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鹰犬(四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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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致敲定了死亡时间,这验尸就该换种非常规验法了。

    对着尸体直接验,就凭成焘敢让所谓的天谴在原朝眼皮子底下炮制出来,想来即便依先天的修为段,寻常也瞧不出真正死因。可眼下,程知既是抓着了疑似线头,因着她某些异样的经历,却是能够撇开修为勉力一试。

    原朝资质变态,境界直逼准宗师,并不能仅仅以先天度之。他究竟瞧没瞧出,上一世对这暴毙也没个法,程知确定不了,这就只能自己上。

    在第二个世界程青瑜那一世,宁城一役中程知以身试药,用一次绝对同轻松沾不上边的死亡换来了对人体理构造称得上精妙的掌握。之后参悟法诀,修习内力,她进步神速也是得益于此。

    程知认为,试药那次是对自己身体破坏程度与破坏轨迹的探索,现在系统仍在,对象换做别人,若然借由内息探入,也未必不能依葫芦画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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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一次在三皇子尸身前站定,程知默然轻叹。你的杀身仇人正是我的目标,你若心有不甘,就助我扫尽迷雾。

    心下既定,程知掀开衣摆,轻轻盘坐在床沿,随即竖出两指,搭上三皇子脉门。

    方才让东厂的人留下看着郑义了,程知确认这里已经清场,此刻便能随意动作。

    内息一吐,内力便经由指尖缓缓送出。程知上沉稳,速度不疾不徐。内力入得三皇子体内,又化为股,在程知的精微操纵下,逼作细线,分别沿着经脉运行的方向游动。

    时间缓缓流逝,程知内力寸寸推进,良久,跟完了一个周天。

    程知进行了细细排除,此刻的三皇子,在程知查探之下,周身上下唯一的异样便在心脏。

    ——正是心口处那凶器之下。

    有一道极浅的真气造成的贯通伤的痕迹。但没有大量出血,没有爆裂伤。要是解剖开来,摘出心脏,外表估计就只能见着两个孔。掩在繁复的血管下,还得好生地找。

    这很奇怪。按常理,这前后两点该是矛盾的,打穿脏腑的真气何其霸道,痕迹怎会如此浅淡,三皇子一个养尊处优的普通人哪里承受得住?纵是凶有意收敛,他能留下完完整整的尸身,可也不会这般干净,内里无一丝倾泻。

    也不管怎么思量成因,有了这么一道伤,这么一道隐蔽而致命的伤,就不会再有人相信三皇子是自杀。而若是他杀,外露的这一刀若是携着如斯内力,死状断不会这般。且这贯通的方向也不是朝着刀势去的,这垂直的气劲,再怎么隔山打牛都不像,还毫无意义。

    这样的发现,但凡捅了出去,程知绝对相信原朝的智力,他可以迅速还原始末。

    到这里,还不够。

    痕迹是现在的痕迹,那么,子时,六个时辰前,,程知闭上眼,脏器、经脉、骨骼,内息过处,下这具身体受创的轨迹开始从后往前逆向推演起来。

    程知心思分作两用,一边控制源头,使探入的内息保持在涓涓细流之态,另一边呼唤系统,施展起曾经点亮过的技能。

    果然,如程知所料,借助系统,她可以同样感知到三皇子身体各部位的变化。

    一炷香,两炷香,三炷香,,又一个时辰过去,程知方才面色苍白地睁开眼,额间布满了细碎的汗珠。

    ——我可能找到了。

    程知眼底金光明灭不定,上停也未停,赶忙运功调息,压下丹田的紊乱。真是要命。自己还是修为不够,这要是换做原朝,大概会轻松许多。

    不过好在约莫是成功了。程知捕捉到隐约几帧残余,依着时间序列,拼凑出了死亡轨迹。

    有一抹极细极精纯的真气被打入三皇子体内,随着三皇子坐卧呼吸,顺着他经脉游走,最终抵达心脏。程知估摸着,这个最终的时点应该就是子时。子时一到,真气贯穿心脏,消散无踪,只余零丁残迹。

    行凶行为发生,同死亡结果显现,谁时间就非得重合呢。若是二者分离,不就能很好地避开如何在原朝坐镇的大内肆无忌惮地杀人的问题了么。

    这个猜想可以拿太子那边做验证。他二人是差不离的情况,时间、地点、环境、现场瞧上去基本都一个样。只需安排人彻底排查太子同三皇子遇害前夕,都到过哪里,接触过什么人,那这查出来可疑的交集就能明问题了。

    思及此,程知倒是想到了一个人。

    成氏麾下有一个仅次于成焘的先天。这人上一世在混战中同原朝交过,这一世他的信息也记录在东厂情报库中,被程知翻到过。

    这个人修炼的功法名唤弑冰诀,论威力排得上世间顶尖功法的号,只是修炼起来阴邪残忍,反噬极大。需要大量的鲜血吸食浸身,需要不断地采补交合,需要天材地宝至阳之物供养,这样的玩意儿还就只有成氏这般有资源没下限的养得了。真是造孽。

    前个儿程知也试了,在全力调动内息,又借系统之力的情况下,尚且不过心翼翼勉力操控。这要能做到掐准时间,算准位置,凭借入体真气精准无痕杀人,得要何等修为。

    程知自身是差先天一脚,可有着被原朝操练的经历,有对力量体系的感悟,她还是能够知道这种事情是多么有难度的。原朝或许可以,其他人嘛,仅凭修为,恐怕不行。可成氏这个先天不同,他功法特殊,以寒冰真气凝结成冰针刺入人体,那冰针自发就会行至血气生发处。

    若是如此,整个事情就通了。

    行凶同善后是两码事,中了招的就是将死之人。太子要无故暴毙,那他就直接等死。三皇子要畏罪自杀,那就给他安排个善后的执行者。正如前头那个李顺,他对三皇子之死,未必知道什么,他只要知道子时办事就行了。这也符合了棋子炮灰的功用,不需要他们知道太多。

    这会儿,得出了一个完整且可以闭合的逻辑链条,程知才算满意。

    差不多了,验证假设可以回头慢慢来,接下来,是要让皇帝满意,让原大督主满意。

    皇帝是要满足阴谋论,要有逆贼害朕的阴谋被发现。原大督主是要搞事情,只要后头殊途同归就随便折腾。是以,当程知之前在现场找出伪造自杀痕迹的时候,在询问发觉相关嫌疑人的时候,就明白可以给交待了。

    正了正神色,程知翩然起身,掸了掸衣襟。这就去御前复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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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阳宫。

    经了通报,程知立刻被皇帝宣见。由内侍引着,径直进了内殿。

    “臣顾绥叩见陛下。”

    “免。事情办得怎么样了?你怎么就过来了?”

    “陛下吩咐,臣不敢延误。一有了发现,便先来回禀。”

    “喔?有了发现?这么快?”杨端本是面色不愉,耐着性子问人来干嘛,此刻听着回复,稍一怔愣,皱紧的眉头倒是松开,语气也变得和缓。

    “你发现了什么?”

    “臣已将嫌犯押至殿外,陛下可要亲审?”

    “嫌犯?你就查到凶了?是谁?谁犯下大逆在宫中行刺?”

    “大内禁中,岂能真容贼子来去。三殿下一事,实是身边存有内鬼。殿下宫中有一伺候宫人,不起眼,不冒头,却得了信任,能出入主子近前。臣已查明,殿下心口刀伤便与此人有关。”

    杨端眯了眯眼,“你这是在告诉朕,堂堂大越皇子是死在一个奴才中?”

    “臣只是在,殿下心口刀伤是身边人所为。”

    “什么?”杨端迅即反应过来程知话中之意,“三皇子死因为何?莫非不是心口刀伤?”

    “据臣检验,殿下心口那一刀,是死后造成。除此之外,殿下身上并无其他外伤,亦无中毒痕迹。”

    “”

    杨端显然想到了什么,神色骤然阴沉,“朕在问你三皇子究竟是怎么被害的?还有那狗奴才,真有犯上背主,又是受何方贼子指使?”

    “臣无能,臣瞧不出来。”程知麻溜请罪,“而事有蹊跷,臣亦不敢擅专。”

    程知着,便拣着措辞,将伤痕伪造、尸体摆放、书房残迹、众人供述一一道来。

    同样的道理,对杨端也适用。猜想,推测,这种经过主观加工的东西,通通不需要提。程知只要把发现的疑点线索禀明,其他的自有杨端自己去得出。以他浸淫权术多年九曲十八弯的脑子,琢磨的结论不会有多大偏差。

    “这人就在外头,陛下是要见上一见,还是臣直接拖下去要个结果?”

    程知罢,便低头俯首,等候上首的皇帝示下。

    殿内陷入静谧,气压有些低沉。程知耳尖微动,捕捉到皇帝加重的呼吸,眉梢挑了挑。

    片刻之后,低沉听不出喜怒的声音传来,“把人带进来。”

    程知领命,将押在殿外的李顺同另一个名唤吴威的侍卫提了进来。

    这吴威之所以在短短时间内就能从侍卫堆里被挑出来,还要感谢李顺。叫郑义去搞的不在场证明,经排除,落单的有四个。当着众人的面把这四个挨个拎出来,锁定李顺的反应就差不多能辨别了。程知下令单单拿下吴威的时候,见他二人遮掩不住的震惊和颤抖,更是知道人选上没弄错了。

    “出来受谁指使,朕赐你们一个痛快。”

    被程知提进内殿的两个人还处在一种惊疑仓惶之中,此刻听着这一句,才反应过来他们正跪在皇帝面前。

    巨大的恐惧回笼,这是暴虐酷烈的皇帝啊。喊冤,求饶,哭嚎,辩解,都只会让皇帝愈发残忍。可这眼下却是要他们招什么?皇帝究竟认定了哪些就要他们招幕后指使了?

    “。”杨端没有即刻得到回应,冷笑一声,嘴角扯出了一抹渗人的弧度,“你,你先。”直接伸点人。因着方才程知提到宫人内鬼在前,就也随先点了李顺。

    被点到的倒霉蛋面色惨然,整张脸白的不能再白了。嘴唇哆嗦着,都能听到上下牙关的磕碰声。

    李顺清楚逃脱不得,心下一横,也不管皇帝会怎么接着发作,“陛、陛下明鉴,奴婢忠心侍主,绝无二心”

    “不要同朕没做过犯禁之举,不要同朕没有受人指使。”杨端语气不耐,直接打断,“你要是只能讲废话,这舌头就没必要留着了。

    朕是天子,朕出来的话就是事实,不需要狡辩。朕要听的,是你们这俩狗奴才背后是个什么来头,搞这么一出遮遮掩掩图的是什么。你们这些个乱臣贼子,是觉着朕要被牵着鼻子走,稀里糊涂认定三皇子畏罪自裁么?”

    皇帝最后这起伏不显阴鸷森然的话语一出,殿前一片寂静。不知内情的,听着字句,在求生欲的驱使下屏气敛息。知晓情形的,或多或少都被惊了惊。

    李顺是万万没想到,这应该不可能的,意外中的意外,竟是一个照面就出现了。他心惊肉跳的同时,耳边惶然想起了那位大人的吩咐。

    而程知,也是眼眸一缩。杨端作为上一届夺嫡获胜者,心思果非泛泛。就这么一会儿,已经直捣中心,再瞧着那二人不打自招的反应,接下来可有事做了。

    如程知意料,众人姿态都被皇帝瞧在眼里。杨端嗤笑一声,向一旁唤道,“顾绥,”

    “臣在。”

    “你来吧,撬开他们的嘴。可要给朕瞧瞧你的本事,你义父原朝正是此间高。”

    “是。”程知躬身应诺,闻言并没有多少吃惊。

    皇帝这是要看现场的刑讯。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以往火气大了亲自动的都多了去了。程知作为明了上意、周全妥帖的好臣子,之前把人提溜过来备着,就有这么一层考量在。皇帝想到近些日子一连串的事情,可不得糟心么。他这满腹怒火要是没个方向,阖宫上下无辜被波及的不得更多。

    程知转过头来,唇边翘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变态而内敛。

    李顺听着原朝的名字便是浑身一抖,再见着程知一步一步徐徐走来,脑中的那根弦彻底崩断。

    “啊——!”李顺忍不住尖叫起来,“是我!是我们!那又怎么样?

    我们能怎么办啊?这还不是你逼的!我们不想死啊,至少不想全家死得这么难看!

    对,就是我们在三皇子胸口插的刀,是我们要你认为三皇子畏罪自裁,不过没有主谋,没有指使。知道三皇子是怎么死的么?天谴啊,天谴!同太子,同你上一个儿子一个样。没有伤痕,看不出死因,人就这么被拘走了魂魄。

    你残暴不仁,你造的孽却要让我们这些蝼蚁,受尽折磨,全家赔命,我不甘心啊。我不甘心,起码得留点时间让我家人逃命。”

    着话音骤停,嘴角黑血涌出,双目暴起,伴随着喉间嚇嚇嚇的声音,两道身影一前一后扑通倒下。

    程知心下道了句果然,而后摆出一副焦急之态,赶忙上前探了探。随即再次请罪,“是臣不察,这二人牙中藏毒,已经咬破毒囊,死透了。”

    这情景程知是能猜到的,方才也察觉到异样,要阻止还算容易,只是她没理由这么做,她对目睹惨案耳听哀嚎没有兴趣。这二人虽是死士,但好歹作为人,还是不要落到暴怒的杨端里。

    程知低着头,感受到皇帝如有实质的愤怒。视线在自己身上停了好一会儿,终是移开了。

    “拖下去,曝尸三日,剁碎了喂狗。逃走的亲眷归你们东厂了,吊着命,好好招待。

    至于你,确实不察,这等死士做派竟然带到朕的跟前。念在你案子查得不错,就接下来戴罪立功吧。听原朝,你认定太子遭人谋害,若是此次三皇子当真同样死因难寻,那两个案子一并交由你办理。”

    “谢陛下!臣领命。”

    程知知晓皇帝此刻已是极力克制,心下估摸着还不知是怎般的惊涛骇浪,片刻之后便识趣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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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了正阳宫,程知脚下一顿,长吁了一口气。

    此刻的局面是她想要的,但又有那么一丝出乎意料。李顺死前的那一幕,让她对自己的对又有了一点新的认识。

    诚然皇帝残暴,宫人或有怨气,可要这么正面犯上,只是临死的勇气恐怕还不够。能在短时间内战胜恐惧的,唯有更为深刻的恐惧。

    而观他话中内容,要传递的意思同对三皇子出的初衷相距甚远,这无疑是在表明,幕后的成氏考虑到了这一点,即便从李顺的反应看来是被认作概率事件。

    ——论才智论段,又是个了不得的难缠人物。

    程知按时间、按行事推断,约莫可以确定,这该是接成氏对外事务的成王世子成豫。是成豫,那近日这几回动静就难怪了。对方可是最合格不过的成氏子弟,野心实力都不缺,尤其在智力上,完全可以包揽他爹谋主的活。

    兜兜转转,入局过招的只有那几人。

    程知代入思量,眼下的形势,应是成豫备份中的备份,垫底的选择。可他既是纳入考虑了,那就必有后招。

    成豫原来从不曾低估原朝,他事前就做好了退半子的准备。要是原朝当真直接破了局,那就迅速变招,占个先优势。针对三皇子的谋算一揭开,与其让原朝揭露成氏野心,同皇帝撕破脸,不如舍去虚头巴脑的东西,趁着声势雷霆开战。这就有了李顺口中天谴的第二次出现。

    好一出连环戏,面面俱到,还环环相扣,怎么着他成氏都能占了便宜,只是多与少的区别。

    只不过,这也是程知想要的局面,是她戳破成氏算计的用意。程知哪容得对方再多做充分准备,时间拖得越长,卷进去的人和事就越多。日后原朝拍拍屁股不管,烂摊子可够收拾的。

    经此一着,不管过程,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眼下执棋双方估计是达成一致了。披着面纱的前戏结束,后面该是赤身肉膊的上阵了。

    程知思绪数转,估摸着成氏接下来要直指皇帝的动作,心下也有了计较。先太子,崔氏,崔光召,差不多也到自己直面顾绥亲人的时候了。

    停了几许,程知便步履如常,返回东厂去了。另一头还有个该给交待的。

    作者有话要:

    不容易啊,两周年了,感谢还在的朋友。