”容温委屈地扯着他的发梢,把脸迈进他怀里,“可是我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