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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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启明星隐去亮光, 天地陷入黎明前的黑暗。

    容温放下笔,把油灯移近了些, 清楚映照桌上的牛皮卷。

    ——这是班第临走前给她的,一张普通的军中制式舆图。

    但现在,这幅舆图不普通了。

    容温盯着牛皮卷上,自己刚添上去的标记。

    若她的记忆没错, 现在这幅舆图, 已与先前无意从班第甲胄里掉出来那幅, 别无二致。

    容温捏着牛皮卷愣了足足一刻钟的神, 任由思绪放飞, 记忆涌泛。

    从紫禁城到科尔沁, 再到归化城。

    从威仪端方的太皇太后到勇武不羁的班第,再到她曾亲眼目睹被喇嘛扔进熔炉作为祭品的无辜孩子。

    高低贵贱, 她都见过,心中有数。

    可临到头来, 或对或错,或幸或苦, 她却分不太清了。

    故意动班第出城时容温没慌。

    可这一刻,望着这张舆图时, 她终于后知后觉领悟到何为心乱如麻, 惶惶难安。

    但她已然没有退路了。

    油灯爆第二个灯花时, 容温从无边漫想中醒过神, 卷好舆图, 带上那本《归化城地方志》, 径直出门。

    扶雪一直守在门口,见她拿着这两样东西出来,面上疑惑更甚,却还是记得正事,急切提醒,“公主,台吉安排我们在天亮之前必须出发。马上便要破晓了,奴才若再不收拾行装,便真的来不及了。”

    班第走后,扶雪便被人唤醒,疾风火燎的让她尽快帮公主整理好离开的行囊。

    扶雪是个利落人,拾掇行李自然不在话下。奈何,之前公主根本不让她进正房门,只吩咐她在门外候着,不许随意走动,更不许去找察哈尔通气。

    “不必收拾了。”容温垂眸手里的东西,平静道,“我暂时不走。”

    不等扶雪反应,月亮门外先传来一声暴呵,“这不行!”

    察哈尔阔步跨进来,顾不得尊卑礼仪,竖着眉毛对容温一通急问,“公主为何不走了?身子不适?还是别的因由?”

    容温不答反问,“额驸可出城了?”

    “早走了。”察哈尔顺嘴答罢,然后明显一呆,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公主莫不是想去追台吉?城外各处轮守着噶尔丹铁骑,台吉善武,随行的又都是好手,尚有几分偷潜出去的希望。若换咱们这些人去,便是给人送菜。公主,听属下一句劝,台吉必定平安无事。你还是速速随属下离开,归化城是非多,不是能久留之处。

    再则,属下曾向台吉立过军令状,一定要尽快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去。公主就当是给属下一个面子,快走吧。”

    “……将军误会了。”容温被察哈尔这番长篇大论轰得脑仁疼,直接道,“我不是不走,是暂时走不了。等我把手里的事处置好了,自会立刻随你往西入关内。”

    “什么事?”察哈尔愣了愣,话锋一转,难以置信追问,“不对,公主你是如何得知我们要启程一路向西前往关内?”

    虽然台吉之前过,若公主对院一概花销日用存疑,问了起来,那漠西之事,尽可告知。

    但从始至终,公主不仅没开口问过他,也没问过台吉。

    否则台吉临行前也不至于特地交代,让他暂时不要对公主透露去处,等到关内再详。

    “你们对我根本不设防,连漠西偏僻处产的蜜瓜都摆在我桌上,我能猜到几分又有什么稀奇的。我猜,你们在西边不仅有自己的商队,更甚者,还有……军队?”

    容温回想舆图上标注的几处无人山脉,她不懂行军仗的事,但只看地形,凭那些地方的地势条件,藏兵几万甚至十几万都不是难事。

    随着容温话音落,察哈尔眼神倏地凌厉防备起来,不复方才的好言好语,居高临下量容温,言语间有股冷硬的威胁意味,“公主究竟想做什么?”

    容温不为他的冒犯所动,认真道,“我不会害他。对了,额驸去了乌兰木通,与西边联络不便。如今,可是由你暂管漠西事务?我希望你能帮我个忙。”

    察哈尔不吭声,大有容温不明自己的意图,他便把她当贼防的意思。

    容温无奈摇头,苦笑道,“你随我来。”

    院只有巴掌大,察哈尔一眼便瞧出容温去的方向,乃是喀喇沁世子三丹夫养病的东厢房。

    “公主,你这是要找世子?”就算蒙古男女大防不严苛,可也断然没有已为人妇的公主天不亮往年轻男子的房里去的道理,察哈尔不由皱眉道,“属下去帮你把人请到厅。”

    容温看了眼天边泛起的鱼肚白,摇头,加快脚步,“没时间了,不必过多讲究。”

    察哈尔还欲什么,他们一行三人已到了东厢房外。三丹夫起床了,正半倚在廊下条椅中,看他养的那两只银灰鹰隼分食鲜肉。

    见到容温,三丹夫眉梢一挑,眯缝眼底闪过一丝精光,开门见山道,“公主这个时辰来,是有要事相商?”

    他可是记得清楚,容温在亲眼目睹那些喇嘛以孩童献祭后过的话。

    她——她有一计,或可解归化城困境。

    在见识过容温赴城楼、斩魏昇、护额驸后,三丹夫信她此言,并非信口开河,而是真有几分底气。

    容温也不绕弯子,点头,“正如世子所想。”

    三丹夫是个利落人,闻言直接屏退左右,正色道,“既是生死存亡的大事,为何不见我五哥?”

    喀喇沁与皇族不合,科尔沁却是皇族在草原上最忠诚且看重的朋友。这两部之间,明面上关系平淡如水,实则私下自有交际。

    三丹夫与班第便熟识,私交甚笃,句金兰兄弟也不为过。所以接到班第借兵救归化城的消息后,他硬是扛着父辈族人对归化城的膈应,立时率了亲军赶来。

    “二更时分外面传来消息,派往乌兰木通传信的斥候全军覆没。额驸无法,只得亲自出城,星夜前往乌兰木通。”

    容温早知道三丹夫肯定会问及班第,镇定自若出准备好的腹稿,“额驸对解围归化城之计早有筹谋,但他走得急,没时间与世子碰头合计,遂特地命察哈尔将军陪我来找世子商议。”

    察哈尔冷不丁被点名,容温与三丹夫的目光已同时射来。

    一个镇定无波,一个狐疑衡量。

    都不是好相与的。

    察哈尔起了一背冷汗,心里挣扎不已,最后索性僵滞脸不吭声。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直觉告诉他,若他敢现在拆穿容温,这位公主怕是更不会随他离开。

    三丹夫是知道察哈尔的身份的——多罗郡王帐下心腹,科尔沁有名的大将。

    见他陪同容温,三丹夫对容温的话还算信任,真以为容温是受班第所托前来。

    思虑片刻,挑眉道,“听公主的意思,我在这次计划里,是至关重要的一环?”

    “没错,额驸视世子为手足。这般成败系于一身的大事,只有交给你,他才放心。”容温眼都不眨的给三丹夫戴高帽。

    实则,藏在袖子里的手,不经意缩了缩,最终还是没把袖袋里的舆图递出去。

    而是颤着指尖翻开那本《归化城地方志》,摊到三丹夫面前。

    “书上写的什么?”草原上不兴文墨,三丹夫身为贵族,虽识得蒙文,但根子里还是对弯弓习武更感兴趣,对于书册,连多看一眼都嫌脑仁疼。

    容温道,“书上写,东城门外大青山偏北,归化城与喀喇沁交界断崖处,产硝石。”

    “硝石。”三丹夫脑子转得极快,立刻反应过来容温的用意,嗤笑道,“火|药?你们算自己制作火|药炸退城外二十万噶尔丹大军?这不可能。”

    这些年,清廷重用洋人南怀仁造火|药火|器几乎天下皆知。

    噶尔丹能如此嚣张,也与其能从沙俄手中弄到威力巨大的火器脱不了关系。

    一直被封关困锁的蒙古各部,却是没有火|药火|器的。

    “事在人为,还未行到穷途,别轻易下结论。”容温笃定道,“世子一听硝石,便立刻想到火|药,想必部中秘制过火|药?”

    蒙古人常年被圈养在关外,却也不是全被养成了傻子。

    譬如这三丹夫——他能看透大兴佛教、喇嘛横行乃是蒙古灾祸。是以,阖族上下宁愿顶着朝廷压力,也不肯在自己领地上兴建佛寺。

    由此,容温便猜测,他对血肉之躯与重重炮火的差距这事更是明了,甚至试图研制火|药,来改变这种被动地位。

    稍一试探,还好结果尽如人意。

    “话到这地步了,我也不瞒公主。我喀喇沁部确实私下研制过火|药火|器,但结果差强人意,还赔上了好几条性命,后来这事便搁置了。所以,我才你们想自制火|药对付噶尔丹二十万大军这事,不靠谱。”

    三丹夫眼珠一转,面露精光量容温片刻,幽幽道,“这般没头没脑的计划,我瞧着,怎么不像我五哥的主意。”

    这三丹夫,还真是精明。

    容温悄然起十二分的精神,面上半分不显散乱,淡淡道,“世子之所以觉得此法没头没脑,是会错了意。我们要炸的是山,不是敌军。”

    “山?”三丹夫倏地站起身,谁知不心扯到了伤处,痛得倒吸一口凉气,却还龇牙咧嘴的追问,“你的蛮汗山?”

    归化城西城门外乃是蛮汗山。

    这些日子,噶尔丹大军多驻扎在蛮汗山山脚。

    “没错。”容温颔首,“我与额驸都知道,让喀喇沁一时半会儿做出威力巨大的火|器实在强人所难,但这种开山用的土火|药,应该不成问题吧?”

    “土火|药制法简单,没甚难处。”三丹夫话锋一转,“但我有三个问题,得先问明白。一,土火|药制作除了硝石、木炭、还得用硫磺。前两者我们手里有,但是这硫磺,只能从关内弄来。这一时半会儿,去哪里凑足量的硫磺?”

    “这不难。”容温偏头朝察哈尔看去,“察哈尔将军自有办法。”

    察哈尔冷不防再次被点名,懵了片刻,忽然醒悟了方才公主为何问是不是他暂管漠西事务,还要找他帮个忙。

    原来公主早定主意让他指挥商队弄硫磺进来。

    察哈尔慎重道,“公主,此乃大事,我需……”

    容温利落截断话茬,“你既知晓此为大事,那便不要耽搁功夫了,快出去调度吧。”

    察哈尔呆了呆,“不……”

    容温冲察哈尔意味深长一笑,再次断,“不必担心我,我在院十分安全,哪里也不会乱去。”

    这简直是赤|裸裸的威胁。

    不听她的话她就待在归化城不走。

    察哈尔又不敢对她动手,只能一脸郁色的去联系商队了。

    三丹夫不知内情,只隐隐觉察出容温与察哈尔的交流有些许古怪。但他心思更多扑在还未问出口的两个问题上,根本没去细究。

    “公主,硫磺这事解决了不提。”三丹夫道,“第二个问题,我们做好了土火|药,又该如何在噶尔丹二十万大军的眼皮子底下,把土□□埋到他们栖身的蛮汗山上去?”

    “世子应该没有读过《史记》吧?”容温问。

    三丹夫点头。

    这在容温意料之中,“那今日,便由我给你讲讲陈涉这人。”

    片刻后。

    “丹书鱼腹,篝火狐鸣。噶尔丹野心勃勃,欲入主关中,若此时听闻‘异像’传言,军中必定欢欣松懈,我们可趁机……”

    三丹夫轻哂一声,抬眼睨向院中还在抢肉吃的两只鹰隼,恍然大悟的啧啧出声,“突然觉得读书也不尽是无用。”

    “看世子的样子,是有成算了。”容温也不追问他究竟算如何行事,只郑重道,“既如此,这事便托给世子去办。”

    “好。”三丹夫爽快应下,成功解决了两个问题,他对解围归化城的计划越发有信心了,几乎是迫不及待的追问容温。

    “最后一个问题。土火|药不可能炸垮整个蛮汗山,就算山崩,也伤不了噶尔丹大军十之一二。此计或可暂时压噶尔丹士气,但若因此激怒了噶尔丹强行攻城,岂不是适得其反?”

    “我过,”容温纠正,“此计是为解归化城之围,而非暂且缓和战事。”

    三丹夫一愣,很快明白过来,“以归化城的兵力,绝无可能与噶尔丹硬碰硬。所以,不管是山崩也好,故传异像也罢,都不是此计的最终目的。你们是算,一击必中,击溃噶尔丹军心?然后,趁乱出击?”

    容温淡定点头,“没错。”

    三丹夫被容温理所当然的样子震了震,饶是他这样的性子,此时都觉得有些荒谬了,“一夕之间击溃二十万军心,谈何容易?”

    “这有何难?”

    容温盯着天际溢出来第一时光,笑眼寒凉,“先前噶尔丹不是已以银佛倒地为例,教过何为攻城先攻心了。你方才突然觉得读书有用,我却觉得,读书最重要的是学会举一反三,活学活用。”

    “佛子惹佛怒,你觉得如何。”

    佛子——是曾在西藏做过多年喇嘛的噶尔丹对外招摇的旗号。

    佛怒——是噶尔丹硬加在班第身上的。

    “这是……以其人之道还之其身。”三丹夫这下是真服气了,不过新的问题又来了,“那这佛怒,该如何操作?”

    “有办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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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露,继纯禧公主赴城门澄清、维护额驸后,归化城中又出了一桩关于纯禧公主与其额驸班第的事。

    早起的百姓几乎纷纷往银佛寺山门前涌。

    听闻——公主为平民愤,亲自携额驸跪在了银佛寺山门白玉庭外,祈求倒地银佛的宽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