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会消亡？

    这可真是个直击核心的问题啊。

    在“埃兰”的角度，可以看见菲尔的面容。——是的，这阻挡着纲吉视线的迷雾，对“埃兰”全无影响。

    和黑暗神总是变幻容貌出现在信徒前不同，光明神从来都是以本来模样前去的，只不过，每次都和这次一样，微光萦绕中，无人得见其真容。

    黑发的神祇静静量着这张熟悉的脸庞。

    尽管对万事万物都怀抱赞赏之心，但毫无疑问，美丽而强大的，总会得到更多偏爱。何况，他们是那个世界唯二的神祇，陪伴彼此的时间是最长的——其他物种的寿命，到底是比不得神族。

    何况，菲尔将他的同伴当作了父神。

    虽然后者从未承认。

    原初的黑暗神微笑起来，却是道：“先告诉我，你为何会变成这样。”

    的一盏灯火，连菲尔力量的百分之一都不到，然而又确实是光明的本源凝聚而成，更何况，还拥有清晰的意识。

    这实在是很奇异的情况。

    夜色——或者，黑暗弥漫开来，这一方天地，已被源于黑暗的神祇之力锁住，按照此世概念，即为固有结界。

    优雅而洁白的立柱，雕花的纹饰在墙侧蜿蜒，这是在光暗两位神祇诞生的世界里最常见的神殿式建筑，而他们所在的地方，便是神殿的长廊。

    后方是肃穆的正殿，高高的穹顶如史诗般庄严，前方是青翠的草地，没有一丝一毫杂色，人鱼造型的雕像手中捧着水瓶，源源不断的清澈水流从中涌出，按照魔法阵规划的路线在地表和地下循环。

    原初的黑暗神坐在了长廊边缘。

    这里本不是供人休憩的位置，男人坐在这里，却没有谁会觉得不对。——有的人就是有这样一种气质，让人觉得他无论做什么都理所当然。

    何况其本身，也是一道独特的风景。

    菲尔没有改变姿势。

    他就保持着这样的跪姿，如同一个孩童依赖和景仰着父亲一样看着眼前之人，缓缓地将其沉睡后的事情娓娓道来。

    “埃兰”耐心地倾听着。

    菲尔讲述的事情，有些是他能想到的，有些是他没有想到，但也能推测出来的。

    当然也有意外。

    比如，他就想不到，菲尔是怎么把自己折腾成现在这样的。

    答案十分……出人意料。

    菲尔的语气并不激动，甚至可以是淡然的，像是在别人的事情那般，可那双银色的眸子里，透出的却是无以伦比的执着。

    或者，执拗。

    “我想了很久，为何父神会离我而去。”

    “在天之上的居处，我没有想通，于是，我落到地面，在人类的城市中行走。”

    “我见到了很多东西，知道了很多以往不曾知晓的事务，其中最吸引我的，便是人类的感情。”

    “人类的感情很复杂，有倾慕、敬佩、信仰，也有独占、圈养、爱恨交织。”

    菲尔想起了在通天塔坍塌时，父神的表情。

    在那些日子里，他早已将两人相处的片段揉碎了细细品味，神祇卓越的记忆力让当时的场景如在眼前，然后他终于得到结论。

    ——是不堪重负、不堪纠缠了吗？

    这样的念头沉甸甸压在心头，让菲尔连呼吸都感到困难。

    不，神祇是不需要呼吸的。

    何等样的绝情。

    疲惫了，厌倦了，就彻底抛弃。

    重新醒来的，依然是黑暗与毁灭之神，却不是那个看着他诞生，被他叫做父神的存在。

    菲尔心中又是悔恨，又是懊恼，这样的情感让他对新生的、少年模样、且仍然使用着「埃兰」这个名字的黑暗神敬而远之。

    可他们到底是彼此唯一的同伴。

    在长远到足够龙和精灵都交替数十个世代的时间里，两位神祇又有了许多交集。有的时候，菲尔透过埃兰，总会想到那狠心的父神，因而对其忽冷忽热。

    但影响很。

    ——少年埃兰和他的父神非但性格不怎么相似，搞事能力更是完全不在一个级别，见什么都好奇，极度热爱作死，菲尔只要多看他几眼，就完全没办法把父神的形象往上套了……差的太多。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大陆上可谓进入了“战国时代”，斗气和魔法的光影之中处处有黑暗神的身影，菲尔十分确信，埃兰不是神祇的话，早已死得干干净净。

    一次次围观、一次次参与、一次次收拾……

    是什么时候，对方在心中占据了不可或缺的重要位置呢？

    当他意识到的时候，已是如此了。

    几乎克制不住内心的情感，菲尔下意识地想要紧紧锁住对方，像是那些被埃兰动的人类一般将其藏起，又很快意识到这样行不通。

    因为他发现，埃兰对死亡毫无抵触，甚至跃跃欲试。

    那双纯黑色的眸子如此清澈，满载着对一切未知的好奇，几乎让他再次看到了陷入永眠的父神。

    菲尔十分痛苦。

    一方面，他控制不住地想要把想法付诸行动，一方面，他又明知这可能会引导向某个不愿承受的后果……

    在这样的矛盾中，在这样日复一日的苦恼下，菲尔想到了一个暂时的办法。

    将自身一分为二。

    在能够解决问题之前，只要情感和力量分离，无论是哪边，都不能再带给埃兰带来实质上的困扰了。

    承载着光明神的感情的“灯火”应运而生。

    那之后，偶尔和埃兰照面的菲尔，是承载着光明神力量的躯壳——它也会进行简单的思考，有些像是陆地上某个纪元里地精弄出来的机械产物。

    “灯火”在大陆飘荡，在漫长的时间里慢慢地思索，事情本该这样趋于平缓，激烈的情感或许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无声无息淡去。

    然而菲尔万万没有想到，他的躯壳中承载的意识无人压制，撒欢般开始了成长，然后自行得出了“必须铲除黑暗神”这样的结论。

    ——且付诸了实践。

    猝不及防被坑的菲尔：“……”

    银发银眸的神祇苦笑着摇了摇头，诚恳地看着唯一的同伴。

    原初的黑暗神端坐着。

    殿堂之内，阳光透过剔透的彩窗下奇妙的光影，为其增添了几分神秘莫测，菲尔看着眼前的人，心头微热。

    埃兰早就知道是他了吧。

    破绽已足够多，能够从光明神手下救人实在本就可疑得很，在埃兰意识到能够将「时间」本源握在手里的时候，岂会不怀疑能够在「空间」之中跳跃的所谓系统？

    黑暗VS光明。

    毁灭VS创造。

    在此之前，两人领悟的本源和神职都是成双成对，这次也没有例外。

    时间VS空间。

    “埃兰”捏了一把菲尔的脸，颇有几分无语道：“竟然能把事情搞成这个样子。”

    在养大的孩摆出了低头认错的姿态时，黑发神祇的声音才幽幽响起，带着难言的叹息：“你知道，什么是智者吗？”

    菲尔：？？？

    尽管莫名其妙，对父神下意识的听从还是让菲尔认真地思考起来，迟疑着道：“看透人心？通过蛛丝马迹掌控全局？”

    “差不多。”

    原初的黑暗神仍然带着笑，笑容中却满是倦怠，“在通天塔坍塌后不久，我有了全新的神职——智慧。”

    本该由登上通天塔的人类得到的神职。

    有黑暗本源和毁灭神职底，“埃兰”很快担任起了智慧之神……又过了很久，他决定对自己进行一次清洗。

    网络文化，称其为格式化。

    旧的消亡，新的初生。

    历经世间万象的神祇有着足够丰富的阅历，再加上那洞察所有细节和大局的“智慧”，万物入他之眼，便没有了秘密。

    那以后的所有，全是「已知」。

    太过无趣。

    这样无趣的活着，又有什么乐趣？

    菲尔沉默下来。

    苏醒后的埃兰，对一切的好奇几无止境，永远乐此不疲地探索「未知」，无忧无虑、直白地满足着自己的欲望。

    他总算知道了原因。

    唇角不觉逸出苦笑，既是为昔日自己错误的认知，也是为如今的现状——

    “有了你的牵制，承载力量的躯壳不会那么容易找到我的所在。”

    仿佛知道菲尔在想什么，原初的黑暗神亲昵地摸了摸他的头发，双眸中的柔和不容错认，面色却沉静如水。

    “我担心的是尽头的来临。”

    “在想方设法推拒‘智慧’的神职之后，混沌又安排我踏上掌控‘时间’的道路。若有一日，我的面前再次全无‘未知’——”

    他的神色从容。

    “我必将迎来终结。那个时候，你又该何去何从呢，菲尔？”

    银发的神祇睁大了双眼，神情中逐渐流露出骇然之色。

    除了将一团的光明神养大的、原初的黑暗神，没有谁知道这容色总是淡漠的神祇究竟多么害怕寂寞。

    他伏在了父神的膝头。

    “我不想这样。”

    菲尔喃喃着，眸光空茫。

    “我已是亡者。”

    原初的黑暗神抚着他顺滑的长发，这样着，“而如今的‘埃兰’，是我的新生，我的延续，我所期盼的未来——你为何不向他倾诉呢？”

    “……”

    纲吉等了很久，却不觉得烦躁。

    他在神殿中漫步，观赏着异域的风情。

    圣杯战争已结束。应该很快，就要回去英灵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