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鹰犬(八)

A+A-

    云虚一方大佬,岂是蠢材。昔年种种,也就唬得了一时,事后细细思索,哪能不生疑。云松同成焘,云松同柳渭南,那些个勾当,云虚想知道,便都知道了个清清楚楚。

    欺师灭祖,勾结外人,云虚当然不会轻饶。正要清理门户,云松却出乎意料,主动找上门来。他送回天衍心法,奉上纯阳功与幻阴诀,并带来几样稀世珍宝。

    云松直达主题。他直言道,成焘主导了一切,谋取到天衍录全本,纵然受益,可怎么也不该越过、越不过你云虚去。你若也得了,天元将在你上达到鼎盛,坐稳天门正统、武林魁首。而你,不仅会是永远的江湖共主,领袖群雄,你还有资格创造新的神话。

    云松坦诚以告。他剖明算计,你云虚做不出算计徒弟的事情,那就由外人代劳。你什么也不需要沾,什么也不需要知道,只需要接受事情已经发生不可逆转。

    至于成焘,他是得了这么大的好处,是在天元宗口中夺食,可他实力雄厚,又是朝廷的王爵,与其硬拼,不如接下他的赔罪,暂且揭过,算账留待日后。

    云松巧舌如簧,中心意思很明显,成大事者不拘节,些许取舍在所难免,只要有最后那个结果,又何必去过问过程。

    不得不,云松还是很了解云虚这个师兄的。他们师兄弟在某些方面是相似的,对武道的痴迷,对天元的责任。依云虚的骄傲,要他自去抢夺秘籍,他只怕是不屑的。可要是有人送到他面前,他就未必会拒绝了。

    云松知道云虚心中什么最重要,也知道云虚同样会知道自己。在攸关天元宗的大事上头,他会对自己保持足够的信任。

    果然,云虚接受了,他默许了。

    ==========

    那一日,那一刻,云虚只静静瞧着跪在下首、满脸悲痛的男子,那个他曾经寄予厚望的心爱弟子,压下心头起伏。

    一开始,发现云松动,成焘介入,云虚料他几乎十死无生,不是不可惜不难过的。后来,听闻他出现在褚阳身边,人在天正教,也着实松了口气。眼下,听他讲述当初细节,讲述这些年经历,讲述他直到武功恢复才敢重新踏入天元宗,云虚就只是无尽的惊叹了。

    天纵之才啊,本来他是最合适的,只可惜命运弄人。纵使为报家仇,为抗衡那不知名的庞大势力,可他终究同褚阳搅和在了一起,还投了杨端,入了厂卫。天元宗容不下这样的人,我云虚也不能接受。

    杨端身为杨家人,弑兄夺位,为天门后人不齿。而厂卫之流,佞幸之辈,也难容于武林正道。云虚绝不能容许天元名声有失,更不能放任天元同杨端生出什么牵扯。

    云虚心下一声叹息,眸中毫无波澜,“你走吧。我知道了,你可以走了。”

    闵行渊怔愣当场,张了张口,不可置信。同时,一道声音由远及近立时接上,“不可!闵行渊不能走!”

    进来的是云松,后面跟着柳渭南。

    云松闯上前来,急匆匆向云虚开口道,“宗主宅心仁厚,这恶人便由我云松来做。”随即看向闵行渊,“你既是来了,便把命留下!今次,你非死不可!”

    这二人一出现,闵行渊目光猛然一变。恨意迸发,方才在云虚面前收敛的气势一下子全开。

    “杀我?”扯了扯唇角,勾起一抹冷笑,“你来啊!”

    闵行渊长啸一声,身形瞬间拔地而起。下一刻,掌心便至云松面门。

    ----------

    云松先前不知怎的,眉间紧个跳。正巧路过云虚那边,隐隐感到有些动静,犹豫了下,还是过去了。

    可不曾想,到了院子外头,云松凭着先天的耳力,乍然听到了几句话。话的人竟是当年那个闵行渊,闵行渊竟是突然出现在天元宗。

    云松惊诧之下,听到云虚开口叫他走,来不及多想,便赶忙出声阻止。

    开什么玩笑,好处你得了,东西你用了,这个时候不斩草除根,收拾了这个祸患,还讲什么师徒情分、君子道义?闵行渊这几年躲在褚阳身边,不好特意去动,这回送上门来,怎能放过?给自己留个仇家么?

    这个子当初受了成焘一掌,跳下悬崖,居然还有命在,莫不是属猫的么?今日非得见他断气。

    ----------

    云松正要出,却见对方率先攻来。

    不自量力!云松周身一震,先天真气鼓起,可下一瞬,对方那看似平平无奇的一掌,竟是直接破开了云松真气,停也未停。

    电光火石间,云松足下一荡,急急向后退去。连退了十来步,直至外间才停下。

    这一退,云松心下大骇,此人气势之盛,竟是生生逼得自己一个先天武者避开。将周身内力尽数调起,云松此刻再不敢大意。

    “先天!你是先天!倒是我瞧了你!你这几年在天正教厮混,想来是学到了不少邪魔歪道的法子,据闻你同那天正妖女,呵,”嗤笑几声,“她当年还要掳你做甚?这不是你情我愿么?”

    “你错了。”闵行渊眉目不动,不以为意,“我有今日,乃是拜你所赐,拜你们所赐。若非你们让我知晓了纯阳功同幻阴诀,我又如何能够在武功尽失、根骨毁损的情况下,突破先天?”

    “这、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该是谁的就是谁的,我闵家家传武学,你纵是抢到了,也不过尔尔。”顿了顿,“亦或是你那主子独吞了,压根没你的份。”

    云松冷笑一声,没搭理闵行渊粗劣的挑拨,“竖子好生狂妄!既如此,我就看看你要怎么打败不过尔尔的先天!”

    衣袂一动,双掌全力推出。

    闵行渊也不避,正面迎了上去。

    噼里啪啦,二人一连对了几掌。一时间,木折石走,院子毁了大半。两道身影各自错开又回身顷刻缠斗在一起,转眼已是拆了百余招。

    柳渭南也跟了出来,就站在不远处,见着这一番下来,闵行渊竟能与云松斗个不相伯仲,甚至还隐隐占了上风,眼中暗芒闪过,又惊又妒。

    这几年,柳渭南也得了好处。云松没有亏待他,不但带着他结交上了成王府,得了许多天材地宝,连那绝世功法私底下也绕过云虚给他看了。

    柳渭南之前只可惜天衍录艰涩,果真如传中那般难有所得,可如今看到闵行渊,心中恶念顿生。他思忱着自己离先天也只差临门一脚,便拔了剑,掺合进两个先天的交中。

    柳渭南法刁钻,有他从各个角度不停来袭,分散牵制闵行渊,云松那里倒是暂时压力稍轻。

    闵行渊以一敌二,越战越勇,体内两股真气循环相生,整个人犹如杀神临世。

    又是过了百余招,柳渭南率先不支。

    闵行渊见状,先是一招佯攻,随即身形一闪,自斜里砸下一拳,柳渭南避之不及,横剑格挡,正是中其下怀。闵行渊遂化拳为掌,碎了柳渭南中长剑,而后掌势未停,直接印上对方胸口。

    砰的一声,柳渭南倒飞出去,重重砸在地上,喷出几大口血来。

    与此同时,云松攻势又至,闵行渊气也未换,轰轰轰,先后连出三掌。

    云松本以为闵行渊毕竟年轻,纵然境界上去了,可这内功修为并非一日之功,强力相斗必会使他很快耗尽。可不曾想,先耗尽的居然是自己。

    云松勉力接下这三掌,闵行渊已如鬼魅般贴近,内力聚于掌心,又要拍出。

    “轰!——砰!”

    双掌相接,闵行渊在空中一个翻身,蹬蹬蹬退了几步,脚下石板粉碎,唇边溢出鲜血。云松立在原地,却是无事。

    是云虚。云虚忽然而至,接下了这一掌。

    闵行渊双目茫然,下意识摇了摇头,愣愣盯着云虚。他不敢相信师父会出,更不敢相信方才二人交之时自己突地生出的那分熟悉。

    “我不能容忍你在天元宗杀人。我不能容忍你杀我天元宗的人。”

    此话一出,云虚心下一定,挥散了有些不合时宜的想法。“你很好。天资绝顶,悟性绝佳,假以时日,必有大成。只是你今日,有些急躁了。

    你走吧,不要再来了。你,不能承继天元。”

    闵行渊何等敏锐,云虚这一连番的话语神态,云松同柳渭南的举止动作,加上他刚刚发现的事情,这一点点串起来,竟是瞬间就将背后的因由推出了个大概。

    他敬重孺慕的师傅,要了沾满他全家鲜血的功法秘籍。他包庇了凶,他放弃了自己,他知晓真相无动于衷,他完全接受这个结果。

    闵行渊心里空茫茫的,骤然失了力气,没了方向。他深深地瞧了一眼云虚,深深地环顾了一圈天元宗,最终挺直腰背,一步一步下了山。

    ==========

    这就是那一日的场景了。在闵行渊生命中排的上号的深刻记忆。

    闵行渊这个名字,唯二系着的便是闵家同天元。自天元宗一行,闵行渊心中的光彻底熄灭,此后就完完全全成了原朝。

    他当初取原朝二字,本是隐含着一种怀念,一种希冀回到过去的美好愿望。他虽投效杨端,可远没有后来东厂厂督的揽权狠辣,他虽身处天正教,可还没有生出收服占有的念头。然而经此一役,他彻底放开了那种心翼翼的分寸感,他再不需要以往那个闵行渊。

    ——闵行渊是注定要行走在深渊里的人,那就以原朝的身份沿着既定的轨迹走下去。

    此刻,程知作为局外人,理智冷静,又带有上帝视角,她对这几个当事人的心理就把握的比较到位。

    云虚其人,同时具备着上位者与顶尖武者的傲气自负。在他心中,宗门和武道排在首位,其他的即便重要也要靠边。

    他曾经因为闵行渊力压云松同柳渭南而有过片刻动摇,可他终究还是放弃了。那句“你不能承继天元”就是证明。若是闵行渊重归天元,一来有碍宗门名声,二来若是世人质疑昔年往事保不齐会牵扯出天衍录。

    那排除了闵行渊,云虚自然要出保下云松同柳渭南了。这就不单单是受了云松献功好处自认同伙的包庇了,也是为天元宗传承考虑。

    除却闵行渊,下一辈弟子中,确属柳渭南第二出众。在没有合适继承人出现之前,得先留着备用的。只是柳渭南毕竟武功心性有失,少不得云松看护一二,那就要救一起救了。

    关于云虚,还有一点,是程知个人猜测。

    彼时闵行渊功力虽不如云虚,可他是一点一点忍受裂筋噬骨之痛重新修炼的,他对于纯阳功同幻阴诀的气息,比之云虚,捕捉的要更为准确。所以,闵行渊察觉了,云虚没有察觉,云虚不知道闵行渊知道了。

    那么,若是云虚知道了会怎么样?闵行渊还有会活着走下天元山么?

    恐怕,程知摇摇头。

    云虚自持身份,云松同柳渭南会做的事情,他不会去做。闵行渊是个聪明人,身负纯阳功自不会泄露天衍录秘事。云虚知道,他要报仇只会自己动,加之多年情分,也轻易不会对他怎么样。

    只是,要是云虚修炼了那两门功法被闵行渊知道了,那就不同了。正如褚阳昔年胡言揣测,那就讲不清楚了,难保闵行渊不会当真,难保他不会失控,难保事情不会闹大。云虚估计是不能容忍这般风险的。

    不过思及此处,那般境况下,闵行渊竟也不疑云虚主谋,竟也没有生出褚阳那样的想法,程知更觉闵行渊心智之强、心志之坚,确是罕见的可怕。

    ==========

    程知推断,这其中种种,原朝事后应该想得愈发分明,包括自己这番猜测,只怕也是他梦魇常客。

    云虚在对待原朝的整个过程中,显得颇为凉薄。可站在他的身份立场、性格行事上去看,又有那么一丝理所当然的意味在。

    这就使得原朝陷入了一场关于利益与感情、名声与正义的人性哲思。因着他惨痛的经历,他背负的仇恨,他非凡的天资,又逐渐演化成一种偏执。这种偏执,经年累月,不得化解,终为心魔,在云虚死后尤甚。

    作者有话要:

    原/疯魔的思考者/朝,上线;程/虔诚的马哲好学生/知,出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